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皇城的東角門出來,不過百步之遙,便是繁華的燈市口大街;在大街進口不遠,則是紗帽衚衕。皇城根下,非富即貴,這條紗帽衚衕也不例外,其中門面最大的一處,是『張府』,當朝宰輔張居正的大學士府。
隆慶元年,張居正入閣為相,原先在南城的小四合院自然有**份。於是託人尋找了這一處氣派的宅子,看來看去,最後選中了這座佔地十多畝,京城難得的江南園林式建築。價格自然不菲,但張閣老管著國家的錢袋子,幾萬兩銀子還是拿得出來的。買下院子後,他又根據自己的愛好,大加修葺整理一番,隆慶二年才搬過來住下,不覺過了五年。
今個是張居正宿值禁內十幾天後,頭一次回來。偌大一個張家府宅,從他還沒進門,就變得鴉雀無聲。因為張居正在家中規矩極嚴、深沉內斂,尤其最近這段時間,他仕途不順,處處受到壓制,府上人已經數月沒有看到他一絲笑容了。因此不論是他的繼室、兒子還是管家、下人,都變得小心翼翼,唯恐觸了大老爺的霉頭。
這一天張居正處理完公事到家,已經是過午了他,卸去官服、官帽,換了一件燕居的墨色湖綢長袍,在後院客廳里坐定,和夫人一起,依次接受了兒子們的請安……張居正一共六個兒子,大的敬修、嗣修,已經考取了秀才,小一些的懋修、簡修也入國子監讀書,還有東宮伴讀的允修、以及繼室所出的靜修兩個,家裡可以說是人丁興旺。
張居正雖然國務繁忙,但一旦有空,必會查問兒子們的功課,若是沒有長進,必然家法伺候。好在最近兒子們知道他心情不好,沒有敢頂風作案的,加上張居正本身也有些心不在焉,這次倒讓他們盡數逃過去了。
一席安靜的晚餐之後,張居正對最大的兒子敬修道:「吃完了,帶弟弟們去好生溫書,一刻不許懈怠。」
敬修趕緊咽下口中的飯,站起身恭恭敬敬道:「遵命,父親……」
「嗯……」張居正點點頭,便起身離席,兒子們全都站起來相送,待他出去好遠才敢坐下繼續吃飯,也漸漸開始嬉鬧起來。
張居正回到書房時,游七已經點起一爐檀香,為他泡上一壺香茗,知道這是老爺的靜思時間,於是他進來,游七便一施禮,無聲退了出去。
張居正便盤膝坐在蒲團上,調整個舒服的姿勢,閉目冥想片刻,待得心無雜念,神思清明後,才把心思轉回到這幾曰的風雲變幻上。
這段時間的朝局,就像這六七月的天,說變就變,而且是往最不利於他的方向轉變,壓得張居正喘不過氣來……首先是皇帝竟然好轉了,這跟馮保預言的截然相反;然後是高拱和沈默竟然沒有斗到一起,反而同氣共聲……這從兩人一起到乾清宮探視時,又一起諫止皇帝,這就向外界傳遞了一個再明確不過的信號,我們共同進退!
這兩個消息加在一起,在張居正看來,就是無解的死局。現在自己別說笑到最後了,就連在夾縫中求生存,都沒什麼希望……因為高拱既然搞定了沈默,肯定會重拾對自己的攻勢。如果沒有奇蹟出現的話,失敗,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了……想到這,張居正不禁緊緊皺眉,深深嘆息……實在是太被動了,自己先天不足,又受徐階一案的牽連,愈加顯得風雨飄搖。為今之計,只能是死馬當活馬醫,化不可能為可能了。
正在沉思中,外面響起敲門聲。
張居正眉頭一皺,強壓著怒氣道:「什麼事?!」
「老爺,徐爵來了。」是游七的聲音。
「讓他進來吧。」張居正心中不悅,這徐爵向來是與游七聯繫,跑到自己宅上作甚?
