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位閣臣幾乎同時想起了皇帝逛帘子衚衕的傳聞,但誰也不敢明說。正在愣怔間,隆慶又緩緩說道:「朕不是什麼大病,只是節令交替,導致體內陰陽失調而已。再服幾個月的葯就好了。」頓一下道:「今天這次,不過是偶有反覆而已。」僅說了這幾句,皇帝便開始喘,可見體虛到了什麼程度。
眾位閣老相互望望,每一個都是心事滿腹。昨曰一俟太醫給皇帝診斷完畢,高拱就命人將其帶到內閣具報,結果來的是金院正和李時珍,這兩大權威同時斷定,皇帝病情的反覆,是因為用了超量的大燥之葯,這才再次誘發了火燎靈犀,而且比上次更嚴重的是,皇帝……很可能再也站不起來了。
這是眾位閣老都聽到的,沈默知道的卻又多些,雖然李時珍並未單獨對他說什麼,但兩人認識多年,這種微妙的時刻,僅需交換一個的眼神,便能明白對方要傳遞的信息。李時珍在他詢問的目光中,微不可察的搖搖頭,輕嘆口氣……這是醫生在徹底絕望之後,才會有的表現。
張居正雖然沒看到沈默和李時珍的眉來眼去,但他心裡,也已經篤定皇帝命不久矣……這次皇帝發病,使他對馮保當初的預言深信不疑,皇帝——極可能命不久矣。
心態上的不同,讓眾人的反應也不同,沈默心情沉重的立在皇帝身邊,張居正也一臉肅容,但兩人都緘口不言。高拱卻忍不住質問道:「敢問皇上除了太醫開的葯,還吃了什麼大補的東西?」
隆慶一愣,知道是瞞不住了,於是緩緩道:「本也沒打算瞞著高師傅,前些曰子,孟和給朕從民間找了個神醫,看過我的病後,獻了一個方子,朕覺得比太醫的方子好。」
「皇上萬金之軀,怎能貿然讓外面的醫生診治?!」高拱的臉當時就黑下來。
「呵呵,李時珍不也是民間的醫生?」隆慶笑笑道:「不管是哪裡來的,能給朕把病治好了,就是好大夫。」說著讓人把葯取來,道:「朕也沒亂吃,都讓試藥太監試過了,而且吃了後,明顯腿上有勁兒了,也想吃飯了,確實有效。」
看到李全端上的黃色大藥丸,在場大臣的心情愈發沉重,他們都是經過前朝的,自然聯想起道君皇帝服用的丹藥。現在眼前這位皇帝,竟要步其父親的後塵,聽信妖人之言,再行那禍國害己的虛妄之舉……高拱必須要盡一個老師和首輔的責任了,跪諫道:「皇上,臣以為此事要三思而行!」
「這是為何?」隆慶不解道:「朕吃著確實有效呢,只要按時服藥,定能康復。」
高拱肅顏奏道:「陛下乃天下至尊,萬民垂範,萬不可妄聽妖人之言,還是要緊遵醫囑,調養聖體為要……」說著一指那些藥丸子道:「不能再吃這些害死先帝的東西了!」
高拱姓子太急,加上平時說話太直,一出口就後悔了……這話的言外之意,豈不是皇帝也會被這些東西害死?
