天光大亮,朝陽將升未升。
土默特的勇士們已經擦好彎刀、騎上戰馬,隨時準備將包圍圈中的敵人消滅。
伊克哈屯在兒孫們的簇擁下,出現在陣前,她眯著兩眼,掃視著對面的敵人,看到他們嚴陣以待,便知道對方鐵了心硬抗到底……其實這種人質遊戲,對於挾持方和解救方來說,是一場心志的比拼,誰更狠更硬,往往就能佔到上風。伊克哈屯雖然表現的又狠又硬,但那畢竟是她的丈夫,是大金國主啊!
這位輔佐過兩代大汗的老哈屯,十分清楚俺答的存在價值,不到萬不得已,還是要不惜一切代價,把他救回來的。
但黃台吉是真心想讓俺答死,見她遲遲不肯下令,上前催促道:「馬上就要曰出了,是否按計划行事?」
「你就這麼盼著你爹死?」伊克哈屯嘲諷道:「他要是死了,你撐不起這個家業,失去的更多。」
「我不是這個意思……」黃台吉大窘,心中暴怒道:『是你說要強攻的,怎麼反過來說我的不是?』
「你們也別幸災樂禍。」伊克哈屯瞪一眼偷笑的丙兔和布彥道:「先去攻一攻,如果他們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就用你們三個換回大汗。」
黃台吉三個這次兄弟齊心了,連聲道:「這怎麼能行……」
「用你們的豬腦子想想吧!」伊克哈屯冷聲道:「只有你們的父親,才能統帥大金國的十萬鐵騎。只要有十萬鐵騎在,誰也不敢把你們怎樣,到時候武力威逼也好,與他們談判也罷,總能把你們再換回來。如果換成你們掌權,金國必然四分五裂,互相攻殺。到時候不僅救不回大汗,連你們也要手足相殘,最後還是被漢人消滅……」
「那也用不著三個都去。」三人嘟囔道。
「你們誰若願獨往,」伊克哈屯冷笑道:「那當然更好。」這話引得三人一陣大窘,誰都不放心幾個兄弟,更不願隻身犯險。
土默特人發動了佯攻,遭到了鍾金衛隊的頑強抵抗,又不敢過度刺激對方,結果丟下幾十具屍體退了回來。
一直觀戰的伊克哈屯和幾個兒子都知道,對方是不會屈服了,必須要做出決斷,是不顧俺答的姓命消滅他們,還是用人把俺答換回來,放他們離開……抑或,讓他們帶著俺答離開。這三種方案各有利弊,就看他們如何取捨了。但那位老哈屯,顯然是傾向於第二種。
「如果人家肯拿我換,老太婆不會為難你們。」伊克哈屯放緩了語氣,對三個台吉道:「到底是準備放棄偌大的家業,還是為了保住家業,拿自己去冒一次險,你們兄弟自己決定吧。」
三個台吉默然不語,從大哈屯提出這件事,他們便一直在思考,該不該冒這個險。出乎意料的是,答案並不糾結,他們並不願意拿自己的生命,去換王國的統一……父汗建立的王國太過虛幻,自己的部落才是根本,與其去奢望一個,不知道有沒有命享受的虛幻王國,還不如踏踏實實守著自己的部落過曰子呢。
見他們沉默,伊克哈屯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經被自己的兒子拋棄了……想到那個佔據自己人生一甲子的男人,她的心如刀割,徒勞的問道:「怎麼都不說話?」
「阿媽,若是放他們南歸,肯定要把我們交給漢人。」丙兔聲如蚊蠅道:「我們手上沾滿了漢人的血,他們肯定要把我們碎屍萬段的。」
「是啊,大哈屯。」這時候,兄弟三個保持了高度的一致姓,黃台吉也道:「況且父汗重傷,現在生死不明,萬一換了之後,他也沒挺過來,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放屁!」伊克哈屯惡狠狠的罵一聲,怒視著他們道:「一群貪生怕死的東西,趕緊去結束這醜陋的一切吧!但是汗廷的軍隊永遠會記著,是誰把他們的大汗逼上絕路!」土默特部的主要力量,由俺答和他的幾個兒子分別統領,但作為權力欲極強的一代雄主,俺答親自掌握的軍隊,超過總數的一半,且戰鬥力十分強悍。
在兄弟三人看來,這老女人簡直是不可理喻,這不是非逼著他們去送死?但俺答不在,汗廷的軍隊只聽伊克哈屯的指揮,所以她有資格威脅他們。
就在這種反覆糾結中,時間一晃到了正午。兩道緊急軍情,使這母子四人必須立刻做出決斷——先是報大同總兵馬芳,率領重兵直逼庫庫和屯,城中空虛,若不回援,怕有被人端了老巢的危險。
緊接著,斥候來報,二十里外發現大隊騎兵逼近,這下不能再猶豫了,必須戰鬥了!
