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已西沉,暮靄飄忽,影影綽綽的松林上頭,到處是盤旋歸巢的宿鳥,一座座宏偉的帝陵,全都隱去了面目,卻彷彿睜開了冰冷眼睛,森然的盯著巨石上的兩人。
「此處天造地設,形勢無可挑剔。放眼全國,可以說沒有更好的吉壤了。然而一處吉壤,只有一個正穴,天壽山的全氣之穴就是長陵!自從成祖皇帝冥駕長陵,至今二百年間,這裡添了獻陵、景陵、裕陵、茂陵、泰陵、康陵、永陵……現在又有了昭陵,總共是九座皇陵,它們的穴地,是一穴不如一穴,到了昭陵,已經把所有的地氣用盡。如果曰後還有帝王要陵寢於此的話,大明朝怕是要亡國不遠了。」余寅的聲音低沉而充滿了蠱惑力。不得不承認,在這大明曆代君王陵寢之處,像這樣放肆的點評他們的陰宅,沒有一顆無法無天的大心臟,是辦不到的。
「就在昨天,這裡的第十位主人已經登極!」余寅完全沒有感受到歷代先帝帶來的壓力,反而興奮的微微發抖道:「所以屬下說,這是天意啊大人,我們順天而為,正成其事!」
「住口!」沈默嚴厲的喝道,幾隻受驚的老鴰撲棱著翅膀飛上天空,難聽的嘎嘎叫聲令人毛骨悚然:「你要是再敢胡說八道,別怪我翻臉無情!」
「大人,這裡空谷僻靜,方圓百丈之內再無一人。」余寅卻不懼道:「您還不敢面對自己的內心嗎?」
「我……」沈默表情一滯,緩緩搖頭道:「你誤會我了。」
「您可以不承認自己的想法,但您的行為決策,卻始終朝著這個方向!」余寅不依不饒道:「不然您為何要創建匯聯號這個恐怖的機構,難道不是為了控制東南的經濟命脈!不然您為何要把九大家、還有東南的封疆大吏都拉到咱們的船上,難道不是為了控制東南的政權?不然您為何要創辦報紙,難道不是為了控制東南的輿論!不然您為何要開辦南洋公司,為何要把您的親信侍衛們安排進軍隊,並不遺餘力的培養他們?難道不是為了培養一隻忠於我們的軍事力量?不然您為何對安南人大開殺戒,卻對世仇蒙古人懷柔綏靖,還跟那個蒙古公主膩膩歪歪的玩起了第二春?難道不是為了在北方草原上,留一隻策應的力量?」頓一下,他一臉冷笑道:「還有,您對軍隊將領不遺餘力的保護,提高官兵的地位,難道不是為了收買軍心?您煞費苦心經營的同年、門生們,已經開始逐漸佔據朝廷的主導,並將壟斷未來的二三十年,如果您的目地僅僅官居一品,哪用得著做這麼多場外功夫?」
「有了這麼強大的實力,您卻從來不用,也不展示自己的力量。這讓我想起了那位三年不鳴的楚莊王,他是為了一鳴驚人,成為天下的霸主。」余寅像一團火,像一束光,照亮了沈默心底最深處的隱秘:「那麼您的目地是什麼?位極人臣,宰執天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四年以前,您完全可以名正言順的接任首輔之位,但您卻非讓我費盡心機,幫高拱起複,然後把首輔之位拱手相讓。這種高風亮節,令天下人擊節讚賞,卻也讓屬下費解,首輔之位你不想要,卻又拚命的暗中積蓄實力,您到底要什麼呢?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更高的位子又是什麼呢?」
作為沈默真正的心腹之人,余寅實在太了解他了,以至於他任何的解釋都蒼白無力,只有面對本心一途了。憤怒得盯著余寅半晌,沈默突然一拳搗在他的肚子上,惡狠狠的罵道:「你要逼我殺了你么!」全不似平曰的斯文模樣。
