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極大典的最後,是百官朝賀新君。這一天,在京各衙門的官員,都要瞻仰天顏。因為人數太多,必須要聽從鴻臚寺官員的安排,分期分批入中極殿朝覲,磕完頭退下,還能領到一份不菲的賞賜……大明朝這些年風調雨順,國庫也有錢了,戶部難得的大方一回,替新皇帝和新朝得些彩頭。
按說是皆大歡喜的好事兒,尤其是在經過十來天把人折磨成鬼的國喪後,大家更應該放鬆心情,回家洗洗睡個好覺。然而從中極殿出來的官員,一個個彷彿吃了蒼蠅一般,沒個有好臉色的。那些年輕的言官更是氣憤難平,低聲商量了幾句,然後幾個平曰里比較出挑的言官,便代表眾人直奔會極門而去。
文淵閣後院,內閣首輔的直廬中,高拱剛剛從繁重的差事脫身出來,躺在床上準備打個盹。雖然高閣老素來精力超人,但從先帝賓天到新皇登基這十來天,他卻感到有些撐不住了……國喪與登極都是國之大禮,禮節程式繁冗複雜,每一個環節都馬虎不得。高拱又存著讓先帝安心的念想,咬緊牙也要做到盡善盡美,所以事無巨細全都要過問。再加上本身就繁重無比的國務,真是忙得腳不沾地、衣不解帶。現在,終於把這兩項大禮都圓滿應付過去了,他也終於能鬆口氣,準備稍稍歇息調整一下了。
誰知一合上眼,馮保和張居正的身影,就浮現在他的腦海中。皇位的新舊交替,使原本已經迫在眉睫的對決,不得不暫時壓下。但高拱腦子裡這根弦,卻是一時也沒有放鬆,他知道自己所面對的,是平生最險惡的一戰,張居正和馮保這一對狼狽為殲之徒,一個城府深沉,藏在暗中指揮謀劃,絕不肯露出半點馬腳;一個膽大心黑,又近水樓台先得月……據說李娘娘對馮保言聽計從,先帝一去,這廝就像脫了韁的野馬,上躥下跳,氣焰不可一世。這種一內一外、一明一暗的政治聯盟,一旦讓他們成了氣候,後果將不堪設想。所以高拱一得空,心裡就開始盤算,怎樣能快到斬亂麻,趁著他們立足未穩之時永絕後患。
有了心事,自然翻來覆去睡不著,這時外面又響起說話聲,似乎是他的幾個學生要求見,卻被他的長隨攔住,小聲道:「元翁忙了這些天,才剛能合合眼,你們還是過會兒再來吧。」
「讓他們進來。」反正睡不著,還不如找人合計一下呢,高拱說完便下地穿鞋,簡單梳攏一下亂糟糟的鬚髮,到外間與他們相見。
來的是高拱的心腹門生,吏科都給事中韓楫和戶科都給事中雒遵,還有監察御史宋之問。高拱私下裡沒那麼多規矩,三人行過師生之禮後,便讓他們坐下,見一個個面紅耳赤,臉上汗津津的,又讓人從井裡提上兩個西瓜,給他們消消暑。
待下人一退出去,宋之問已經迫不及待了,咋咋呼呼道:「老師,今天金鑾殿上,發生了一件聳人聽聞,深辱國體之事!」
「什麼事?」高拱看他們都氣鼓鼓的,便知道事情肯定小不了。
於是三人便你一言我一語,把之前發生的那件事講給高拱聽……原來在入殿朝覲時,官員們發現,小皇帝的御座邊,還大喇喇的立著一人——司禮監秉筆太監馮保!言官們行叩拜大禮,馮保也不避讓,而是一臉得意,與皇帝同受了百官的君臣大禮。
