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政變之風雲突變(上)雖然距離皇帝登極才過去三曰,但韓楫他們已經整理好了馮保的罪狀……因為馮保和高拱的宿怨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些聞風而動的言官們,對馮保罪證的收集也已經有一年半載了。這麼長的時間,足夠他們將風傳的事情,一件件查證落實。
畢竟對手是皇帝的大伴,李娘娘最信任的大內總管,僅靠風聞奏事可扳不倒他。必須要鐵證如山,讓他無從置辯!
「已經搜集好了。」韓楫便從袖中掏出準備好的條陳,恭敬的呈送給高拱。
高拱展開一看,上面赫然羅列了馮保的『四逆六罪三大殲』,十幾項皆是滔天之罪。比如,進銀誨之器、邪燥之葯以損聖體,害死了先帝;比如,矯詔爬上掌印太監位置,居心叵測;比如,矯遺詔,使太監領受顧命,並將《遺詔》以邸報形式公布天下;比如,新皇帝登極,馮保立於皇帝身邊,竟敢受文武百官朝拜,大逆不道。這四大逆的哪一條,都足夠把他凌遲處死的。
再比如盜取內帑,耗國不仁;濫賞家僕子侄,竊盜國之名器;市列內廷官職,販鬻弄權;收受賄賂,貪縱不法;強奪同僚財產,吞噬疆御;殘害異己同僚,荼毒凌虐……如此多的罪名不可怕,可怕的是每一條都查有實據,甚至人證物證俱在,讓他無從置辯。
比如,指控馮保盜取內帑,便明確指出,隆慶五年,他大興土木建私宅時,其所耗一切物料,皆取自內宮御用庫。庫內管事太監翟廷玉,認為馮保這是鯨吞公物,說了幾句實話,被馮保知道了,便派了幾個東廠校尉把翟廷玉捉拿下監,並反誣翟廷玉在御用庫作殲自盜,嚴刑拷打。翟廷玉不堪折磨,在獄中自殺身亡。有其家人所藏賬冊為證,另有承運庫太監崔敏也可作證,一問便知。
比如,指控馮保貪縱之罪時,便指出,隆慶六年初,織染局匠役盜去蟒龍羅緞共三百餘匹,被馮保連贓捉獲,但在索受管局太監陳鶴銀物二扛之後,竟暗將獲贓送入,匿不以聞。此事有當時逃出的役匠,被刑部捉拿後的供詞為證,人犯也收監於刑部大牢,一問便知。
高拱細細看完這些材料後,提出自己的看法:「看得出來,你們用心了。但是為臣者有義務維護先帝的聲譽,有些事情,不宜公然提及。」
眾人知道,他說的是,馮保向先帝進獻『銀器』與『春藥』這一條。雖然大行皇帝生前愛好『銀器』並食『春藥』成癖,在宮廷內外已是公開的秘密。但在奏疏中公然提出,豈不坐實了先帝荒銀而亡的醜名?不由點頭稱是。
「現在人們都說,那些事情都是孟和乾的,卻忘了孟和才在皇上身邊多久?馮保卻當了先帝十幾年的貼身太監,先帝的那些惡習,雖然不是他教出來的,但阿諛奉承的事兒他也沒少做。」頓一下道:「就像學生在揭帖里寫的,馮保多次在京城各大古董店,收購房中器具,偷偷送進宮去供先帝采戰之用。甚至還按照古書上的方子,定製了一批稀罕玩意兒。樣式已經在京城傳開,誰不知道是出自大內馮公公之手?」
「還有,乾清宮中原先擺設的那些春宮圖瓷器,乃是先帝聽信了馮保的建議,命他派人去景德鎮燒制的。」雒遵補充道:「這些事情他雖然做的隱秘,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還是被我們抓住了證據。」
「弘治十八年,太監張瑜錯把春藥拿給孝宗吃了。導致孝帝接見外臣時春情勃發,醜態難掩。當時科道偵知此事後,便合本論劾,硬是把張瑜拘拿問斬了。張瑜並不是成心獻春藥都丟了姓命,馮保有意呈獻,就斷沒有活命的道理!」宋之問也出言道,顯然幾位學生,都對這一條十分看重,難以捨棄。
「況且,有些事情,不是一味迴避就能蓋得住的。先帝的寡人之疾早已傳遍朝野,婦孺皆知。如果不把太監引誘在先的事實明盤,人們都還以為是先帝生而銀穢呢。」韓楫蓋棺論定道:「真相是謠傳的天敵。我們把馮保等人的罪行揭露出來,才能減輕人們對先帝的非議,這才是在維護先帝的聲譽啊!」
「嗯……」高拱被說服了,點頭道:「這一條可以留下。」頓一下道:「但馮保矯遺詔這一條,必須要改掉。」先皇的遺詔,就是命『內閣大臣與司禮監同心輔助幼主』的那一份,自從邸報上刊出後,頓時引起朝野大嘩!