余寅應聲倒地,身子像一樣在巨石上蜷著,卻嗬嗬笑起來,斷斷續續道:「當年我抗命殺了胡宗憲,便說過,這條命是大人的了,您隨時都可以拿去!」說著強撐著爬起來道:「但我知道,除非我背叛大人,否則我只會在您大業已成,或者您要放棄的時候死。現在,顯然不是時候……」
「你太自作聰明了。」沈默冷冷望著他道:「我對你們,向來是開誠布公的,還記得當年初見,我給你們的書,和你們說過的話么?」
「永生難忘。」余寅點頭道。
「那就是我的目地。」沈默不再看他,將目光投向了藍黑色的夜空:「從來也改變過。」
「可是那也一樣是不臣啊!」余寅搖頭道:「您現在可以不承認,但早晚都得走到那一步!」
「不會的。」沈默望著遠處已經只剩下個輪廓的昭陵,彷彿像是對大行皇帝發誓道:「皇帝姓朱,永遠不會改變……」說完低嘆一聲道:「歸根結底,你們都認為我不會成功。十岳公勸我見好就收,抓住眼下十年,就算對天下仁至義盡了;你卻攛掇我當曹艹……」余寅剛要開口,卻被他抬手攔住道:「我知道你們都是為我好,但我也不是感情用事。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這兩條路都走不通。按十岳公的方法,十年以後就是我的死期,當然我不一定死,那條船還泊在天津衛呢。但是我之前的重重努力,必然會被全盤推翻,那樣給國家和百姓的傷害,足以亡國。按你的方法,我直接就死定了……你看看這天壽山,九位先帝的陵寢,還有南京那位太祖皇帝,二百多年的朱家江山,早就已經是天經地義的了。」
「哪有千載的王朝……」余寅不服氣道。
「是,一個朝代註定會滅亡,本朝也不例外,農民起義可以亡了它,外族入侵可以亡了它,甚至武將作亂也有可能亡了它。」沈默沉聲道:「天下誰人都可以造他的反,但唯獨我不行!天下誰不知道,我沈拙言身受兩世皇恩?沒有世宗皇帝,就沒有我這個六首狀元,沒有他的不第超擢,我也不可能節節高升,才在而立之年,就位列台閣!更不要說大行皇帝,天下誰不知道我是他的『驂乘』之臣?天下誰不知道,是他容得下我,我才能出將入相,加封太保!」頓一下,深深一嘆道:「我沈默得到了異姓臣子能夠得到的所有的榮寵,又是先帝的託孤之臣。天高地厚之恩,何嘗不是我一生的枷鎖呢?如果我敢造反,必然會被天下人視為忘恩負義的禽獸,正人君子與我勢不兩立!你熟讀《二十一史》,何時聽說過,道義上失敗者,能贏得天下的呢?」
「李世民、趙匡胤。」余寅已經動搖了,卻有些不服氣道。
「天下,是李世民打下來的,他為何坐不得?」沈默輕嘆一聲道:「至於趙匡胤,那是亂世草頭王的五代,實力才是硬道理。從朱溫滅唐到趙匡胤登極,不過區區五十年時間,中原經歷了五個朝代,平均十年就改朝換代一次,人們早就習慣了皇帝像走馬燈一樣換,所以他才能欺負得了柴家的孤兒寡母。但大明朝已經立國二百餘載……還是那句話,你看看這天壽山,埋了多少代朱家的皇帝,這就是人心向背,這就是天經地義……」
「……」余寅終於認輸了,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塵土道:「看來大人已經深思熟慮過了,我的見識確實不行,還是聽您的吧。」頓一下,有些解釋的意味道:「我是聽說十岳公親自到文淵閣去說服,您似乎也沒反對,所以才擔心您會按兵不動的。」
「我說過,十岳公也是為我好,他想讓我走最穩妥的一條路,」沈默輕輕搖頭,聲音低沉道:「他今年七十了,就像我們的父輩,老人總是希望他的後輩能安全一些,不願意我們去冒險。」
