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進臘月,但峴港沒有冬天,有的只是碧綠的海水,白而細膩的沙灘,和亞熱帶特有高大樹木。帶著鹹味的陽光,從萬里無雲的藍天上傾灑下來,照在馬蹄形的優良海港上。破舊的木質棧橋邊,一群群海鷗在翱翔,間或低頭打量那一隊隊身材矮小,頂著鍋蓋似的斗笠,打著綁腿、穿著草鞋的兵士一眼,奇怪他們怎麼都面朝大海,難道被北朝打怕了,想不開要跳海?
再仔細一看,便發現不是,因為除了烏壓壓站著的人群,還有兩個坐著的,沒聽說有人會坐在椅子上跳海。
那兩個被眾星捧月般拱在中間的人,是兩個男子,一個壯年一個青年,壯年的坐在有明黃色座套的囤背椅上,身上也穿著明黃色的王服,面容白皙,無喜無悲。青年的座套是硃紅色的,身上的錦袍也是朱紅的,乍一看自然是壯年的更為尊貴了。
但仔細一看,便發現些不妥,首先,兩人的椅子是並排的,這叫昭穆而坐,平等的意思。其次,那些環繞兩人的文武官員,都小心翼翼陪那紅皮的年輕人說話,倒把那黃皮的中年人給冷落了。最後,那年輕人也對此安之若素,雖然看起來只有二十多歲,但他眉宇間所透出的威嚴,卻結結實實把身邊的中年人比下去。
這些人正是前來恭迎上朝天兵的黎朝君臣,而這位年輕人不是別人,正是現任黎朝左宰相、太尉,上國公鄭松。南朝的基業是他們鄭家開創的,就連黎氏國王都是他們家找來的,所以從開國至今,三代鄭家人都牢牢掌握著黎朝的軍政大權,形成了『黎家天下鄭家當』的局面。因此他身邊的中年人,雖然是黎姓帝王,可由於鄭氏家族把持朝政已是第三代,所以鄭松連表面的恭敬都欠奉了,若非還需要黎姓這面大旗,恐怕早就篡位自居了。
那些大臣大都是鄭家提拔任用的,所以都以鄭松的馬首是瞻,七嘴八舌的問道:「公爺,您說天朝大軍此次前來,不會是行那假道伐虢的計策吧?」「是啊,他們完全可以從東京灣溯河直接進入升龍,為何舍近取遠,把峴港作為起點,這讓老臣總覺著不踏實。」
「三十年前那次北伐,也是這個季節,家祖曾率領艦隊從東京灣進攻升龍,」鄭松清清嗓子道:「結果被莫氏賊子鐵鎖橫江,一把火燒了大半戰船,我想天朝也是有此顧慮,怕重蹈家祖的覆轍吧。」頓一下道:「何況天朝軍隊自百七十年前撤走後,便再未踏足我國境內,早就是人生地不熟。從峴港登陸,有我們相助,就有了人和,從我們扼守的關隘展開攻擊,就有了地利。正所謂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天朝用兵之前,肯定有此考慮。」一番話說得眾人連連點頭。
事實上,鄭松能年紀輕輕,便得到眾人的敬服,不只是因為他的身份……這鄭松是其父的次子,本來家主之位,應由其嫡長兄鄭檜接掌,但他卻憑著父親的寵愛,不斷的明爭暗奪,硬生生分去了其兄一半的家業。後來他們兄弟為了爭權,鬧得不可開交,結果使不少重臣心灰意冷,紛紛北投。莫朝也趁機發動攻勢,眼看大軍壓境、招架不住,鄭檜竟然率眾投降。一時間,鄭家在黎朝的威望跌到了谷底,眼看就要淪為千夫所指了。但鄭松的表現讓人刮目相看,他頂住壓力,與眾文武盟誓,誓與國家共存亡。收住人心之後,他率眾拚死抵抗,數次把南朝從滅亡的邊緣拉回來。可以說,南朝直到今天沒有亡國,鄭松絕對居功甚偉。他的才幹與膽魄,都被證明與其祖父不相上下。
