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戚繼光放棄托克托,戚繼美和達雲恰十分不解,但後者不好開口,只好由前者發問道:「大帥,為何不就地堅守?」
「托克託孤懸北岸,和套內有大河阻斷。」戚繼光答道:「一旦被包圍,就成為孤城,太危險了。」
「可是守城乃我之長,攻城乃蒙古人之短啊。」戚繼美道。
「那也要因情而定。」戚繼光道:「這裡的城池不足一丈,年久失修,不足以成為倚仗,而蒙古人為了得到籌碼,與我們交換,必將重兵圍困托克托,不但有兵敗的危險,會給未來朝廷的決策造成被動。」
「可是……」戚繼美又道。
「哪來那麼多疑問。」戚繼光一揮手,不再與他討論道:「不理解也要執行,去吧。」
戚繼美只好怏怏下去,卻被戚繼光叫住道:「對了,怎麼沒見李成梁?」
「我剛要說……」戚繼美道:「他嫌不過癮,帶人去打穀草了。」
「荒唐!」戚繼光登時變了臉色:「他往哪個方向,趕緊派人把他追回來!」
「他說往西,」戚繼美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姓,皺眉道:「不過是真是假,也不好說。」
「立刻派出精幹游騎,去追李成梁。」戚繼光的聲音帶著怒意道:「告訴他,如果因為他,破壞了朝廷的大計,立多少功也賠不起!」
「是!」戚繼美立刻去執行。戚繼光看看在邊上躑躅的達雲恰,沉聲道:「愣著幹什麼,趕緊組織你的族人過河!」
「這,這一時如何說服他們啊……」達雲恰惶然道。
「願意走的就走,」戚繼光冷聲道:「願意留的就留,浮橋只假設到後曰午時,曰後午時一過,就立刻拆橋。想想土默特部的怒火,何去何從,自己決定吧。」
「唉……」達雲恰苦澀的點點頭,這世道,真不容易啊。
戚繼光的決定與王崇古不謀而合,在得到俺答被俘的消息後,王崇古在第一時間便下達命令,將分散在各處的文武官員,商人工匠、乃至各歸附部落的蒙古人,一律遷往複套堡,暫至長城以內躲避。限期五曰必須撤離,逾期未撤者,主管官員撤職,各部落也將遭到嚴懲……與官府簽署的各項協議作廢!
隨著總督大人的一聲令下,河套草原上的幾十萬蒙漢百姓行動起來,人口、牲畜、財產,經由水陸兩路向南撤離……其實王崇古多慮了,對蒙古人最了解的,永遠是蒙古人,這些內附的蒙人深知,土默特的大金政權,必然發動最慘烈的報復,一血大汗被擒之恥,這是事關政權穩固的頭等大事,俺答的兒子們肯定會齊心協力,捍衛汗廷的威嚴!
所以一聽說俺答被俘,諾顏達拉和拜桑等人,就開始積極準備南遷,誰也不敢停留……與此同時,王崇古則親帥一萬騎兵,增援東勝城,擺出一副要決戰於河套的架勢。但私底下,他嚴令自己的將軍,不管蒙古人如何挑釁,不得擅自出戰……只是一味的礪兵秣馬,做好長期相持的準備。
王崇古是一名卓越的軍事家和政治家,只是長久以來,沒有合適的戰場供他發揮。收復河套之戰,他的光芒又被上司所掩蓋。但現在,他得到了獨當一面的機會,其遠見卓識和敏銳的判斷能力,終於有了用武之地,註定要在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當王崇古下達這一系列命令時,他麾下的將領們是不服的……他們自入套以來連戰連捷,早不把蒙古人放在眼裡,現在又俘獲了罪魁禍首俺答,正應當趁機橫掃,把庫庫和屯也一併端了。
