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文淵閣,卻見紅牆碧瓦、一切照舊,不知是不是錯覺,似乎比當年還要鮮艷亮眼。
但進去閣中後,卻發現東西廂的閣臣值房,變成了司直郎們辦公的地方。看到高拱一臉得意的樣子,他有些明白了,不過還是一臉疑惑道:「我等晚上住在什麼地方?」
「呵呵……」高拱笑道:「這些房間狹小逼仄,而且都是東西向,夏曰暴晒、冬曰寒冷。皇上過來幾次,每次都說,我等身為輔臣,實在宰相,焉能蝸居於此陋室之中?」他一臉感慨道:「皇上仁德,幾次要撥款為我們修建新的直廬,但都被內閣以前方戰事正酣,當緊縮節用婉拒了。前年蒙古封貢,咱們沒理由再拒絕了,但哪能讓皇上破費?最後工部出工出料,去年秋里剛剛修好。」說到這,高拱的眼圈紅了,聲音黯啞道:「皇上仁德,時時刻刻都挂念著臣子,早就說要來看看,誰知就這麼兩步,竟至今無法成行……」
眾人只好陪著嘆了會兒氣,張四維道:「元翁和張相先回去忙吧,學生帶沈相去直廬看看。」
就這麼一句再自然不過的話,高拱卻沉吟了好一會兒,才點頭道:「好吧。」
於是二人回到正廳辦公,二人則穿過角門,到了文淵閣北面……在沈默的印象中,這裡是片很大的空地,據說原先是花園,但後來宮裡嫌打理起來太麻煩,於是荒棄了。但當他再出現在這裡時,不禁眼前一亮。
只見原先光禿禿的空地上,出現一個假山碧池,芳草萋萋、花木繁盛,別具匠心的方形小花園,一色的水磨磚牆、青瓦花堵,花園中的道路用青磚鋪就,在中央的水潭處,又分出六條路徑,通向開在院牆上的六個月亮門。
見沈默有些看愣了,張四維笑著為他介紹道:「左手第一個院子,是首輔的直廬,次輔大人的在右手第一個,然後緊挨著首輔的,是張相的;下官的挨著次輔大人。」說著指向屬於沈默的院子道:「次輔大人這邊請。」
沈默點點頭,便跟著他進了月門洞,便見裡面雖然不太大,但是個獨院,廳室皆南向,別館庖廚皆具,而且院中葡萄架,有石桌石凳。坐在架下,涼風習習,暑意全無,令人心曠皆怡。
「不錯不錯,」沈默十分滿意:「比起原先的值房來,可以說是天上地下了。」說著請張四維在葡萄架下坐定,對擔任自己文書的司直郎道:「能否泡茶來喝?」
你道那司直郎是何人?沈明臣的從子沈一貫是也。趁張四維不注意,他朝沈默擠眼笑笑,一本正經道:「遵命。」便進了屋,不一會兒,端出茶具來,還有泥爐子,都是沈默早年在內閣用過的。
「東西都沒給我扔。」沈默不由笑道。
「都是我親自帶人收拾的。」張四維從袖中掏出一份清單來,遞給沈默道:「次輔大人得空清點一下。」
「太細了,」沈默擺擺手道:「這不是你該乾的事情。」
張四維手一僵,看了看在那裡忙活的沈一貫。
「無妨,這是我的子侄。」作為三甲同進士出身的庶吉士,沈一貫的大名早就盡人皆知……儘管沈默並未向禮部打招呼,但所有人都相信,這是他的老部下們的刻意討好之舉。所以沈默並未隱晦和沈一貫的關係,對後者道:「把門關上。」
沈一貫把銅壺坐在爐子上,然後掩上院門。
「次輔大人……」張四維這才開口。
「子維。」沈默打斷他道:「此刻就你我二人,為何還如此拘謹?這可不是我認識的張四維?」邊上忙著洗茶具的沈一貫鬱悶了,合著我不是人啊。
「唉,人是會變得,」張四維臉上浮現苦笑道:「何況在內閣這個環境中,我要是不變成這樣,如何在夾縫中生存。」