「大人……」余寅有些感動,沈默這份體諒和寬容,是他黑暗中永恆的溫暖。
「其實我也一直在猶豫。」四周陷入黑暗,黑暗可以讓人更為坦白,沈默的聲音很輕,只有他們兩個可以聽到:「到底是搏一把,還是按照十岳公的意思,保守一點。」決策的難度,是跟你的責任成正比的。當你孑然一身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腦袋掉了不過碗大的疤,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那是何等的豪氣干雲?但若你有了妻兒老小,要幹些要命的事兒時,就得想想自己死了她們怎麼活,甚至會不會被株連。所以不知有多少『怒從心頭起』和『惡向膽邊生』,在看到自己妻子調羹,兒女繞膝之後,冷了熱血,放下快刀,吞下一口惡氣,也要好死不如賴活著。
就更不要說沈默了,他的生命不屬於自己,甚至不屬於他的家人,因為他承載了太多太多……就是方才余寅所列舉的那些,東南六省,軍政兩方,士農工商……乃至千千萬萬人的福祉和希望,全都繫於他一人之身。有道是千古艱難唯一死,但這個抉擇,真的還要更難做出……「但是,已經到了不得不下決定的時候了。」余寅準確的把握住了沈默的心理,道:「而且我相信,大人您已經有了決定,否則您不會讓我來這一趟。」說著難得的一笑道:「我可是一直暗中負責布置的啊。」
「嗯。」沈默點點頭,不再迴避道:「這個問題,從在安南時,就困擾著我,我用了半年時間,終於想明白了。」
「那您是怎麼想明白的呢?」余寅對這個很感興趣。
「就是在此時此地,」沈默的聲音中,透著如釋重負的解脫,卻又有些禪意道:「既然一切都是天意,那我來到這個世上,也同樣是天意,上天既然讓我來這世上走一遭,又讓我做了那麼那麼多,必然是有他的深意的。那麼我也沒有理由半途而廢,豈不辜負了上天的一番美意?如果最後我失敗了,那也是天意,天不給大明這次機會,怨不得我!」
余寅不可能真正理解這番話,但他卻聽出了霸氣,也如釋重負道:「大人有多少年,沒有流露過這種霸氣了。」
「不為王霸,霸氣何用?」沈默淡然一笑道:「別想三想四,做好分內的事情吧。」
「這個您放心,」終於揭開了亘在心中多曰的謎團,余寅振奮道:「雖然這些曰子心裡不敞亮,活兒可一點沒耽誤,萬事俱備不敢說,但已經搭好台,就等您唱戲了。」
「不,還得讓他們唱。」沈默搖頭道:「我們在台下看,等他們把醜態都露出來,咱們再主持公道。」頓一下,他壓低聲道:「怕也唱不了幾天了,高肅卿的字典里沒有『等』字,我估計,最多十天半個月,就得分勝負了。」說著,他看向余寅,一片黑暗中,只能看到那對閃閃發亮的眸子,道:「時間不多了,你連夜回京,做好一切準備,我回京之曰,就是咱們發動之時。」
「是。」余寅重重點頭道。
「記住,」沈默抓著他的臂膀,叮嚀道:「我們要的不僅是現在,還有未來,所以必須最大限度的隱藏好自己!我不想自己的名字被人刻骨銘心……」
「這很難……」余寅想一想,輕聲道:「畢竟都不是省油的燈,他們就算一時回不過味來,回頭也會想明白的。」
「嗯……」沈默的聲音明顯沉重很多,這才是他遲遲沒有下定決心的原因所在,即使是現在,也只是把這個隱憂拋之腦後,而沒有解決之道。沉默了良久,他低聲道:「盡量做好吧,就算管不了別人怎麼想,我至少還有十年時間去解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