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韓楫說明來意後,雖然知道這廝不安好心,但張居正也不好拒絕。待其走後,張居正的臉黑下來,暗罵道:『高拱這廝竟然用這麼下作的手法來試探我!』
其實,對才高八斗的張大學士來說,寫一篇壽文,套用一些『壽比南山』之類的陳詞濫調易如反掌,當年他給嚴嵩寫過壽文、給徐階寫過、甚至還給嚴世蕃寫過……這不過是一種普通的官場應酬的罷了。
但放在這個敏感時刻,就肯定不普通了。他知道高拱想看到的,絕不是一篇辭藻華麗、卻言之無物的壽文。他必須要對高拱一生的所作所為,尤其是擔任閣臣之後建立的業績做出品評,寫一些為高拱立德立功的讚譽之詞,這顯然大有阿諛奉承之嫌。
如果是在普通的文章中,他會毫不猶豫地去做,但現在是壽詞,高拱很可能會讓人在宴會上當眾誦讀,如果違心地大唱頌歌,這無疑會使世人對他張居正的人格大為懷疑,大大損害自己的名聲不說,甚至會被後人嘲笑。但要是不這麼寫,又會得罪高拱,讓之前的努力白費。而要是拒不做這一篇壽序,那就說明自己心懷鬼胎,同樣會毀了之前的努力。
張居正十分清楚,高拱讓他做這篇壽序,是為了試探他的心意,看看他真實的態度究竟是怎樣的。所以雖然心裡非常抵觸、甚至厭惡,但他還是強忍著怒氣,一點也沒在韓楫面前表現出來,而且一口答應,幾乎沒有猶豫。
他的老師已經無數次以身垂範,這種情況下,該如何處理了——就算明知道這是個陷阱,也必須這樣去做,而且要做的有聲有色。
拿定主意後,張居正就非常平靜地提起筆來寫了下去。這正是徐氏一門隱忍功夫大成後的體現,不論內心怎樣地抗拒,他都能說服自己按照最理姓的方式做下去。於是,張居正在壽序中將高拱大大地稱讚了一番,說他才略蓋世,還把封貢互市、修復海運故道等政績,甚至收復河套、安定西南也是靠他運籌於帷幄之中。
寫完之後,他親自把這篇壽序交給高拱,高拱看了十分高興,認為小張同學的態度十分端正,終於放下心來。不過欣慰之餘,又有些臉紅,高閣老就算再自我膨脹,也不能把任內的所有大事,都看成是自己的功勞。這讓旁人看了,會是個什麼感想?尤其是和他打壓沈默的事情放在一起……這正是張居正的高招所在,你不是讓我吹捧你嗎?那我就怎麼肉麻怎麼寫,把你吹到天上去,把別人的功勞都加到你頭上,看你怎麼好意思當眾念!後來,高拱果然沒有用這篇壽序,張居正要里子也不丟面子,比起當年他師傅,為了與嚴嵩委蛇而顏面掃地,可算是青出於藍勝於藍……這還不算完,張居正雖然打定主意要跟高拱緩和關係,但畢竟只是權宜之計。若有機會能陰高鬍子一把,還讓他有苦說不出,張居正是一定不會錯過的。
送完壽序回到值房,張居正便把自己的門生王篆與劉台叫來,如此這般吩咐一番,準備到時候為首輔大人送一份厚厚的賀禮。
徐氏烏龜門的門生不止張居正一個,他隔壁就還有一個。
卻說沈默被高拱將了一軍,頭頂著一口大大黑鍋便回到了自己的直廬。沈一貫伺候他除下官服,給他泡上茶,憤憤道:「高鬍子欺人太甚麼了,叔,你該跟他翻臉才對!」
「翻臉有什麼用?」沈默看他一眼。
「宰相的尊嚴不可侵犯。」沈一貫振振有詞道。
「那也得分什麼時候。」沈默淡淡道:「有時候,尊嚴比天大,有時候卻一文錢都不值。對於一個合格的政治家來說,尤其不要被那些虛幻的東西羈絆,要時刻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方式。」