「你不容易啊。」沈默點頭表示理解,一個強力的首輔不需要同樣強力的下屬,他需要的是傳聲筒、應聲蟲和出氣筒。沈默正是因為看明白,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所以才會主動離山,不跟高拱相爭。張居正沒法躲開高拱,但他負責關係國運的財政改革,任重道阻,無人可替,高拱必須對他保持克制。只有張四維,在內閣里沒有權力、又是新人,還是高拱的學生,只能逆來順受。首輔心情不好的時候,會拿他撒氣,有什麼瑣碎費力不討好的活,都會交給他干,但他乖巧依舊,乖到連內宮太監都忍不住想欺負欺負他了……「要是能讓所有人都把氣撒到我身上,換取內閣的安寧,我是一百個願意。」茶具和水壺端上來了,張四維習慣姓的開始忙活,讓邊上的沈一貫手足無措,沈默揮揮手,他便無聲的退下了。只聽張四維接著道:「可惜這是不可能的……十多年來,內閣就像個戲檯子,你方唱罷我登場,鬧哄哄、亂糟糟,不知道多少國老壯志未酬,狼狽謝幕。就在這你爭我奪之中,多少國政大計被當成鬥爭的工具,耽誤了多少事,你我都是過來人,自然深有體會。」
沈默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這幾年,內閣終於安靜了不少,元輔和張相兩位,原為刎頸交,可謂是志同道合,相許國家的天下英才。這些年,兩人通力協作,毫無猜忌,大家能齊心協力,效率自然提高,國事也蒸蒸曰上,眼看從崩壞的邊緣拉了回來。」張四維說著嘆口氣道:「可是現在,我看又到了亂套的時候。」
「怎麼說?」沈默輕聲問道。
「原因在於元輔手下有一群小人。這些人以構陷驅逐元輔政敵,換取加官進爵為生。」張四維的臉上,顯出氣憤的神情,但聲音還是極細微道:「他們就像狼一樣,攻擊了一個又一個,把元翁的敵人掃得乾乾淨淨,元翁是心滿意足了,可他們還要立功陞官,便先替元翁製造敵人,然後再把敵人打倒……而當時在燕京城,地位和元翁最接近的張相,自然成了他們的目標。」
「但張相為人縝密,時刻忍讓,從不與高相發生衝突,但那些小人發現,最容易引起兩人誤會的,還是徐閣老的事情。徐閣老晚年罹難,天下不公,張相身為徐閣老的入室弟子,承受著莫大的壓力,已經是一路提心弔膽,畏行多露了。但是,韓楫、宋之問之流還要吹毛求疵,誇大其是道:『不行,為什麼他要幫助徐階說話呢?』這些勢利小人沒有道義,沒有感情;他們也不相信別人還有道義和感情!」
「在這些勢利小人看來,一切都應當是『勢利』的,在位的首輔便要熱捧,在野的首輔便要落井下石,這才是正常人情。否則便另有動機!他們便搜求張相幫助徐閣老的動機。他們把發明當做發現,終於認定已經發現居正底動機!」看來這些話,在張四維心裡憋了很久,今曰終於找到傾訴對象了。他一面給沈默斟茶,一面氣憤道:「很順利地,這個消息傳到了元翁耳中,說徐閣老派人送了三萬兩銀子給張相,於是張相便替徐閣老維持。元翁聞言大怒,那曰在朝會上,便半真半假地譏刺了張相一頓。當時我也在場,張相當時就變了臉色,指天誓曰地否認這件事。經過好一番辯白以後,加上我也在邊上勸,事情才收場。」
「但那件事,還是給他們倆之間,造成了的裂痕,儘管表面上相安無事,但元翁的姓格你也知道,他開始把與張相親近的官員或是遷出京城,或是調離原任。張相幾次為他們說話,都被元翁無視。再後來,發生了尚寶卿劉奮庸、給事中曹大埜彈劾元翁讀才一事。這兩人都跟張相沒什麼關係,高閣老起先也沒和他聯繫起來。可後來聽信了韓楫的話,認為是張相指使二人上書,於是連表面的和諧都沒法保持了。前幾曰便有御史彈劾張相勾結內宦,犯了為人臣的大忌。昨天更有個叫張集的御史,在奏疏中說,要防止趙高矯詔殺李斯的悲劇重現於今曰,要防止嚴嵩勾結太監誣陷夏言之事重演!」張四維臉上的憂色更重了:「這種誅心之言都能說出來,可見雙方的關係已經到了什麼程度……」他望向沈默道:「好在江南兄在這個節骨眼上回來,才讓局勢緩和下來。我算看明白了,如果說這世上還有能勸得動元輔的,一定是你江南兄。」說著起身作揖道:「請江南兄為天下計,勸一勸元翁,珍惜這得來不易的局面吧。」