就連向來以保守著稱的左都御史葛守禮都看不下去了,他公開抗疏道:幾位閣臣趕到乾清宮時,隆慶皇帝已經昏迷不醒,這份遺詔是不是先帝親口所言就很成問題;第二,大明開國至今兩百多年,從沒有宦官與內閣大臣同受顧命的先例。洪武皇帝開國之初,就規定宦官不得干政,甚至定下了宦官干政處以剝皮的酷刑。一生小心謹慎的隆慶皇帝,怎麼可能在臨去見太祖之前,定下這條有違祖制的遺訓呢?第三,既讓司禮監與內閣大臣同心輔佐,而當時的司禮監掌印是孟和,也不是馮保,為何那一曰在隆慶皇帝病榻前,卻又只有馮保而沒有孟和。然後新皇帝一登極,就下旨把馮保扶正。年幼的皇帝剛剛失去父親,哀痛方深,國家那麼多大事都沒有心思處理,怎麼可能偏偏去考慮一個太監的升遷之事?如果說是先帝因為太子年幼,放心不下的遺訓,那麼已經病重不是一天兩天,為什麼事前沒有安排?
他的質疑很有代表姓,也讓人無從辯駁。可以說,當時正直的官員,無不義憤填膺。因為這裡面確實有太多的疑點,足以讓人相信,這份遺訓可能是矯詔。
所以高拱此言一出,眾人又是一陣肉痛,韓楫十分肯定道:「師相,天下士林最不能容忍的便是這條,若能就此上疏,百官必然積極響應。到時候馮保就不是下台的問題了,足以抄他九族!」
眾人齊聲附和贊同,高拱卻沉吟不語,作為主要的當事人,他對此事的懷疑和憎恨,比任何人都濃重。然而當時兩位娘娘就在帝側,如果說是矯詔的話,她們也一定參與此事,或者至少知情默許。現在皇帝還小,替他行使權力的,正是兩位娘娘。如果用矯詔的罪名去彈劾馮保,兩位娘娘一定會為了自保,而力挺馮保的,甚至會引火燒身,打虎不成反被虎傷,這種事決計不能做。
慮及這一層,高拱決斷道:「此事雖甚為可疑,但無實據。這次彈劾就不必提及了。」
「真要放過他的矯詔之罪?」眾人失望道。
「不,只有這個罪名才能置他於必死之地。」高拱搖搖頭,攏著鬍子道:「但不能提及先帝遺詔,而要把火力集中在小皇帝登極後的那道中旨上,矯詔的痕迹更為明顯,還沒有那麼多關礙!」
「師相所言極是,」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眾人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再無異議道:「就按您的方略行事!」
於是分配任務,誰打前鋒,誰坐中軍,誰打策應,誰來殿後,一切都如真正的戰爭,調兵遣將,確定戰術。大事議定之後,高拱沉聲道:「兵貴神速、事不宜遲,兩天後就是初一大朝,一切要在那天見分曉!諸位辛苦一點,今兒就不要睡了,明早就打出第一波彈章。為提防司禮監把奏章留中不發,要同時準備正副兩本。正本送進宮中,副本送到通政司。老夫這邊也會派人催促,讓馮保無法拖延!」說著站起身來,聲調激昂道:「此役我們已經勝機在握,只要各位上下一心、同仇敵愾。除君側之惡,正天下人心,為新朝開一好頭,就在此時了!」
「敢不為師相效死力!」眾人紛紛起身抱拳道。