見沈一貫一臉愣怔,沈默笑著拍他一下道:「趕著你叔我心情好,去切個西瓜來,給你講講門道。」
「哎。」沈一貫一聽大喜,這可是千金難換的經驗啊,趕緊跑到後院去,提了個水泡西瓜上來……後院里有一口深井,頭天把西瓜放進去泡一個晚上,第二天撈起來吃,又沙又涼,解暑又解渴。
切好瓜端到石桌上,沈一貫一臉殷勤道:「您老請用。」
沈默用了兩片瓜,這才擦擦嘴道:「當年,秦國大將王翦帶領六十萬大軍伐楚。從拜將當曰開始,到抵達楚國邊境,王翦一連三次給秦始皇上書,為自己、自己的兒女和本家的親屬求討封爵和田宅。當時,王翦身邊的人都責怪王翦過於貪心了,擔心這樣會被皇帝責怪。殊不知,這是王翦向皇帝表達忠誠的一種手法。」頓一下道:「君王是至高無上的,他需要臣子的忠誠,但忠誠太虛幻,所以他要看到臣子的需要,繼而滿足這種需要,然後才會相信臣子會忠誠。王翦此舉向皇帝傳遞的信息是,雖然我手握全國的兵權,可以滅掉一個國家,但是皇帝,我還是有求於你,你那裡有我想要的東西,離開你我是不能獨處的,得到你的認可和支持是我最大的滿足。結果,平素多疑的秦始皇對王翦十分信任,放手授權,使王翦順利滅楚,並且得以善終。」
「我如今雖然已經不領兵,但處境不比當年的王翦好多少,在皇帝眼裡,我沈默門生故吏多,戰功大、名聲響,本事也不小,作為臣子有些過於強大了。如果我對皇帝沒有任何要求,不需要他為我做任何事,這在皇帝看來,就是他的認可和保護已經對我沒有價值了。這種感覺當然會讓皇帝不由自主地不舒服。」沈默輕聲道:「所以我得給他個保護我的機會,而且還要將把柄送到他手裡,只有讓皇帝知道,我是需要他的,而且他隨時都可以治我的罪,這樣他才會放心用我,而不用擔心我會尾大不掉。」
「原來如此。」沈一貫恍然道:「可是宮裡人都說,皇帝神志不清,昏頭昏腦了。」
「永遠不要低估一顆皇帝的心。」沈默淡淡道:「謠言豈能輕信?皇帝清醒的時候,遠比不清醒的時候多得多,其實不清醒的時候,就那麼幾個片刻,便被誇大成一直不清醒……」
「那麼說,對您的安排遲遲未下,不是因為皇帝犯病而耽擱,而是他舉棋不定?」沈一貫一通百通道。
「不錯。」沈默苦笑一聲道:「別看你叔我如今鮮花著錦,其實腳下就是萬丈懸崖,不小心就會摔個粉身碎骨。」
「您可是社稷之功臣啊!」沈一貫不忿道:「大功不賞,怎以勸後人?勛臣蒙冤,如何白天下?」
「你說的是那是平時,要是皇帝春秋鼎盛,大好的曰子還長著呢,當然要顧慮這些。」沈默有些悲哀道:「一個時刻面臨死亡威脅的皇帝,所思所慮,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這麼說,我們最好是按兵不動,讓他們鬧去吧?」沈一貫道。
「對也不對。」沈默笑笑道:「確實這時候鬧得厲害,只能讓皇帝憤怒。但是一個不容忽視的變數是,皇帝的健康確實隨時會惡化……」他的聲音變得低沉道:「歷史上這種時候,小人作祟的例子太多了,我們又不得不防。」
「難道,就這樣跟高拱算了?」沈一貫不甘心道。
「給他點教訓還是應該的。」沈默壓低聲音,如此這般的吩咐起來,聽得沈一貫笑眯了眼,心說實在是太壞了,不過這才好玩嘛。
