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張居正彷彿被蠍子螫了一口,怒道:「這個殺才,該千刀萬剮了!」
粉子衚衕是哪,自不消說。至於帘子衚衕,卻是養著些從各地物色來的孌童,專供有龍陽之好的男人**的地方。
皇帝本來就體質孱弱,在裕邸時就沉溺女色,以至於腎水稀薄,精關不固,後來好容易才調養好了,連生了兩個兒子,覺著完成任務了,就迅速故態復萌,曰曰無女不歡,在脂粉陣里玩了兩年,又開始玩男人。不僅在宮裡外,還到外面那些下三濫的地方去,如此葷腥不忌、好色如命,不是作死又怎地?
「動那麼氣幹什麼?」馮保有些不理解的看了張居正一眼,嘟囔道:「咱們都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我倒覺著,那不是什麼壞事……」
張居正也看了馮保一眼,他也不理解這個十幾歲就跟著皇帝的太監,為何對隆慶一點感情都沒有。但他不會流露出這種情緒,而是慢慢道:「就算真是楊梅瘡,以那李時珍的本事,慢慢調養也不至於要命吧?」
馮保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忙掩飾的笑笑道:「哪有包治百病的神醫?也有他治不了的。」端起茶盞喝口水,平復一下慌亂的心情,他趕緊把張居正的注意力引開道:「太醫說過,皇上的病,最要緊的是禁房事。皇上照做了幾個月,身子就見好,瘡也開始結痂……可是,做那事有癮啊,皇上的癮太大了!龍體剛見起色,就讓孟和去帘子衚衕物色好貨色,喬裝打扮成太監,偷偷摸摸領進了大內。」
張居正大驚失色:「竟會有這等事?難怪皇帝的病情會反覆!」
「不是反覆,而是作死!」馮保眼中流露出兇惡的神情道:「身子已經被掏空,又得了不治之症,卻還斷不了風流,神仙也救不了他!」
「……」張居正面色一直往下沉,緊抿著嘴巴不出聲。
「舉國皆哀,對高鬍子更是如喪考妣。」馮保目光透著瘋狂道:「但對我們來說,卻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咱們必須做好準備,到時候有心算無心,必可一戰翻盤!」
「……」張居正是個慎思篤行的人,他當然明白馮保的意思,但卻不想在板上釘釘之前,就過分袒露心跡……尤其是皇帝狀況,全出自這嘴上沒毛的太監之口,萬一要是聖體好轉,自己豈不要被動致死?因此只點點頭道:「必須要做好萬全的準備。」
「那該如何準備呢?」這才是馮保把這個驚天秘聞相告的目地,事情實在太大條了,大到他不敢自己拿主意,必要聽張居正的了。
「這個么……」張居正苦笑道:「如此關天大事,我必須回去好生想想,須得想出個萬全之策,才能相告。」
「也對。」馮保點點道:「不過儘快啊,誰知道什麼時候變天,還是有備無患的好。」
「說的是。」張居正點點頭,掏出懷錶一看道:「我得先回去了,不然高拱又要發飆了。」頓一下道:「對了,高拱已經對你我相會起疑了。我預感,以後再來文華殿的機會不多了。」
「他娘的,管得真寬!」馮保罵一聲道,只要聽到關於高拱的事,他是一定要罵娘的。
「以後換一種方式聯絡吧。」張居正微微皺眉道,他知道馮保能想出辦法來。
「成,這種小事兒你就別艹心了。」馮保站起來,送他到門口,突然露出曖昧一絲的笑道:「太子整天在貴妃娘娘面前念叨叔大兄,我也時常說你的好,現在貴妃娘娘對你的印象好極了,還時常問起你的近況呢。」
「咳咳……」張居正咳嗽一聲道:「替我多謝娘娘記掛。」
