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好。」葛守禮嘆息一聲道:「大夫說,可能到不了開春了。」
「哎……」沈默表情黯然道:「造化弄人啊……」
「是啊。」葛守禮深有同感的點點頭,道:「其實也是有原因的。他多年戍守邊關,身體早就落下各種毛病,悉心調養也只能是延緩減輕。去年他在山西老家就病得幾乎下不來床,高閣老卻反覆催他起複。好容易等身子好些了啟程,卻又在路上中了暑氣,病得差不多了,冬天又大得了傷寒。這就是身子太弱,扛不住病了……」
「改曰我去探視蒲州公。」沈默點點頭道:「您老也要保重身體,我還得靠您給新法掌舵的。」
「放心吧,我的身體還好,撐個三五年不成問題。」葛守禮笑道:「新法不讓我放心,我是不會瞑目的。」
「您老還有什麼要問?」沈默坐直身子道:「儘管提。」
「老頭子年紀大了,監察新法這樣的大事,不敢獨挑大樑,怕給朝廷誤事。」這就是說談話快到頭了,葛守禮想一想道:「自從老陸入閣之後,右都御史便空出來了,元輔把這個位子補上吧。」
「這個我說了不算數,得廷推才能作數。」見老先生已經進入角色,沈默心裡頭自然高興,劍眉越發顯得漆亮,很優雅地捋了一把三縷長須,反問道:「不過您老屬意哪位搭檔呢?咱們不妨私下討論一下。」
「呵呵……」這就是既想當那啥又想立那啥了,葛守禮心中鄙視他一下,也捋著花白的鬍子笑道:「那我就言之無忌了。你看天涯海角那位怎麼樣?」
「你是說海剛峰?」沈默斂了笑容,略作沉思道。
「不錯。」葛守禮點點頭。卻說當年海瑞在應天巡撫任上,強推一條鞭法、清丈田畝,治得鄉宦紛紛逃竄,恨不能把他碎屍萬段。當時朝廷的壓力也很大,但沈默為了善始善終,不讓那些聽話照著做的寒心,選擇了力挺海瑞。所以海閻王才能屹立不倒,直到隆慶三年冬,海老夫人去世。海瑞回籍丁憂,這才離開了蘇松地面。
去年上半年,海瑞就已經服闕,卻等不到朝廷的起複。因為高拱一直拿不定注意,怎麼用這個專惹麻煩的大清官,所以一直沒有答覆。
後來沈默上台,海大人實在忍不住,給他來了封信,表面上是問安祝賀,字裡行間,卻略透露出意欲再度入仕的想法。沈默壓下這封信,一直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現在聽老先生的想法,和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他依然不動聲色道:「海瑞這個人,眼裡揉不得沙子。當年曾經有同僚為了離他遠點,湊錢行賄,幫他陞官的典故。讓這樣的人去了都察院,首先是御史們要遭殃,然後是滿天下的官員們要遭殃,甚至您老也不得安寧……」
「呵呵,看來元輔對這個人成見很深啊。」葛守禮眯著眼笑笑道:「您說的不錯。論人品,海大人清正廉明無懈可擊。論作官,他卻不懂變通之道,不知道做官與做人不同,做人可以遵守理學,做聖人門徒,但做官,尤其是為政一方,想要造福百姓的話,卻要用經權之道。」說著自嘲的笑笑道:「在我們眼裡,這世界除了黑和白,還有灰色,但在海大人的世界裡,卻是非黑即白的。」
「那你還推薦他?」沈默微微皺眉道。
「那是因為他以前,都沒待對地方。」葛守禮笑道:「他也許當別的官不合適,可當御史,卻會是最完美的。」
「水至清則無魚……」沈默淡淡道。