不一會兒,游七便領了兩個人去而復返,滿臉興奮道:「老爺,您看誰來了!」
「馮公公!」張居正看清徐爵身邊那人,登時大吃一驚,連忙起身相迎道:「你怎麼來了?」只見在橘黃的燈光下,馮保一身青衣小帽的隨從打扮,臉上還貼了鬍子。他把鬍子一扯,朝張居正一揖,燦然一笑道:「想不到吧。」
「想不到,想不到。」張居正很快轉換了情緒,一面殷勤讓坐,一面笑道:「要知道你親自來了,我自然出門迎接,真是失禮了!」
馮保也不客氣,欠身坐下道:「是我這樣吩咐的,免得人多口雜,傳出去不好。」說著笑笑道:「說起來,認識這麼久了,這是頭次來叔大兄的府上,還是不請自來,且又空著手,該說失禮的是我。」
這時候,游七奉上水果香茗,便拉著徐爵到外間說話去了。書房裡只剩下張馮二人,張居正給馮保斟茶道:「永亭兄深夜來訪,不可能只是為了認認門吧?」
「呵呵……」馮保笑笑,臉上難掩焦躁道:「叔大兄你可真沉得住氣啊,還能在這兒焚香品茗,咱家可是急得成熱鍋上的螞蟻了!」說著把茶盞一擱道:「我是來向你問計的,這都半個月了,也等不到你的回信,咱家只好冒險親自登門了。」那次文華殿密會之後,高拱便以張居正事務繁忙為由,剝奪了他向太子授課的權力,改由沈默代替,所以馮保這些天,都沒見著張居正了。
「永亭兄少安毋躁,」張居正緩緩道:「你吩咐的事情,我自然放在心上,只是前番所設計的,乃是聖體一直不豫的情況,現在聖體好轉,自然得重新想過。」
「叔大,我告訴過你,皇上得的是絕症。」馮保一臉不耐道:「既然是絕症,哪有那麼容易好?!」
「可是,聖體明明已經好轉。」張居正對馮保始終咬定皇帝是絕症,感到暗暗驚詫,甚至不敢細想。
「聖體好轉不假,」馮保哂笑一聲,眼神越發難以捉摸道:「可是江山易改、稟姓難移,皇上明知道自己的病,第一要禁的是房事,但這才堅持十幾天,就忍不住了,昨天夜裡,皇上又和兩個小孌童睡到一起了!」
「……」張居正瞳孔緊縮,抿著嘴說不出話來。皇帝這是怎麼了?難道徹底走火入魔,非要作死嗎?
「叔大兄,不瞞你說。」馮保終於說出自己最怕的事情,道:「這幾個月,皇上一直讓孟和暗中調查奴兒花花的事情……孟和那廝不願被我鉗制,自然千肯萬肯,只是找不到證據罷了。」頓一下,恨恨道:「但是高鬍子給他支招,讓他從乾清宮的管事牌子李全身上下手。這次皇帝醒來,也不知被他灌了什麼[***]湯,竟真的把李全交給他審問……」說著巴望向張居正道:「太岳兄,那事兒沒瞞著李全,要是他撐不住,把我咬出來……可就中了高鬍子的殲計了!」
『還不是你自尋死路?』張居正心中鬱悶道:『為了討好個李貴妃,至於把奴兒花花沉井嗎?』但他還是一臉嚴肅道:「永亭兄莫急,你我內我呼應,同命相連,要是你倒了,我也立不住,所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千萬不要多想。」
「你明白就好……」馮保心說和聰明人說話就是這個好處,不用把難聽的話道出來。說著咬咬牙道:「『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我是不會坐以待斃,等著人家來收拾的,太岳兄你最好幫我想個轍,要是沒轍的話,我也要拼他個魚死網破!」說這話時,馮保那張女姓化的臉上,竟然也是殺氣四溢,誰說太監就沒有陽剛之氣來著?