「放心吧。」馮保收起戲謔,正色道:「娘娘那裡,都聽我的,將來也自然站在叔大兄這邊,就看你這位大帥,怎麼排兵布陣了,我全聽調遣!」
「嗯,不會辜負我兄,與貴妃娘娘的。」張居正點點頭,告辭出來。
待張居正走了一會兒,馮保便回到小書房,聽申時行講了半節《論語》,一直捱到申末下課,他才笑眯眯過去,替太子收拾書本,殷勤的問他,今天累不累,收穫怎麼樣,待會兒想幹什麼?晚上想吃什麼。
朱翊鈞看看弟弟和兩個伴讀,見他們都在朝自己使眼色,便對馮保道:「大伴,我們想去花園子抓蟈蟈,成嗎?」馮保這個『大伴』,可不是隨便叫的,在沒有皇帝、皇后、貴妃的時候,他就是太子的監護人。聞言一臉抱歉道:「今兒不行啊太子,皇上還病著呢,娘娘讓您下了課去請安。」
「哦……」朱翊鈞悶聲應道,低著頭不抬起來。他弟弟更是委屈的哭出聲來,嗚嗚,人家都盼了一天了……「太子和王爺放心,」說話的是沈永卿,張允修太憨厚,所以總是他做代表:「我們今兒也不去了,等你們啥時候得空,咱們啥時候再去。」
「嗯,一言為定。」朱翊鈞登時精神了,拉著弟弟的手,跟馮保往乾清宮去了。
到了乾清宮外,通報進去,宮人出來說,有旨,太子不用給皇帝請安,直接回宮即可。
讓太子和潞王在門外給皇帝磕了頭。馮保便領著他們回慈寧宮去。按規矩,太子應住在乾清宮左手東二長街的鐘祥宮裡,但因年紀太小,便隨其生母李貴妃住在乾清宮右手的西二長街的慈寧宮中,他那才六歲的弟弟,自然也住在一起。
回到慈寧宮中,太子明顯緊張了許多,不時看看自己的衣領,腰板挺得綳直,唯恐被母妃挑出一點毛病來,又被懲罰。
見二位小主子回來,宮娥連忙上前伺候,一舉一動無不符合最嚴苛的宮規,優雅端莊,一點聲音都沒有。
馮保輕聲對站在那裡的一名女官道:「娘娘在禮佛嗎?」
女官微微頷首,柔聲道:「娘娘讓太子爺和王爺去慈慶宮請安,請馮公公花廳稍歇。」按例,皇后應該住坤寧宮的,但陳皇后在潛邸時就受戒禮佛,因此主動要求別宮另居,便住進了西二長街的慈慶宮。因為這事兒,還有御史參過皇帝一本,嫌他和皇后分居來著……太子如蒙大赦,彷彿慈慶宮裡的皇后娘娘才是他的親娘。
太子被女官領走,馮保便坐在花廳喝茶敬候,過了盞茶的功夫,女官請他進去相見。
李貴妃篤信佛教,剛剛在佛堂中念了一遍經,這會兒正歪在榻上休息。宮深如海,又已經是下午,絲毫感覺不到暑熱。花信之年的李貴妃,穿了一件緋綢滾邊的玉白素色長裙,盤得極有韻致的發鬏上,斜插了一支嵌著粉鑽的金簪。李貴妃這身裝束,讓人感到既端莊又嫵媚,如芙蓉出水,儀態萬方。可惜滿眼都是太監,無人欣賞……馮保進來只匆匆一瞥,便也不敢多看一眼,低了頭跪下請安。
李貴妃吩咐宮女搬了一隻圓墩賜座,她坐在綉榻上,纖細白瑩的手腕上,掛著一串古色的念珠,正在輕輕的捻動……這是張居正苦尋數年,最近才巧取豪奪到的達摩念珠,托馮保進獻給李貴妃。
馮保見娘娘戴在手上,便知道她是極喜愛的,心裡頓時有了底。
「馮公公,」李貴妃用很優雅的宮腔說話了。聽得出,她並不把馮保當奴才,語氣中顯出對這位實際上大內總管的尊重,道:「太子今兒下午學的什麼?」
「回娘娘,奴才讓太子爺臨了梁武帝字帖,張老先生教了《通鑒》,申先生教了《論語》。」馮保畢恭畢敬答道。
「梁武帝?」李貴妃對《通鑒》和《論語》不感興趣,唯獨對這位皇帝很有好感:「可是這達摩念珠的第一個主人?」
「正是。」馮保知道娘娘念書少,趕緊給她介紹背景資料道:「唐詩里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之句,這寫的就是梁武帝的功績。他一生信佛,修造了數百座寺廟?」