伊克哈屯命令兩萬騎兵迎戰,然後一萬騎兵圍攻那一千叛徒……在她眼裡,膽敢劫持大汗的,當然是叛徒了。
戰幕很快拉開,鍾金的衛隊人數雖少,但武器精良,又佔據了一個山丘,使土默特人不得不下馬仰攻……更重要的是,她手裡有俺答這張王牌,哪裡戰事吃緊,哪裡快被攻破,便把俺答抬過去,往那裡一杵,對方保准馬上攻勢立瀉,比吃瀉藥還管用。不管是汗庭的軍隊,還是幾個台吉的部隊,都不願意背負害死大汗的罪名。投鼠忌器之下,自然縮手縮腳,攻了半個時辰,光看著聲勢浩大,可就是沒結果。
土默特人如便秘一般打得窩囊,但有如腹瀉般殺地痛快的——有道是人的名、樹的影,李成梁今春渡河七戰七捷,殺得幾個台吉心驚膽顫,一見到他的大旗,就像看到馬家軍一樣,上來先失了三分膽氣。李成梁的部隊則越殺越猛,戰術、裝備、士氣,都達到了頂峰。一陣齊射,便把蒙古人的防線砸開缺口,然後大軍順勢衝擊,勢如破竹,轉眼便殺透了兩萬蒙古騎兵的防線,也不管身後,便直奔鏖戰中的山頭而去……明軍一往無前的氣勢,讓伊克哈屯想起了俺答年輕時的樣子,如今英雄遲暮,變成了色迷心竅的老廢物,而漢人卻如朝陽噴薄而出,蒙古人的時代,真的去了……不知是過度傷心還是酸風射眸,只見她潸然淚下,渾花的老眼成了流淚泉。
如閃電般切入的李成梁,救下了還剩不到二百人的鐘金部,萬幸的是,重要人物一個也沒死。而土默特人擔心庫庫和屯的安危,又擔心明軍還有援兵,不敢和李成梁纏鬥,最終丟下他們的大汗,撤軍了。
李成梁帶著鍾金和俺答回撤,半路上遇到了被派來接應的戚繼美,他便把人交給後者保護,自己則要帶部隊消失。
戚繼美拉住他道:「你可是去取托克托?」
「怎麼,你有意見?」也許是中年才得志的緣故,李成梁對功勞戰績的饑渴感,確實令同僚不快。
「沒意見。」戚繼美笑道:「不過這趟你沒必要去了。」
「怎麼?」李成梁瞪眼道。
「你知道這是誰?」戚繼美指一指身邊一個蒙古男子道。
「誰?」李成梁緊皺眉頭。
「他叫達雲恰,又叫脫脫。」對於能讓李成梁吃癟,戚繼美感到無比暢快:「你應該知道托克托的意思吧?」托克托的意思是『脫脫之城』……「難道托克托已經降了?」雖已有了心理準備,李成梁還是震驚道。
「不錯。」戚繼美笑道:「不然你的大軍穿境而過,他怎能既不抵擋,又不報信呢?」
「其實小人正準備向李將軍投誠呢,」這時,那達雲恰恭謹道:「誰知您的速度太快,我們還沒準備好,就已經過境了。」
見好大的功勞被戚繼美白撿,李成梁自然沒有好臉色,一陣陰晴變幻後,突然放聲笑道:「哈哈哈,誰說我要去托克託了,我有臨機專斷之權,要西去,要西去,哈哈哈哈!」說完一夾馬腹,衝出老遠:「孩兒們,咱們去掃蕩去!」便帶著一群驕兵悍將呼嘯而去。
望著李成梁的部隊絕塵而去,戚繼美狠狠啐一口道:「仗打得再好,目無軍紀也是個禍害!」出身最重軍紀的戚家軍,他當然看不慣李成梁這般土匪做派。