但一直負責軍需的王崇古,知道己方還沒有能力過河出擊,而且蒙古人將持哀兵之態前來,必然心急求戰,這時用堅壁清野的方法,避其鋒芒,才能使己方的損失最小,不戰而勝。
局勢的發展,證明王崇古的決策是正確的。且說馬芳攻擊庫庫和屯只是虛晃一槍,他的部下都是騎兵,怎能攻擊城高牆厚的庫庫和屯呢?按照沈默的指使,他的目的地是板升,每至一個村落,便會宣讀朝廷的赦免令,並公告優錄板升降人的政策……准許他們遷往河套居住,無論是務農、畜牧、經商、還是進工場做工,都會給予相當的優惠。
宣讀完了之後,馬芳便放火燒村,強行挾降民南歸。他就這樣大喇喇的,在土默特部眼皮底下挖人,那些平素耀武揚威的蒙古人卻連屁都不放一聲,叫馬芳用了六天時間,摧毀了三十多個村落,強行遷回四萬多降人。
馬芳的搗巢行動之所以如此順利,一方面是馬王爺的凶名太熾,另一方面,則是人家顧不上他,大金政權所轄的土默特部、兀慎部、奇拉古特部、兀良哈部等大小十幾個部落,聯合出兵十幾萬,渡過黃河,出兵河套……什麼事都習慣用武力解決的蒙古人,對談判之類的並不在行,他們的思維很直接,既然自己的老大成了敵人的俘虜,那我們也來抓些俘虜。只要抓到的人質分量夠重,或者數量夠多,就能和明軍去交換,如果不答應,就撕票,再抓,再交換,如此往複,總有逼得對方就範的一天……在此等戰略思想的指導下,大軍旋即包圍了東勝城,不斷在城下挑釁滋事,但王崇古親自壓著復套軍,打定主意,絕不出頭。
見明軍當起了縮頭烏龜,而且王八殼子著實令人生畏……在優秀的土木工程師戚繼光的主持下,復套軍用了八個月的時間,非但將倒塌的城牆重新修好,還在原先的基礎上加固,設立了立體防禦工事,就連護城河都比原先寬一倍,讓蒙古人根本興不起工程的念頭。
幾個台吉只好派出部隊到處掃蕩,卻發現鄂爾多斯草原上,已經空無一人了。這下要了命了……蒙古人出征只帶十幾天的乾糧,後續補給向來靠『打穀草』,也就是搶劫所得,現在沒人可搶,他們也不能餐風飲露,就這麼折騰了十幾天,把帶的糧食吃光了,只能解除了圍城,退回河北去了……見蒙古人果然如所料退兵,王崇古卻高興不起來,因為他知道,對方不會就此罷休,八成會轉攻宣大,宣府大同不像西三邊,現在有河套作為戰略緩衝地,蒙古人輕易不敢入寇。宣府到大同那綿長的邊界線,不可能處處固若金湯,總能讓蒙古人找到漏洞。一旦被他們越過長城,到內地搞風攪雨,甚至逼近京畿,皇城震動……確切的說,是那些滿腦子『大明尊嚴不可侵犯』的清流言官震動,然後一起逼著朝廷殺了俺答,以捍衛朝廷的尊嚴。以過往的經驗看,這幾乎是一定的。
但那樣的話,漢蒙真要勢不兩立,更跟沈閣老臨走前定下的策略大相徑庭……按照沈默的定計,他應該始終一手甜棗、一手大棒對待蒙古人,主動歸附者予以厚待,凶頑不化者堅決打擊。具體是長期利用羊毛生意的豐厚利潤,使蒙古人對中原產生依賴,繼而使其內部產生分化,最終目的是支持內附的蒙古族,佔據不肯歸附部落的牧場,將那些始終不肯歸附的部落,向西向北驅逐,徹底趕到大漠去。
這是一個宏大的計劃,必然耗時長久,不是一任總督能完成的,但不管誰任總督,都必須掌握好火候——要像溫水煮青蛙一樣,盡量緩和,如春風化雨般完成布局,才能以最小的代價,獲取最大的成功。
如果讓那些京城的大人們殺掉俺答,這個仇就大了。蒙古人最重恩怨,他的兒子們這輩子都要報仇,要是沒報完的話,孫子輩還得繼續報。但如何處理這位大金國主,又不是王崇古能決定的,他得等著燕京、等著內閣的決斷。等待十分煎熬,讓王崇古茶飯不思,他突然想到十幾年前,有一個人的處境和自己竟如此相似。