「真有此事?」高拱登時陰下臉來,他們內閣大臣和公侯勛貴在第一批朝拜,然後就回來內閣了,因而並未看到。
「這還能撒謊?參加朝賀的百官,個個都可以做證。」韓楫接過話頭,義憤填膺道:「士可殺不可辱,新皇登基第一天,我等百官便受此等奇恥大辱,真是聳人聽聞,聳人聽聞!」
「一從中極殿出來,科道的同仁們,便嚷嚷著要彈劾馮保,給他好看,是我們三個壓下來了,」邊上的雒遵接著道:「值此敏感時期,牽一髮而動全身,還是先向師相討個主意,再作計較。」
「嗯……」高拱讚許的點點頭,端起茶盞呷幾口,才擱在桌上開腔,悠悠一嘆道:「你們說的這事兒,讓我想起了一人。古人云,天道六十年一輪迴,此言不虛也。」
「六十年……」精研經史典故的雒遵,反應也是最快,馬上恍然道:「六十年前,乃是正德初年,當時有一個大太監,名氣可比馮保大多了。」
「你是說……」另外兩人也恍然道:「劉謹!」
「不是他又是誰?」雒遵便侃侃道:「當時的武宗皇帝生姓頑劣,不理國事,司禮太監劉謹,仗著皇帝的信任竊取了國柄。官員任免、軍政大事無不由他一言而決,連內閣大臣,吏部尚書都成了他的走狗,他的氣焰自然無比囂張!代替皇帝祭祀太廟時,他竟然敢走御道,皇帝接受大臣朝見時,他也都是立在御座旁,從來不迴避,文武百官敢怒不敢言。因而當時朝野都說,大明朝有兩個皇帝,一個坐皇帝、一個立皇帝,坐皇帝只是擺設,立皇帝才是那個說話算數的。」
「劉瑾這樣的巨殲大滑,是應天地戾氣而生,來世上走這一遭,就是為了擾亂朝綱,把朝廷搞得烏煙瘴氣,把百姓害得民不聊生,把皇帝害得名聲掃地,他就算完成任務了。」雖然這個話頭是高拱起的,但他聽雒遵數落劉謹的罪過,就像馮保的前世一樣,還是氣得七竅生煙,忍不住詈罵道:「如今一個甲子輪迴,這等厭物又托生為馮保,比起他的前世來,更是頭頂生瘡、腳底流膿,壞到了極致!而且當初武宗皇帝好歹已經十五六歲,今上卻只有十歲,十歲的天子如何治天下?還不是身邊的人說什麼是什麼。」
「且這馮保狡猾隱忍,心計深沉,竟讓他鑽營成了皇帝的大伴,還深受李娘娘信賴,如果讓他站穩腳跟,成了氣候,必然會效仿那劉謹事,艹縱國政、作威作福,哪怕是三公九卿、部院大臣也得仰其鼻息,任其驅使。這等局面,又有誰願意見到!」」高拱越說越是激憤,讓三人微微詫異,暗道一個區區秉筆太監,還不配做首輔的生死大敵吧?
殊不知,高拱的話,只說了一半,還有一半藏在心中,難對人言。身為大半輩子都跟典章故事打交道的翰墨之臣,高拱一想到劉謹那兒,就聯想起武宗正德年間的朝局。那時的內閣也是三位大臣主事。一個是河南人劉健,一個是浙江人謝遷,一個是楚人李東陽。三位內閣大臣的籍貫,竟然與他和沈默、張居正的一模一樣。而且當時劉健是首輔,謝遷是次輔,李東陽排名第三,與他們三人的排序分毫不差,你說這是巧合還是宿命?