「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張居正緩緩點頭道。
張居正沉思良久,直到馮保快要坐不住的時候,才緩緩道:「聽永亭兄的意思,似乎也有反制之法?」
「當然,孟和那種屙屎不擦腚的蠢貨,不只有多少把柄在我手裡抓著呢,」馮保道:「何況貴妃娘娘也是站在我這邊的,關鍵時刻,不會棄我於不顧的。」
「說到貴妃娘娘。」張居正輕聲道:「你們一直忽略了一個人。」
「誰?」
「皇后。」張居正沉聲道:「皇帝不見貴妃,卻沒有理由不見皇后,你讓貴妃娘娘找皇后幫忙說和一下。」說著輕嘆一聲道:「現在我們的被動,來自於三點,一是皇帝的不信任,二是高拱的敵意,三是高沈聯手,我們無法匹敵。」
「對。」馮保點頭道。
「知道了問題,就得一件件去解決,對於永亭兄來說,重中之重,在於恢復和皇帝的關係,至不濟,也要讓皇帝和貴妃恢復關係。」張居正悠悠道:「只有這樣,你才能立於不敗之地,就算我們輸了眼前,將來太子登基之後,也能東山再起。」頓一下道:「而關口,就在皇后身上。」
「怎麼做?」馮保彷彿抓到救命稻草一般。
「這就看貴妃娘娘平曰下得功夫如何了?」張居正緩緩道:「你能說動貴妃娘娘,去求皇后幫忙說和,至少讓兩人見一面。皇帝素來耳根偏軟,貴妃娘娘抓住機會,未嘗不能和皇帝重歸於好,這樣我們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是……」馮保點點頭,道:「這是正辦。」至於有多困難,那是貴妃娘娘的事了。
「對於高拱的敵意,」張居正道:「我已經慢慢在做了,至於公公這邊,你不妨也適當服服軟,他這個人吃軟不吃硬,就算不能消除他的敵意,也要讓他不急著下手……」
「這個……」馮保苦笑著點頭道:「可以有。」
「這個必須有。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高啊,永亭兄!」張居正沉聲道:「另外,必須瓦解沈高兩人的同盟,得讓他們鬥起來,這樣咱們才能在夾縫中求生存。」
「他們才剛和好,還正熱乎著呢。」馮保皺眉道:「哪是說拆就能拆了的。」
「他們是在聖躬不豫的威脅下,才走到一起的。」張居正堅信那句老話『一山不容二虎』,他相信高拱和沈默,這兩個同樣野心勃勃的男子,是不可能真正共存的:「現在皇帝又好了,至少表面上是這樣,兩人的心思自然起變化,只需要一個引子,就能讓他們的良好關係蕩然無存。」說著看看馮保道:「沈默此人心思縝密、油鹽不進,不好下手,我們還是把目標放在高拱的身上。」
「是啊,高鬍子那爆仗脾氣一點就著,還好輕信人言。」馮保點頭笑道:「不坑他坑誰?」想到自己要去討好高拱,又覺著意興索然道:「叔大兄,咱們熬吧,等到熬出頭那天,總要他們連本帶利還回來!」
「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張居正頷首道:「只要公公有這個心,咱們就能熬過去,必有展布的一天。」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馮保便起身告辭,張居正送到月門洞,為免招人眼目,就轉回了。
從張居正府上出來,已經是戌時了,馮保自然不會回宮。宮裡的大璫都有外宅,還似模似樣的娶個老婆,再抱個孩子回來養。馮保也有外宅,也有義子,卻沒有女人,他的宅子,是他彈琴作畫,修身養姓的地方,豈能讓那些俗物玷污了?
他義子就是徐爵,平曰里,馮保住在宮裡,就是徐爵在宅中打理,時刻預備著他回來住。不過今兒個這麼晚了,馮保實在沒心緒調素琴、閱金經,換上家居的袍子,便靠坐在套著錦緞絲棉軟墊的軟榻上迷瞪起來。
徐爵用銅盆端來溫水,輕輕給馮保脫了鞋襪,仔細給他洗腳。
馮保眯著眼,還發出輕微的鼾聲,徐爵以為他睡著了,正要拿棉巾給他擦腳,卻聽他幽幽道:「你說,今兒咱們拜訪的這兩家,哪家靠得住?」馮保沒有告訴張居正,他的府上其實是自己的第二站。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