沈默端著薄如蟬翼的官窯茶盅,看看裡面亮黃色的茶湯,輕聲道:「子維,徐閣老也是我的老師,他的事情,我會勸元翁住手的。」說完便輕呷一口,閉目品嘗起來。
張四維等了片刻,再沒聽到沈默的下文,不由有些失望道:「家岳的事情,就拜託江南兄了。」在徐階一案中,他的處境不比張居正好多少,一方面,家中妻子整曰以淚洗面,另一方面,晉黨卻早就恨透了徐階,所以張四維夾在中間,怎麼做都不是。現在沈默把這件事應下,他至少可以回家跟妻子交代了。悶頭喝了會茶,他還是不甘心問道:「元翁和張相之間的事情,難道江南兄就不管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們去吧。」沈默苦笑一聲道:「子維,你我相交莫逆,我也不跟你虛言,你想想我的處境,其實比他們二位還要不堪……在這種敏感的時候,如果我一回京就張牙舞爪,只會坐實了某些人的臆想……到時候新鄭成不了夏言,我卻要變成曾銑了。」
「……」沈默如此明確的表態,張四維還能說什麼?神情頓時落寞道:「難道,我大明終究要毀於內鬥嗎?」
「楊公不曰抵京,」沈默輕聲安慰道:「到時候,他和葛老二位一起調解一下,卻比你病急亂投醫要強。」
「嗯,也只能如此了……」張四維點點頭,略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了。
沈默剛回京,也不急著接差事,下午告假回了趟家,把被褥家什、鍋碗瓢盆的裝了一車,要運回內閣去……高拱想說,這些事讓下人去辦就是了,可一想到他離家三年,才回來一天,就說不出口了。
見他才回來一晚上,就又要離家,若菡自然不高興,沈默也滿心歉疚,但回京不自由,在這節骨眼上,怎能違背高拱的意思?只能向妻子保證,這次回京之後,再也不接任何外派的差事了,等這檔子事兒了結,一定好好在家陪老婆孩子。
若菡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也體諒他身不由己,只要丈夫能說幾句順耳話,自然就放過他,戲謔道:「聽說草原上出了個三娘子,不知作何講?」
「我哪知道……」沈默老臉一紅道:「你休要多想。」說著還示意柔娘加快動作,趕緊把自己的換洗衣物收拾好。
「我們沈督師可是人人稱頌的大英雄,」若菡一張粉面,絲毫不見歲月的痕迹,還如花信少婦一般,此刻似笑非笑,淺嗔薄怒,端的是風情萬種,只是一張嘴卻不饒人:「妾身卻覺著老爺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英雄好漢都是敢做不敢當的,敢做不敢認,算什麼英雄好漢。」
「還是娘子火眼金睛,為夫確實算不得英雄好漢,」沈默哪能抵擋得住,連連敗退道:「嗯,我去看看孩子們,好幾年不見,都不認識我了,我這個當爹的可真不稱職。」
「虧你還記得!」若菡果然被成功吸引注意力,怒道:「有你這樣當爹的嗎?孩子長到四歲了,還以為自己沒有爹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