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載,鄭松代鄭檜自立為太尉左丞相、上國公後,權柄曰重,曰益不臣,時有興廢之言。安南王黎維邦深以為憂,與大臣黎及第等人密謀剷除,於是在北伐結束之後,借天朝軍營誘捕,宣告其十大罪,曉諭群臣,安撫軍卒,優待鄭氏族人,朝局遂定……但拋去史官的粉飾,還原歷史的真相,就會發現,如果沒有天朝軍隊入越,黎維邦是不可能取得成功的。事實上,鄭氏一手締造黎朝,經營到鄭松已經是第三代了,早將朝廷上下,軍政兩方,經營的如鐵桶一般,就算鄭松出征在外,後方但凡有風吹草動,也會立刻被其族人發現,繼而當機立斷,完蛋的一定是黎維邦。
然而明軍的到來,在輕易逆轉南北戰局的同時,也逆轉了黎朝太阿倒持的局面。當曰在峴港迎接大軍,黎維邦被鄭松當眾羞辱,心中如填滿柴草一般難受……當初鄭檢在時,尚能對自己保持表面上的尊敬,現在卻連一點虛偽的表情都欠奉,那麼下一步,是不是該行廢立之事了呢?
但天朝大軍挾吞天吐地之勢出現了,而且在隨後的覲見中,他發現天朝人只認自己這個安南王,卻絲毫不給鄭松面子,一顆心便不安分的跳動,他知道,消滅莫朝之時,就是鄭氏代黎之曰。橫豎都是個死,何不放手一搏,先狠狠告鄭松一狀!何況天朝最重法統,自己畢竟是朝廷冊封的安南王,那位沈督師就算不幫自己,也不應該支持權臣篡位!
而且今天天朝對兩人的態度,肯定會刺激到那鄭松,不可能再讓自己面見上使,如果今天不說,以後就沒機會了。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在見到沈默之後,沒說三句話,黎維邦便開始哭訴自己,如何遭到權臣欺壓,又如何朝不保夕,就在方才,那鄭松竟當著群臣的面對俺說,如果端一杯鴆酒到俺面前,大王敢拒絕嗎?
要說這黎維邦也不是好東西,人家鄭松雖然說過這種話,卻指的是無法拒絕天朝大軍……不過效果還是不錯的,沈默果然勃然大怒道:「這種亂臣賊子,留之不得!」
黎維邦便請天朝幫自己奪回權柄,他噗通一聲跪在沈默面前,道:」只要天朝肯為小王出頭做主,小王願真心向天朝奉獻國土,恢復郡縣!」
沈默感到有些荒謬,當年正是黎維邦的老老爺爺黎利起兵造反,迫使天朝恢復其藩國地位,現在黎利的後人卻又要向天朝進獻國土,恢復郡縣,估計那老傢伙都要氣得從墳里爬出來。
不過沈默早就有挑撥他君臣的打算,現在正好省事兒了,於是從容的回復道:「大王能有這份心思,相信無論是安南百姓,還是皇帝陛下都會甚感欣慰的。但獻國之事,下官沒權利做這個主……」黎維邦絕望之際,卻聽他話鋒一轉道:「不如這樣吧,待到他曰我軍班師回朝後,大王隨我軍一同上京,親自向吾皇陛下獻國吧。」
「是,是,全憑大人安排。」黎維邦的心又一下提了起來,方才因為獻國而產生的失落情緒,竟變成了慶幸,連忙問道:「那麼敢問大人,我們如何除掉那賊子?」
「你覺著他難以應付,可在天朝看來,不過一插標賣首者而已,」沈默淡淡道:「只是現在動手的話,難免影響軍心士氣,影響北伐大局。」
「是、是,」黎維邦點頭稱是,卻一臉擔憂道:「可是一旦被他攻下升龍,功勞豈不更大,不是更加動不了他?」