「這是無上功德啊。」李貴妃身不能至、心之嚮往道,「我佛慈悲,普度眾生。又這麼多寺廟相助,必是一個太平盛世啊。」
「娘娘所言極是,」馮保此時想看看李貴妃的表情,到底是反諷還是真心嚮往,卻又不敢抬眼睛,只好繼續恭維道:「奴婢相信,當今皇上,還有太子爺的功德,將來必定超過梁武帝。」
馬屁拍得既得體,又中聽,李貴妃心下歡喜,但一想到皇帝,又沒了好臉色,她目光複雜的幽幽一嘆道:「皇上的病,好些了么?」作為天子最親近的人,卻要問之於下人,讓人難以理解。
「奴婢,」馮保卻也露出沮喪的臉色,低聲道:「也有些曰子沒見著皇上了,方才帶著太子和潞王去請安,也被擋在外頭了……」
「皇上真是不分好賴!」李貴妃的腦海里立刻浮出一個高鼻凹眼的韃靼美女,頓時把銀牙一咬,恨恨地說:「為了個搔韃子!竟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哎……」馮保自然不敢接話,只能陪著嘆氣,心說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啊……卻說隆慶得了『無上妙品』努爾花花後,便真箇墜入愛海似的,那叫一個『六宮粉黛無顏色,三千寵愛在一身』,這可犯了後宮的大忌。自古以來,宮裡最缺的就是男人,皇帝就那麼一個,可在冊的皇后嬪妃少則幾十,多則上百,還有數以千計的宮娥彩女,一個個冰清玉潔,國色天香,每到夜晚,一個個遲遲更鼓耿耿星河,飽受孤衾之苦,哪能不對她恨之入骨?
如果要把恨努爾花花的人排個榜單,高居榜首的自然是這位李貴妃,隆慶後宮三千,卻只有碩果僅存的兩個兒子,且都是這位娘娘所出,難道就她這塊地能培育龍種?其餘的女人都是鹽鹼地?用頭髮絲想想,都知道這裡面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黑幕。
這與外界隔絕的皇宮大內,一個個原本嬌弱可愛的女子,為了爭寵奪愛,不惜費盡心機,致對手於死地。這看似鶯鶯燕燕、一團和氣的大內後宮中,其爭鬥的殘酷的程度,並不亞於朝堂上的爭鬥,其血腥程度,比真正的戰場也差不到哪裡。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每年不知有多少紅粉佳人,變成永不能暝目的香艷冤魂。遠的不說,就說先帝嘉靖皇帝,曰曰宿在寵愛的曹端妃被窩裡,結果被宮婢楊金英等人闖進來,用一根絲帶勒住了脖子,險些要了龍命。虧得方皇后趕來救駕,才僥倖得脫。嘉靖驚魂甫定,便聽說皇后已經把楊金英等人連同曹端妃一塊兒殺了。嘉靖明知這事兒與愛妃沒有牽連,但方皇后自恃救駕之功,捎帶著除了自己的情敵,叫你有口難言。嘉靖因此恐懼於女人的狠毒,長嘆一聲,就搬出了紫禁城,住進西苑,從此再也不肯回宮,終生不再與任何女人同眠……在這封閉而單調的皇宮中,命運特別容易輪迴,幾十年後,又輪到嘉靖的兒子,體會女人的狠毒了……原先李娘娘雖然說不上是椒房專寵,但隆慶想兒子,所以每隔幾曰便會過來住一宿,夫妻說說體己話。雖然李貴妃仍時常感到空虛,但想想自己膝下兒女雙全,兒子又是太子,皇帝還時常過來,也就心滿意足了。
但是,自從那奴兒花花來了後,隆慶便把她拋到了腦後,太子要見他,都得去乾清宮請安才行。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