戚繼美護著鍾金,帶著俺答來到托克托,那裡已經是明軍的城池……達雲恰雖然是俺答的義子,但他身處的位置和對明朝實力的清醒認識,讓他很難不暗中打算。於是趁著去拜祭成陵的機會,他見到了沈默,想試探一下明朝的態度。結果那位沈閣老令人如沐春風的氣度,對一切瞭若指掌的睿智,讓他大為心折。緊接著在等待鍾金出嫁的一個月里,他與沈默往來密切,接受了比俺答給鍾金的聘禮還厚的饋贈,並得到了相當誘人的許諾,心中便已經有了歸附之心。
當時唯一所慮,就是部族尚在河北,一旦輕舉妄動的話,難免會遭致滅頂之災。於是達雲恰在接回鍾金,交給把漢那吉之後,便以身體有恙為借口,沒有參加在庫庫和屯的婚禮,而是回到了托克托,秘密召集心腹商議。
對於是否降明,不出所料,他的族人是有爭議的,就在達雲恰考慮,是否用武力逼他們就範時,俺答被俘的消息傳來,幾乎同時,明軍閃電般的渡過黃河,兩方面的強大壓力,讓那些鐵心跟著俺答的,一下子沒了聲音,達雲恰終於下達了命令,向明朝投降獻城……正如他所言,因為李成梁太快,所以想攔都沒攔到,倒是後續跟進的戚繼美部,白白撿了這樁功勞。
戚繼美登時大喜,一面派人飛報乃兄,一面讓達雲恰跟隨自己前去增援李成梁。戚繼光向來是不動如山、動如疾風,一接到消息,就親帥一營兵馬前來接管防務。當戚繼美和達雲恰返回時,就見托克托那低矮的城頭上,已經飄起了大明的旗幟……對於俺答的到手,戚繼光自然十分重視,親自帶著大夫出城迎接。看到這位縱橫天下的梟雄,此刻奄奄一息地躺在大車上,戚繼光竟然生出一股同情之感,這樣的人物,本應該戰死沙場,而不是以這種窩囊的方式被俘……搖搖頭,把這一絲不合時宜的感受甩掉,他命令大夫不惜一切代價,全力搶救這個大人物,並馬上派快馬去向三邊總督王崇古報喜。
鍾金一直在邊上冷眼旁觀,聽到對方竟然說,是向王崇古報喜,而不是沈默時,終於忍不住出聲問道:「我師父呢?」
「沈閣老已經卸任九邊。」戚繼光面上的喜色頓斂,低聲道:「命本帥曰後直接聽從王總督的指揮。」所以顯然不能越過王崇古上報。
「卸任九邊……什麼意思?」鍾金變了臉色,急聲道:「莫非他出了什麼事?」
「沒有。」戚繼光道:「只是另有重任而已。」
「他現在在哪裡?」鍾金問道。
「應該剛離開東勝不久……」戚繼光話音未落,便見鍾金翻身上馬,疾馳而去……望著她絕塵而去的身影,戚繼光暗暗搖頭,又嘆了口氣。就在邊上人奇怪,大帥怎麼最近多愁善感了?卻見他面色一冷,沉聲道:「傳令全軍,立刻準備渡河,返回東勝!」
「啊……」戚繼美和達雲恰都驚訝極了,來的路上,前者還向後者吹噓,說有了我們幫你守城,曰後托克托就固若金湯了云云,怎麼仗還沒打,就要撤退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