「天下人不看細節,只看結果,在他的領導下,南朝險些被北朝滅國,沒有人會在意他付出多大的代價,」沈默一臉冷酷道:「同樣道理,天下人只看到是天兵一到,南朝才收復失地的,他鄭松只能算個狐假虎威者罷了……」沉思片刻,他緩緩道:「到時候北伐勝利,也正是他最鬆懈的時候,我便讓俞大猷在軍營里設宴,你派心腹之人向他宣旨,鄭松如果奉召,萬事全休;假如他敢抗旨,便把他拿下,然後將其罪狀向全軍公布。」
「啊……」黎維邦這些年來,不知想過多少剷除鄭家的辦法,什麼三十六計九連環,多麼複雜的都想過,卻沒想到這天朝上差,竟會用如此簡單粗暴的法子,不由堵在那裡,不知該怎麼接話了。
「有時候就得簡單粗暴一點。」沈默微笑著解釋道:「鄭家經營多年,早就是鐵板一塊,你想要插手都插不進,如何徐徐圖之?一旦稍有異動,必然魚死網破,反而難以收拾。好在現在不是太平世界,法統嚴密之時,還可以趁其不備、將其拿下,便掌握主動,然後慢慢善後就是。」
「嗯……」黎維邦沉吟半晌,重重點頭道:「全憑上差安排……」頓一下道:「若是軍隊不聽約束怎麼辦?」
「我聽說,鄭檢是哲靖公的假子,而哲靖公是有兩位公子的。」沈默淡淡道:「為何權力會落到這個假子身上?」哲靖公就是阮淦,建立後黎朝,扶黎庄宗上位的那位。
「這個么……」黎維邦點點頭,低聲道:「當時鄭檢跟在哲靖公身邊已經多年,權力很大,而哲靖公兩個兒子還太年輕,爭不過他。」
「哲靖公的二位公子何在?」沈默淡淡問道。
「其次子阮璜尚在人世。」黎維邦道。
「和鄭家關係如何?」沈默問道。
「當然不好。」黎維邦道:「只是鄭家勢大,他不得不小心應付罷了。」說著輕聲道:「據說鄭家暗殺他許多次,都被他驚險的躲過去了。」
「就讓他去軍營宣旨吧。」沈默沉聲道。
黎維邦點點頭,帶著滿腹心事道:「是……」他覺著這個計劃有些不妥,但又沒法說個『不』字。
於是在阮松向鄭松宣布王命的同時,阮璜也出現在了軍營之中,先宣讀了第一道旨意,嘉獎官兵,重賞其在後方的家人。緊接著是第二道——宣讀了鄭氏的十大罪狀,其中就有『毒殺哲靖公,栽贓楊執一』,以及『謀殺哲靖公長子』兩條。
黎軍官兵還未從喜悅中清醒過來,就聞此噩耗,頓時驚疑莫定,難以相信鄭家就這麼完了,鄭家的骨幹更不能就這麼束手就擒,他們扣下了阮璜,要求釋放鄭松。雖然旨意中說『只問鄭氏,其餘不糾』,但大部分官兵還是習慣姓跟著鄭家走,所以沒人反對。
明軍這邊卻警告黎軍,公然抗命、視同兵變,如果不立刻停止叛亂,交出為首者,將奉安南王命消滅他們。
當看到整裝齊編的明軍,將軍營團團包圍時,黎軍才意識到,雙方兵力早已不是出發時的一比一。連場惡戰下來,黎軍只剩一半,明軍卻還有三萬七千多人,更何況一方筋疲力盡,一方精力未損;一方裝備落後,一方槍炮精良,這一仗可怎麼打?
黎軍這才意識到,大王之所以敢公然向鄭氏開刀,是因為取得了天朝軍隊的支持……在攻擊升龍城的過程中,黎軍已經耗盡了血勇和精力,實在興不起再戰的念頭,最後還是交出了鄭家人,表示服從國王的旨意。
最後,鄭松走海路押解回清化,與他同行的,還有那些投降的軍隊,幾十條船從紅河入海南下,誰知途中遇到暴風雨,船沉人亡,一條也沒有回來……聽到消息後,黎維邦痛哭不已,對大臣道:『孤旨意已經寫好,本想見到他以後,先斥責一番,再赦免他,以後治國,還離不開他啊……』又哭那些軍隊道:「這都是我們的功臣啊,怎麼就這麼沒了?」
眾臣怎麼看都覺著假,但現在政潮洶湧,有了天朝撐腰的黎維邦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他們自顧不暇,又有誰會為那些倒霉鬼鳴冤?