那就是東南總督胡宗憲,當年胡大帥設計軟禁了倭寇頭子王直,卻被那幫花崗岩腦子的死硬派逼著押解進京,要拿王直的腦袋進獻太廟。倘若真如此,那麼倭寇將徹底失去約束,變得更加瘋狂,更加分散,更加難以剿滅。最後逼得胡宗憲沒有辦法,只能串通毛海峰,暗中釋放了王直……雖然當事人一直諱莫如深,但時任松江知府的王崇古,卻敢肯定的說,的確是這麼回事。只是他也知道,這是對大明、對東南最好的選擇,所以願意一直保持沉默,對胡宗憲無聲的表達支持。
現在,同樣的考驗降臨到自己頭上,如果那些傢伙依然要處死俺答的話,自己是不是也要像胡宗憲那樣,偷偷放了他呢?顯然是不可以的,因為兩者的危害等級可謂判若雲泥,自己會成為民族罪人的。可要是真殺死俺答,那九邊大好的局勢,又將變得撲朔迷離,不容樂觀了。
事實證明,他比胡宗憲幸運太多,因為這個時代的朝政,是掌握在一群卓越的政治家手中的。接到王崇古的報告後,高拱第一時間召集內閣會議,很快統一了精神,對於這個俺答,應該本著奇貨可居的精神,既不能殺,也不能放,給他個榮華富貴供養起來,這才是實現既定國策的正確方式。
當接到內閣的廷寄後,王崇古精神一振,他知道,自己要成為書寫歷史的人了。於是他準備派一名使者,前去庫庫和屯談判。這個人必須精通蒙語,能隨機應變,最重要的是,有足夠的氣場,能震懾住蒙古人,不過王崇古並不犯愁,因為沈默已經給他留了最好的談判專家——兵部郎中、陝西參議鮑崇德。
接到總督大人的命令,鮑崇德便帶著一小隊親兵出發了,一渡過黃河,就落在了蒙古人的手裡。若不是亮明了身份,恐怕直接就被當成間諜咔嚓了。
知道他是明朝的使者,帶來了俺答的近況,蒙古人不敢怠慢,很快把他送到庫庫和屯,然後他受到了幾位台吉殺氣騰騰的『歡迎』。
「你知不知道,我已經下令,但凡入境的漢人,一律殺掉挖心!」打量著這個貌不驚人的中年人,黃台吉冷笑道。
「我知道。」死亡的威脅撲面而來,鮑崇德從容不迫地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外面那口蒸鍋,就是為你準備的?」黃台吉面色愈加猙獰道。
「我知道。」鮑崇德淡淡道。
「那你為什麼還敢來?!」
「如果我不來,你爹就沒命了……」鮑崇德還是淡淡道。作為沈默看好的人物,這位鮑參軍自有過人之處,其最大的特點就是冷靜……鮑崇德知道,雖然黃台吉擺出一副絕不談判的架勢,但他不過是在虛張聲勢,雖說他們父子感情不睦,一旦俺答掛了,他就能繼位。可事實上,他絕對不敢置俺答的生死於不顧。
因為這座庫庫和屯城,和汗廷的近五萬精兵,還沒有效忠他,也絕不會效忠一個巴不得大汗去死的繼承人。必須叫伊克哈屯那個老不死的滿意,他才能順順噹噹的繼承這份家業……可現在東西兩面的明軍都有名將坐鎮,真讓他帶著兵去硬碰硬,逼明朝就範,他還真沒有那本事。所以聽說朝廷派使者來了,他也感到如釋重負,可又不能轉換的太快,所以才橫眉豎眼,出言狠厲,希望表現出自己的強硬。
可惜鮑崇德不是嚇大的,這位仁兄戍邊多年,又在京城官場打過滾,要論玩陰謀手段,黃台吉給他提鞋都不配。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