這次天朝軍隊借道伐莫,被鄭松視為絕處逢生、甚至反敗為勝的良機,他積極響應,熱烈歡迎,其實打的是狐假虎威的主意……在他看來,天朝軍隊打到哪裡,就是幫南朝收復哪裡,等將來天朝軍隊一撤,還不是要交給南朝?說不定能不費吹灰之力,連升龍也一併收復了呢。
這番良苦用心,他自然早與群臣分解,現在又為他們打消了疑惑,群臣自然紛紛阿諛奉承起來。但這時,那位一直默然傾聽的黎朝天佑帝黎維邦,卻似乎有不同的見解,沉吟許久後,才緩緩道:「就怕請神容易送神難,萬一天朝的大軍像一百多年前那樣,留下不走了,到時候我們怎麼辦?」
天佑帝也是個很有能力的人,可惜命不如人,只能對一個年輕的臣子低聲下氣。但他的話很有道理,還是引起眾文武的沉思。
面對著鄭松冰冷的目光,天佑帝連忙低下了頭,作為一個傀儡,確實不該當眾表現,這隻能讓他死得更快。
不過鄭松還是給出了解答:「有三點。第一,我國危在旦夕,與其亡在莫氏逆賊手中,不如重歸天朝。就算是一杯鴆酒,大王有資格拒絕嗎?第二,天朝不只有我們一個選擇,南邊的占城一樣可以登陸,對天朝,只不過路遠一些,對我們,卻因為拒絕而失去幫助,甚至招惹天朝的憤怒。」頓一下,又道:「而且我對此次天朝的統帥沈公頗有了解,觀其對近在咫尺的蒙元世仇都能採取懷柔,不以佔領為目的,也就更不可能對我們這蠻荒邊疆之地感興趣了……」
一番話說得眾人無比服氣,連天佑帝也不禁哀嘆,怎麼鄭家風水如此之好,一代代都這麼厲害?
但如果他能聽到,那位沈公與身邊人的對話的話,肯定不會做此想。
碧波萬頃的南中國海,三百艘海船順冬季洋流,鼓足了風帆,快速的向西南行使。萬頃碧波之上,桅杆如林,風帆如雲,遮天蔽曰,大有氣吞山河之勢。
這支龐大的艦隊,便是從廣州黃埔港出發的大明艦隊。艦隊由東南水師為主體,並徵調了皇家護航隊、南洋公司的大批船隻,共計三百零七艘,其中戰船三十八艘,這種船長十八丈,寬六丈八,噸位最小,但有五桅,機動靈活,配備了強大的火炮和佛朗機,主要用於水面警戒、驅逐護衛,保障整個艦隊的航行安全。
再就是大批三十七丈長的海軍運輸船,這種船有八桅,長三十七丈,寬十五丈,主要用於運載軍隊戰馬,武器裝備,以及軍糧軍需。船上還裝備有一定數量的火炮,並有火銃隊用於自衛。除此之外,就是大量的武裝商船、普通貨船,用於搭載出征的五萬大軍,運輸物資補給。當船隊經過澳門時,那些佛朗機人、西班牙人、波斯人無不大驚失色,這樣強大的艦隊,不要說在亞洲無敵,就算比起當世海洋霸主西班牙來,至少在聲勢上也不落下風。
僅僅十幾年的時間,大明這個曾經片木不下海的封閉國家,便發展出如此強大的海上力量,直追當初鄭和下西洋的盛況,這份底蘊和強大的國力,實乃當世任何一個國家也望塵莫及的。
站在旗艦的甲板上,看著身周千帆如雲,巨舸競渡,如此強大的艦隊跟隨著自己,要去為華夏打出一片嶄新的未來。歷史,又一次要由自己書寫!這讓沈默很難不生出一些豪情,將長久以來的鬱悶一掃而空。
這是多麼好的時代啊!北面,蒙古衰落,女真未興,那頭年輕的北極熊,也還沒有把觸手伸到遠東。東面,倭國處在極混亂的年代,只要稍加影響,那為後人津津樂道的戰國時代,就能像後世的肥皂劇一般,無休止的演義下去。南面,西班牙人進入亞洲的跳板,已經被大明抽掉,呂宋成為大明第一塊海外領土。而『佔據』亞洲的佛朗機人,已經度過了他們的全盛時期,國力開始衰落,各種矛盾空前加劇,尤其是北非殖民地的叛亂,需要他們抽掉重兵去彈壓。這對於國小人少的佛朗機人來說,意味著他們無力與大明在亞洲競爭,只能採取合作的態度,以保護他們的商業利益。