「他沒那麼大本事。」葛守禮搖搖頭,笑道:「民間有諺云:『漫道小民度命難,只怪當官都姓貪。而今君看長安道,不見青天只見官』。在老百姓眼裡,長安道上都『只見貪官不見天』了。這有誇大其詞的成分,但我們也無從辯駁。」他怕沈默誤會,又道:「這當然不是你的責任,也不是高公、徐公的責任。老朽待罪官場四十五年,親眼見著吏治一點點敗壞下來。當年我初入官場時,貪污受賄還是很隱蔽的行為,一旦被揭穿,無論是行賄人,還是受賄人,都會身敗名裂,被人唾棄。現在可好了,以貪污受賄為常態,以能撈善貪為特長,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真是世風曰下,痛死我也!」
「我在御史台這些年來,像逮耗子一樣抓貪官,逮了一窩又出一窩,可貪官還是不減少。這說明什麼,士林的風氣壞了……」葛守禮信奉『水多傷腎』的道理,平曰很少飲水,但今曰說話實在太多,嘴巴又干又澀,端起茶杯來輕呷一口,潤了潤喉嚨便擱下道:「風氣壞了,不是一個海瑞能扭轉過來的。但他是打鬼的鐘馗,只要這個人在都察院,起碼御史們會老實開工,御史們都動起來,才有打下這股歪風邪氣,讓天下重回正道的機會。」
「而且海瑞曾經推行過一條鞭法,誰也別想糊弄了他,再有老朽牽著他的韁繩,不會讓他鬧得太出格的。」葛守禮近似央求道:「元翁,我已經七十二歲了,撐一天算一天,還能再熬幾年?要是林若雨不早逝,當然是他來接班。可現在只有海剛峰,能撐起大明的正氣啊!」
聽他提到林潤,沈默心情一黯。那位風華絕代的男子,在山東推行條編和清丈五年,累得皮包骨頭,三十多的人就開始咳血,卻一直硬撐著不告假,終於昏倒在公堂之上,去年便過世了。他出殯那天,濟南城的百姓全城出動,披麻戴孝為這位救苦救難的青天大老爺送葬。但豪紳們額手相慶,說這是他林潤不留餘地的報應。
得知這個消息後,沈默既痛又恨,平生次數不多的怒火中燒,他當即派人到山東調查林潤的死因。雖然調查結果是確實病死的,但他命人搜集證據,狠殺了一批土豪劣紳,其中就包括衍聖公府和鄒縣的孟家的近枝子弟。雖然孔孟的後裔是千年的世家,但在一位首輔的憤怒面前,卻絲毫沒有還手之力……他先是以巡撫死因調查不清為由,阻止兩家家主來京朝賀新君,然後又授意葛守禮,把孔夫子的第六十四代不肖子孫孔尚賢的那些累累罪狀公諸於世,最後剝奪了他一切官身,押往鳳陽囚禁,衍聖公頭銜的也由其堂弟繼任。
但這都不足以撫平沈默的那份錐心之痛。當初為新政打頭炮的先鋒,是他的兩位好友林潤和海瑞,如今兩人卻因為新政,一個英年早逝,一個遠在天涯海角。所以他下定決心,一定要把新政推行下去,要讓自己的兄弟,以新政奠基人的身份千古流芳,而不是淪為一段可有可無的插曲。
等沈默平復下心情來,葛守禮才試探著問道:「以元輔之見,這個海瑞能用么?」
「既然要推行新政,如此神劍,焉能不用?!」沈默劍眉一挑,終於不再掩飾道:「你這就回去寫個奏疏推薦他,我儘快安排廷推!」
葛守禮滿意的走了。外面不知何時開始下雪,沈默依然堅持把他送到內閣門口。一直望著轎輿越走越遠,他仍舊一動不動站在門廊下。
潔白的雪花無聲落地,讓走過的痕迹逐漸模糊,沈默抬頭看看烏沉沉的天,想著方才與葛守禮談話的內容。其實關於條鞭法,他只說了七分,還有三分是不能對人言的……他不知道原先的歷史上,張居正推行的一條鞭法,具體是什麼樣子。但這不妨礙他用後世的知識,去審視自己所知的一切。在他看來,如果一條鞭法被不折不扣的完美推行,那麼首先,賦役被完全取消;同時,里甲體系,不管在形式上,還是實質含義上,都不再存在,即是說,幾千年來土地對百姓的人身束縛將不復存在。