更巧的是,那個楚人李東陽也是表面上道貌岸然,實則滿腹的陰險狡詐,更是全無士大夫的底線……要知道,文官素來便與宦官水火不容,就是一對宿命的敵人。高級官員不要說勾結太監,就是給耍橫的太監好臉色看,不去主動壓制,也是會被人看不起的。因此,凡是勾結太監的高官,毫無疑問,必然會成為眾人心目中,出賣良心和人格的典型,不論是當時人,還是後世人,都會作此判斷,不會有第二種可能。
所以稍有節艹的高官,便對中官避之如蛇蠍……雖然會因此帶來諸多不便,但比起人格和聲譽上的損失,還是值得的。然而總是有那麼些『心術不正之徒』,在正面突破無望的情況下,試圖走終南捷徑,通過巴結奉承皇帝的近侍來達到目的。
李東陽就是這樣一位君子眼中的小人,他與劉瑾內外勾結,狼狽為殲,一年之內,竟把首輔劉晦庵、次輔謝木齊全部排擠出內閣,終於實現夙願,當上了首輔。
天道輪迴,六十年過去了,如今的形勢比那時還要危險。原因有三,第一,武宗皇帝繼位時,畢竟已經十五歲,算是半個大人了。而當今天子才十歲,還什麼都不懂呢,自然更容易被蒙蔽;二是馮保和張居正的組合,比劉謹和李東陽的組合更加的陰險膽大,也更加難以對付;第三,也是最關鍵的一點,當今的生母李貴妃,不是武宗皇帝的母親張太后那樣膽小本分,從不干涉朝政。在潛邸時,高拱就看出來,李貴妃這女人工於心計、城府很深,更有顆不甘寂寞之心。一旦她要是也摻和進來,和馮保張居正形成的鐵三角,就真的固若金湯,牢不可破了。
『拖得越久,這種危險就越大……』想到這,高拱終於下定了決心,抬頭望向他的三個學生。韓楫三人早就等著他拿主意了,全都眼中放光的盯著座師,只聽高拱咬著牙問道:「這惡奴可是犯了欺君之罪,你們說,該當如何處置?!」
「若不趁機把這廝除掉,必將後患無窮!」他有什麼心思,全都寫在臉上,門生們自然不會猜錯,異口同聲道:「趁他立足未穩,把他徹底打倒!」
「就是這個理!」高拱殺氣騰騰道:「先帝賓天之前,拉著老夫的手,要我輔佐幼主,保住大明江山,皇圖永固!老夫既受顧命,為國除害,義不容辭!」他之所以這麼著急,還有個原因,就是馮保一旦當上司禮監掌印,有了顧命的加持,可就難對付多了。
「我們六科十三道,這就回去分頭上本彈劾這廝!」宋之問的脾氣最急,登時站起來道:「讓他知道知道藐視國法的後果!」
「坐下!」高拱卻喝道:「這般毛毛躁躁,叫老夫如何託付大事!」
「師相……」愣怔了一下,宋之問有些不服氣道:「您是當朝宰相,首席顧命,馮保算什麼,不過是一條狗而已,碾死他還不是易如反掌。」
「蠢材……」高拱罵一聲,不理他。邊上的雒遵與宋之問交好,不忍看他受窘,便輕聲道:「你說的不錯,馮保確實是條狗,但這條狗的主人,是當今皇上,說白了是李娘娘。俗話說得好,打狗還得看主人,若不是礙著這一層,師相能留他到今天?」
「不錯。」邊上的韓楫也開腔道:「雖然祖宗有法度,宦官不得干政,後宮更不得干政,然而時至今曰,綱法廢弛,名器不具,司禮監早就與內閣分庭抗禮,正大光明的干涉朝政。現在要是李娘娘也站在馮保這一邊,鐵了心的干涉朝政,咱們還真動不了這條煽狗。」
「說得不錯……」讚許的看一眼韓楫,不愧是自己的頭號謀士,句句說到了點子上。高拱緩緩道:「僅就馮保高踞御座之事,是動不了馮保的。」李貴妃寵著護著馮保,皇帝更是不會介意。這種在外臣看起來大如天的事件,在小皇帝母子看來,八成是不值一提,還要怨言官們藉機生事,居心不良……「你們有什麼好辦法?」高拱把問題拋給韓楫和雒遵,這是他的一對智囊。
「學生愚見,有道是解鈴還須繫鈴人。」雒遵道:「既然馮保難對付的原因,是有皇帝和李娘娘的寵信。皇帝還小,其實說白了,就是李娘娘這座靠山。我們得想辦法,把這座靠山搬開,讓李娘娘支持我們,然後自然手到擒來。」
「伯通怎麼看?」高拱微微皺眉,不予置評,望向韓楫道。
「雒兄的說法,學生不敢苟同,」韓楫搖頭道:「師相乃是頂天立地的大豪傑,巴結奉承非您所長,硬要學他們臨時抱佛腳,只能是以己之短,擊彼之長,不是明智的舉動。」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