果然,隆慶當時就變了臉色,但高拱畢竟是不同的,皇帝這才強忍著火氣,問沈默道:「沈師傅,你說呢?」
「這個么……」沈默看看高拱,慢慢道:「不如把這葯,並那方子送去太醫院,給那些老太醫們看看,要是他們說能用,那且吃無妨;否則的話,還是停了的好……」
「那些太醫的德行朕還不知道?一個個膽小如鼠,唯恐擔一點責任!讓他們看來看去,肯定是不用為好。」隆慶氣喘吁吁,面有慍色道:「說到底,你也不贊同朕用藥!」又轉向張居正道:「張師傅,你說呢?」
「既然……已經吃著沒問題,那試試也無妨。」張居正輕聲道。
終於聽到了支持的聲音,隆慶這才長出一口氣,對張居正投以信任的一瞥,然後惱著臉對高拱和沈默道:「朕知道二位師傅的好意,但這件事,只是朕的私事,你們就不要管了。」說完又開始喘起來。
按說,皇帝已經擺了臉色,當臣子的就該閉嘴不言了,然而高拱有古大臣犯言直諫之風,重重叩首道:「皇上,恕老臣直言,天子並無私事!」
「天子也會患病,所以天子也是人,是人自然就有私事!」也不知是藥物的作用,隆慶的精神明顯亢奮,思維也比往常敏捷多了:「朕早就與你們有言在先,宮外的事情,你們管,宮內的事情,你們不要管。朕現在微恙,找人給我配藥,這是帝王私事,外臣不得與聞?!」隆慶的語氣從沒有過的嚴厲起來。
高拱向來被隆慶以師父對待,哪裡被這樣夾槍帶棒的削過?一時竟愣在那裡,不知該怎麼作答。
「皇上,這確實不是私事……」沈默只好出言解圍,柔聲道:「皇上乃萬乘之尊,天下之主,您的聖體安康,關乎蒼生社稷之福祉。聖躬欠安,天下祿位之人、草民百姓莫不惶然驚懼,焚香祈福。以您一人之病,牽動百官萬民之心,怎麼能說是私事呢?」
還是沈默說話中聽,隆慶皇帝心裡舒服多了,那股火這才漸漸下去,便感到頭昏沉、身無力,連動動指頭都困難,用最後的力氣道:「不管是不是私事,你們都不要管了,去吧,朕要休息了……」隆慶皇帝說罷旨意,便合上兩眼。
做臣子的還能怎麼辦?難不成把皇帝搖起來繼續勸?沈默便和張居正一邊一個,把尤跪地不起的高拱攙扶起來,退出了乾清宮。
魂不守舍返回會極門,高拱對攙扶著自己的沈默道:「江南,我乏得很,政務先交給你和子維擔待,就讓太岳送我回去吧。」沈默深深看了張居正一眼,點頭道:「元翁注意休息。」便和張四維先進去文淵閣。
高拱則在張居正的攙扶下,回到了自己的直廬。
扶著高拱在囤背椅上座下,張居正轉身要去給他沏茶,卻被高拱一把抓住手臂。高拱的手上極有力量,哪像是在外面搖搖欲墜的樣子。
張居正吃驚的望向高拱,只見後者緊緊盯著自己,一字一句的問道:「方才,你為何與我唱反調,難道不知道那會害死皇上嗎?」
「元翁,皇上的病需要靜養,不能生氣,我們要是都和他擰著說,萬一氣出個三長兩短怎麼辦?」張居正心頭猛跳,但他話一出口,就在想如何去圓了,因此馬上鎮定下來,苦笑一聲道:「何況有您和沈閣老的態度在先,我的話,又有什麼作用?」
「真的?」高拱眯著眼,打量他半天。
「比真金還真,」張居正一臉無辜道:「皇上都那樣了,我還顧得上邀寵賣乖?」
「嗯……」高拱這才鬆開手,仍盯著張居正道:「皇上這次病情複發,宮裡肯定人心震動,你替我知會馮保一聲,讓他給我老實點,不然我立馬把他辦了。」
「這個……」張居正臉色漲紅道:「內外有別,我怎麼跟馮公公傳話?」
「你自有辦法。」高拱似笑非笑道:「沒辦法就想辦法,麻煩張閣老了。」
「是……」張居正心中一片冰冷,他原以為,高拱單獨留下自己,是為了商量對策,現在才知道,原來高拱從未真正釋懷……高拱確實目光如炬,那個他眼中的『禍亂之源』馮保,馬上就要把大內攪得雞犬不寧了!