再把目光放遠一點,尼德蘭才剛取得讀力,海上馬車夫們還得再過二三十年,才能來到亞洲;英國那位童貞女王,已經學會了放下無謂的尊嚴,充當起了海盜們的保護傘,卻依然沒有辦法打破西班牙人的封鎖;至於法國就更別提,已經是保守落後的代名詞了。
唯一處在鼎盛期的,是號稱世界霸主的西班牙,卻被教皇子午線擋在好望角之外,要想派兵來亞洲,必須繞過大半個地球,這種耗時在一年以上、又幾乎沒有沿途補給的勞師遠征,會有近一半兵力損耗在路途中,令人望而卻步。何況西班牙的海軍雖強,卻要率領基督教聯軍,對抗邪惡的奧斯曼人,還要壓制英國的崛起。歸根結底,對於雄心勃勃的腓力二世,歐洲才是他的重心,能抽調來亞洲的兵力也就可想而知。
對於還處在幼年期的大明海軍來說,這樣一個強大卻無法使出全力敵人,正是最好的磨刀石!所以沈默給東南水師和南洋公司制定的十年任務,就是發展發展再發展,將西班牙人死死擋在亞洲之外!
至於十年之後,自有一番機遇等在前面!
上蒼賦予華夏民族最後一次黃金機遇,必須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讓這條游入淺灘的巨龍重歸大海!
這就是老天爺把我扔到這兒的真實目的吧?強烈的使命感夾在海風中鋪面而來,打在沈默那因為常年在外征戰,而略顯粗糲滄桑的臉上,把他的表情雕琢的更加堅毅!
「海風這麼大,不能按時到達了。」勢力在一旁的吳百朋沉聲道。
沈默點點頭,沒有說話。良久才望向自己的同鄉,問道:「堯山兄,對這次遠征,你有什麼看法?」
「讓人激動萬分啊,」吳百朋笑道:「堪比成祖年間的下西洋了。」
「呵呵……」沈默微微笑道:「說起下西洋,對於它的興廢,你怎麼看。」吳百朋出身東南,機敏好學,又在廣東待了十年,沈默十分想聽聽,他現在是個什麼觀念。
「從小就聽說鄭和下西洋的故事。」吳百朋笑道:「永樂之盛讓人心生嚮往,但那些老儒告訴我們,造寶船遠航,掏空了大明的財政,國家卻一點好處都沒得到。所以宣德年間便不再進行,後來兵部尚書劉大夏更是一把火焚毀了寶船的圖紙和鄭和的海圖,讓後人永遠不要行此虛耗國力之舉。」說到這,他的語氣變得嘲弄起來道:「其實真實的原因,是鄭和讓他們知道,世界原來是無邊無際的。它大得讓他們感到恐懼,唯恐中國中心論被推翻,大明不再是世界的中心了。所以他們不許人再航海,重新閉關鎖國,繼續做他們的天朝上國之夢……結果,一百多年後,泰西的彈丸小國,憑著航海,發現了新大陸,成為了海上霸主,還做起了稱霸世界之夢。」大明開關十幾年,隨著東西交流的頻繁,世界地圖、乃至地球儀都不再是什麼稀罕物。吳百朋早就知道,大明並不是世界的中心,只是世界的一小部分而已……自幼的世界觀破碎,讓他特別憤恨,恨那些掩耳盜鈴的前代之臣,不僅自己要當白痴,還要子孫後代一起白痴。
「也不要切責古人。」沈默搖頭笑道:「大明是一個傳統的陸權國家,為了陸地上的安全,寧肯用上百年時間修建萬里長城,卻很難全情投身海洋,尤其是得不償失的時候。」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