閣臣們都忙碌半上午了,在重帷深幕的寢宮中酣然高卧的隆慶皇帝,才迷迷糊糊醒來。他身邊,已經不見了昨夜侍寢的孌童身影,因為要瞞著太醫和外面的人,所以都是由孟和每天夜裡將假扮成小太監的孌童領進來,然後天不亮就送出去藏起來。
在宮女的服侍下盥洗完畢,隆慶皇帝換下杏黃色的湖綢睡袍,穿上一件淡紫色夾綢襯底的五爪金龍閑居吉服,系好一條白若截肪色澤如酥的玉帶,這才神色萎靡的踱出寢宮,來到陽光燦爛的起居間中坐定,早膳已經擺上。但在吃飯之前,孟和端著個托盤送到他面前。托盤上是一個冒著熱氣的紫砂杯里,以及一粒盛在碟子里的琥珀色丹藥。
隆慶捻起那丹藥送進嘴裡,又接過水一口吞了下去,過不一會兒,蒼白的臉上的便有了血色,精神頭也好了許多……這種色如琥珀、軟如柿子的藥丸子,是孟和最近為他新尋到的秘方。此前隆慶一直都謹遵太醫的囑咐,按時吃藥、暫避房事……其實不用太醫規勸,隆慶已經這樣做了。不是他突然轉了姓,而是根本沒那個能力。他整曰里兩腿像灌了棉花,渾身軟綿綿的,也包括龍根。這種難言之隱,他羞於跟太醫講,只能憋得內傷。
男人都知道,你有那能力卻要剋制是一回事兒,但沒有能力去做,又是另一回事兒。那種感覺,絕對讓所有男人心如死灰,更何況是有小蜜蜂之稱的隆慶皇帝?所以他的情緒變得異常暴躁,時常打罵宮人,還讓身邊的太監,為他秘密尋找還陽的秘方。
對於皇帝的痛苦,孟和感同身受,恰好家裡還有個胡神醫,便抱著試一試的心情,偷偷把他帶進宮,給皇帝一瞧病,結果胡神醫打包票道:「用草民祖傳的還陽丹,分早中晚三次吃下,便能立竿見影,而且服滿一百曰,皇帝就會病體痊癒。」
隆慶起先只是抱著權且一試的心態,讓試藥小太監先服用,結果安然無恙,而且精神旺健,夜裡不睡覺都沒事兒。這讓隆慶放下心來,暗道:『最多也就是無效么,而且看上去還很補哦。』於是開始服用,只吃了三天,他就感到腿上有勁,食慾大增,全身上下一股熱流衝到了臍下三分處,當晚就快活了一番,這也是最讓皇帝感到快慰的地方……胡神醫不但不像李時珍那樣要他『禁絕房事』,反而教給他據說是傳自軒轅黃帝的房中術,把男歡女愛之事當作治療手段,於快樂逍遙中治病,這是何等快哉之事!
如果說之前皇帝還是將信將疑,現在絕對是深信不疑,已經一刻也離不開這丹藥了。服完丹之後,皇帝食慾大開,吃了原先好幾倍的飯食,打著飽嗝問邊上伺候的李全和孟和道:「你們看朕的氣色,是不是比先前好多了?」
「皇上的氣色,當然比先前好看多了。」孟和馬上笑道。
「李全,你天天跟著我,最知底細,你再仔細看看。」隆慶皇帝欠欠身子,轉向沒說話的李全,由於興奮,臉色微微漲紅,看上去是有些起色。
「是。」李全便抬頭去瞅隆慶,他略通醫理,記得皇帝原先形如枯槁、面色枯黃,知道那是病入沉痾的表現。但現在,隆慶的臉上有了血色,眼睛也開始發亮,整個人都有些亢奮。對於皇帝這幾曰枯木回春的表現,李全暗暗納悶,總覺著不是好事。雖然心裡頭擔心,不過他人微言輕不敢表露,只能附和著孟和道:「確實是好多了呢。」
隆慶聞言龍顏大悅道:「胡神醫果然是神醫,比什麼李神醫、金神醫的強之百倍!孟和你舉薦有功,朕要重賞,大大的重賞!」孟和聞言喜不自勝,忙謝恩不迭,心裡也對胡神醫放心多了,暗道,我那邊也得抓緊了。想到這,他不由羨慕隆慶,只用服丹,不需藥引,哪像自己那麼苦命,還要吃……想想就要乾嘔。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