在一片昂揚的氣氛中,眾人各自分頭題寫奏本去了。首輔值房又只剩下高拱,他已經褪去興奮之色,反覆推敲整個計劃,感覺在如此縝密周全的布置下,不愁馮保有什麼辦法。
馮保已經沒什麼好擔心的了,他所顧慮的還是內閣的同僚,以及那個回京以來,一直稱病在家的老楊博……五月份起複他時,楊博就稱病,再三推阻。高拱也曾給他去信:『辱教,知東山情切,高駕夷猶,殊失朝野之望。茲溫綍再頒,敦勸愈篤,恐上命不可屢抗,物望不可終孤。』話說到這個份上,楊博只能收拾收拾進京了。然而進京路上他就直接病倒了,除了國喪和新君登極之外,就沒有露過面。
高拱知道,楊博是病了不假,但更多的是心病,因為朝廷遲遲沒有給他安排工作,不管是兵部尚書還是吏部尚書,老楊頭一個都沒撈著……其實觀先帝在時的一系列動作,似乎是要讓自己給他空個位置,讓出吏部尚書來。但還沒來得及明示,皇帝就病危了,高拱也不願意放開手中的人事大權,平添一個能和自己分庭抗禮的巨無霸。所以把他的任命一拖再拖,拖到現在,楊博自然不滿。這次他肯定不會幫自己,不過倒戈的可能姓也不大,估計還是會看看再說,等局勢明朗了再下注。這對重臣們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至於沈默,其實和楊博的情況差不多,因為權位之爭,自己對他多有得罪。再說他已經是次輔了,幫自己也沒有什麼好處。但要是說為了扳倒自己和太監合作,高拱卻相信他做不出來。否則也不會主動去昌平視察皇陵,不正是為了躲開是非,不惹因果么?
還有高儀和張四維,兩人一個是沈默的鄉黨,一個是楊博的子侄,本身意見無足輕重……放眼四周,這些夠分量的大臣竟然全都躲在一邊,不願出頭。一切的責任都在自己肩上。不要緊,老夫一個人也擔得住!
唯一令他不安的,還是張居正。最近張子的表現倒也老實,連內閣都不來,稱病躲在家裡,一副和馮保撇清關係的架勢。但高拱知道,兩人之間的聯繫,不過是由明轉暗了而已。要是連東華門半夜打開過都不知道,他這個首輔就太可悲了。
現在彈劾他,是沒有意義的廢棋,只會讓他和馮保更緊密的勾結在一起。想到這兒,高拱命人把刑部尚書魏學曾找來,這魏學曾為人耿直、清廉自守,在士林中官聲甚好,素來有『小新鄭』之稱,乃是高拱在朝中的左膀右臂……真正的大將,高拱是要留著治國的,不捨得用來衝鋒陷陣。
一接到傳喚,他立刻從刑部趕來,問元翁有何吩咐?
「原本不想讓你披掛上陣。」高拱緩緩道:「但這件事非你不可,韓楫他們分量太輕,只能自取其辱。」
「元翁小瞧我了!」魏學曾心說,還那麼多廢話幹啥:「決戰時刻,下官豈能在後方坐視?赴湯蹈火再所不辭!」
「好好。」高拱讚許的捻須笑道:「也不是讓你赴湯蹈火,只讓你去張太岳府上走一趟。」說著斂住笑容道:「讓他感受到朝野輿論的壓力,不要再跟馮保眉來眼去,以免自誤!」
「哦,遵命……」魏學曾心中苦笑,這回可要把張居正得罪慘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