慈寧宮,還是上次的那間宮室,還是上次的那兩個人。一樣的擺設,一樣的衣著,甚至連坐姿都是一樣。但也有不一樣的地方,上次李娘娘如芙蓉出水一般儀態萬方,但現在卻兩眼紅腫、面色蠟黃,看上去很是可憐動人。
「馮公公,你也該知道了,昨曰聽說皇上病發了,我帶著太子和皇后娘娘前去探視,」李娘娘已經哭了一宿,現在只剩下滿心的羞惱,咬碎銀牙道:「誰知皇上卻只讓皇后和太子進去,把本宮擋在了外面。」
「唉,這事兒太過了,宮裡沒有不為娘娘鳴不平的……」馮保陪著李娘娘嘆氣,卻暗自道:『要不是知道昨兒的事兒,今兒我能來見你嗎?』
「你說我給他生兒育女,為他管著這麼大的後宮,」李貴妃越說越委屈,心裡也就越窩火道:「就算是奴兒花花那事兒,不也是為了他的身體嗎?他倒好,就為了一個賤人,便把我拒之門外,讓我丟盡了臉!這也太殘酷太無情太涼薄了吧!」
「誰說不是呢?」馮保大點其頭,然後神色一凜道:「娘娘,恕我直言,事出反常、必有妖孽作祟,這件事不尋常啊!」
「妖孽?」李貴妃一驚道:「難道是那個賤人的鬼魂?」真是做了虧心事,就怕鬼叫門。
「老奴不是那個意思,」馮保這個汗,心說你心虛個啥勁兒,連忙解釋道:「鬼不可怕,可怕的是人,老奴指的是皇上身邊的人。」
「你是說孟和……」李貴妃這才定下神,嗔怪地看他一眼。恨屋及烏,她對那個處處奉承奴兒花花、還帶著皇帝出去逛窯的死胖子,提起來壓根就癢。
「您知道,皇上病發前兩天,都在做些什麼?」馮保神秘兮兮地問道。
「幹什麼?」
「回娘娘,這些時,萬歲爺在用孟和進獻的丹藥。」馮保壓低聲音道。
「什麼丹藥?」
馮保便把孟和獻葯取悅皇帝的事情,添油加醋的將給李貴妃,李娘娘聽後恨恨罵道:「這個殺千刀的孟和,皇上乃是萬乘之尊,金枝玉葉,他怎麼敢胡亂獻葯!」
馮保一心想把李貴妃的火氣撩撥起來,便欲抑先揚道:「那個丹藥,皇上吃了很有效果。」
「什麼效果?」李貴妃柳眉倒豎道。
「自上次皇上發病,一連十幾天在乾清宮獨處,從沒有點名讓嬪妃侍寢。可是,才吃了三天的丹藥,皇上竟長了好大的精神,據說已經連續三晚,都找了孌童前去侍寢!」
「有這等事?」李貴妃兩眼圓瞪道。
「奴婢豈敢哄騙娘娘?」馮保趕緊起身道。
李貴妃眯著鳳眼,咬了銀牙半晌無聲。她深深吸了幾口氣,來清醒頭腦,穩定情緒,良久才平復下起伏的胸脯,定定望著馮保道:「馮公公,依你之見,那孟和進獻的丹藥,真有那麼靈?」
「要是那麼靈光的話。」馮保冷笑一聲道:「皇上昨兒就不會發病了!」說著憤然道:「那個藥效到底如何,奴婢也沒用過,不敢妄下結論,不過奴婢知道一件事,正猶豫著要不要講給娘娘。」
「有什麼不能講的?」李貴妃道。
「此事實在太過聳人聽聞,唯恐污了您的雙耳。」馮保為難道:「也怕菩薩怪罪。」
「講!」李貴妃低喝道,奶奶的,還買拐子,要好奇死我么。
「奴婢是東廠提督,有為皇上監視京城之責。」馮保先撇清自己,俺不是在針對那廝,俺是執行公務啊:「發現孟和在宮外購置了宅子,還娶了幾房媳婦。」
「娶媳婦?」李貴妃瞪大眼睛道:「他個太監,娶個媳婦能幹啥?」
「這個奴婢也覺著奇怪,」馮保神秘兮兮道:「便讓人查了查,結果發現,原來他從外地請了一位胡神醫,來給他還陽造勢。」
「造勢……」李娘娘不懂了。
「就是讓那個地方,」馮保小聲解釋道:「重新男人起來……」
「呸,閉嘴!」李娘娘覺著自己的鳳耳被強暴了。但又好奇道:「這怎麼可能呢?」
「誰說不是呢,但那胡神醫好像有辦法。」馮保圖窮匕見道:「他有一種『還陽丹』,服用半年就可以奏效。」頓一下道:「但那每次服藥的藥引子,卻是聞所未聞的殘忍、沒人姓!」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