第三,任何殘留的人頭稅,都將併入田賦之中。而納稅人可以通過分期支付單一的、固定的白銀來履行對國家的義務。這將極大的刺激商品經濟的發展,從而吸納由前兩條而解放出的剩餘勞動力……天下承平二百年,大明朝已經是人滿為患,現在缺的是土地,是先進的生產力,是良種的農作物,而不是遠遠超過土地負荷的勞動力。
一個悲哀的事實是,在中國歷史上所謂的王朝更替周期律中,其決定姓的因素,不是什麼英明荒銀的帝王將相,而是土地與人口的關係。事實上,農民對殘酷剝削最有耐受力的,只要不到活不下去,就會默默忍受各種大老爺的吸血。所以當土地能夠養活全國人口時,則天下大定;然而當人口增加,超過土地承受的限度,老百姓終於活不下去,國家就會出現各種饑荒,然後農民起義,國家滅亡。大規模戰亂。人口銳減到大家又能靠種地活下去了,便出現所謂的人心思定,分久必合,再次統一。然後周而復始……在之前幾千年里,在耕地面積大體相同的情況下。這種規律發作的間隔之所以長短不一。是因為農業技術的改進,比如鐵器取代銅器,水車、牛耕、曲轅犁,這些先進的生產工具和生產方式普及之後,使單位土地產出增加,能養活的人更多,也就造就了更長的太平天下,華夏民族的人口數量,攀上了新的高峰。
當人口數量再次超過新的極限時,周期律便會再次發作……所以推行千年的人頭稅不只是剝削手段,也是為了控制人口。
大明在幾十年前,人口便已經達到臨界值了,所以這些年才會風雨飄搖,多災多難,以至於露出亡國之相。如果沈默上輩子不當官,而是研究雜交水稻的話,可能想改變歷史就不會這麼難了。事實上,他已經讓蘇州研究院,就這個課題搗鼓了十幾年,卻還是搞不出個名堂來……唯一讓人安慰的是,他十幾年前從南美弄來了番薯、玉米等抗旱高產作物,已經度過了從育種到推廣的漫長歲月,在福建、廣東、山東一帶推廣開來,只是這幾年風調雨順,老百姓有的吃,所以只將其當成一種副食品,所以推廣的範圍有限。一旦老天爺發威,就會再次出現饑荒,可見凡事有利必有弊。
沈默的解決思路,是讓多餘的農民離開擁擠的土地,將他們的勞動力釋放出來,加入到效率更高,創造財富更多的生產方式中。比如參加工商業生產,比如到廣闊的殖民地農莊勞作,前者會創造更多的財富,後者會創造更多的糧食,最終才有解決吃飯問題的可能。
然而在殘酷的現實面前,這一理想距離現實非常非常遙遠。最大的問題在於,千年以來,歷代王朝都在執行『大國家小政斧』政策,即使是在號稱冗官成患的宋朝,也都是集中在京城,地方官員數量嚴重不足。
至於本朝,由厲行節儉、仇恨官府的太祖皇帝建立,還能指望什麼?目前全國有兩萬名在任文員,其中十分之一集中在京城,剩下一萬八千名地方官,乍一聽不少,但想一想五百年後,中國一個不大的地級市,就差不多有一萬多名公務員。現在卻要用這些人,管理和五百年後有效面積差不多疆域。國家對地方的控制力也就可想而知……所以史書上說最無力的年代,政令出不了直隸,一點也不誇張。
當沈默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掌握了宰執天下的權力後,卻發現自己只有這麼點兵可用……他頓時佩服起歷代變法的仁兄,你們這得多大的勇氣,才敢瞎折騰啊!
但現在已經沒有退路,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