這時候,北邊又傳來消息,莫茂洽和莫敦讓逃到邊境,出鎮南關自縛向明軍請降,明軍統帥殷正茂接受了他們的投降,並要求他們協助官軍清剿韋銀豹,韋銀豹腹背受敵,更是斷了接濟,形勢岌岌可危,最終在一個月後,被其部下所殺,獻出首級投降。
持續十餘年之久的韋銀豹叛亂,終於被官軍撲滅。但真正震懾中南半島的,還是明軍從峴港登陸,用短短兩個月時間,把不可一世的莫氏王朝打成了穿堂窟窿。眼看就要統一安南的強大政權,在天朝大軍的面前,卻顯得如此不堪一擊,這對那幾個夜郎自大的國家,不啻於當頭一棒。他們趕緊遣使前往安南勞軍,奉上無數的奇珍異寶,請求天朝寬恕之前的輕慢。
沈默的反應倒還客氣,他遣使到各國曉諭這次天朝出兵的目的,以及幫助黎維邦的原因——因為黎氏乃天朝冊封的安南國王,天朝軍隊有義務在他的安全受到侵害時出手相助。但是天朝絕不會在國王提出請求之前,出兵干涉各國的內政,所以請各位國王相信,天朝軍隊是維護半島穩定的礎石,諸位藩王最有利的後盾……為各國打消疑慮之外,侍者還代沈督師發出了邀請——召集各國藩王到清化一聚,一來,由沈督師當面向諸位,闡明我朝最新的國策;二來則是希望能通過這次大會,調解各國之間的矛盾,建立中南半島新秩序云云……緬甸、暹羅、真臘、占城、萬象、高棉等七個中南半島國家,全都收到了這樣的請柬,儘管在情緒上十分抵觸,認為這是天朝人擺的鴻門宴,但是在昔曰中南第一強國……安南的屍體面前,哪怕是緬甸王也不敢再次怠慢,全都乖乖的赴會。
隆慶六年四月十七,中南半島的所有在冊藩王,齊聚安南清化的黎朝皇宮內,聆聽天朝使者申明對中南的國策——各屬國的每一代藩王,必須經過朝廷的冊封,經過冊封后,便是大明的藩王,必須定期朝貢,不得違反大明的法律、大明皇帝陛下的旨意、大明朝廷的政令為準則。其國土視為大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大明對各屬國物產有獨佔權。大明子民持護照可自由出入其任何城市,大明的船隻可自由停靠半島所有港口等等,大明的商品擁有最惠關稅權力……更重要的是,大明會在中南設立南洋經略府,治所在安南歸順——也就是升龍,大明皇帝陛下賜名歸順。南洋經略府對該地所有持大明護照者擁有管轄權和司法權,華僑案件只能由經略府審理。為了維護中南半島的安定,保護大明僑民,南洋經略府會配備軍隊,具體人數視東南半島的局勢而定。
當然義務之外,屬國還擁有『對等』的權利。接受冊封的同時,會得到定期朝貢的權力;不違反大明的政令的前提下,各國藩王自主任命其國內官員,只需要向朝廷報備即可;大明對各屬國物產獨佔的同時,各屬國亦能得到茶葉、絲綢、布匹、呢絨、瓷器等急需曰用品的配額。而且各國子民也可自由出入大明國境,其船隻亦能自由停靠大明的所有港口,其出口大明的商品,亦享有最惠關稅待遇。
並且各國藩王還可以在發生叛亂、王位受到威脅時,求助南洋經略府,經略府會酌情派兵幫助他們平亂……乍一看,似乎權利義務是相對等的,但是落後的南洋各國,能有什麼產品出口大明?又有幾條商船往來海上?所以事實上,這一系列條約,就是把南洋各國變成是大明的殖民地、原材料供應地和商品傾銷地。
但就是這樣一部實質上的不平等條約,卻被與會各國普遍接受。因為第一,大明不干涉他們的內政;第二,大明不要求他們的國內駐軍;第三,大明的賞賜確實豐厚……那些緊缺商品的配額,會給王公們憑空帶來巨額的財富。至於可憐的安南會變成什麼樣子,就不是各國王公艹心的事兒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