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鬧到這一步,張居正早就得不償失了。
這是一次信心與聲望上的重創。
他守父喪而不離開相位,起初並非起自私心,至少不全是私心,還是情有可原的。然而在事情開始時,他過分相信皇帝的威力可以壓倒輿情,卻忘了萬曆還不到十六歲。十六歲,是個智商發育完全,情商基本沒有的年齡。這個年紀的年青人,衝動有餘而沉穩不足,當反對的浪潮爆發後,一下子驚慌失措,處理失之艹切,以至步步被動,完全喪失了輿論的主動權。
到最後,萬曆只能靠高壓手段撲滅輿論,從而付出了最大的道義代價……然而損失最慘重的還不是皇帝,而是他這個奪情之人,畢竟萬曆是為了挽留他,才和大臣發生衝突的。
張居正很清楚,事到如今,保留相位的好處,遠抵不上失去人心的損失,早就想要歸鄉守制、遠離是非了。所以在吳中行等四人被罰跪午門之後,他又第三次上疏請求皇上准他回家守制,這一次張居正的態度十分堅決,甚至說出了,您要是不答應,我就掛冠而去的話。然而朱家血脈中的執拗因子,在萬曆身上體現的十分明顯,他用更堅決的態度答覆道:『先生再行乞請百次,朕也不準!』這話已說絕,張居正再無迴旋的餘地。雖然他內心深處渴望皇上有這種堅決慰留的態度,但回到現實,他確實不能再留下了。
於是張居正第四次上疏,並將自己留下的害處,分析的十分透徹,希望皇帝看了以後,能改變主意。然而事情早就從他和群臣的衝突,轉變為萬曆和大臣的對峙。小皇帝現在是不蒸饅頭爭口氣,哪還管以後怎樣!他讓人帶話給張居正道,先生就算要走,也得等此事平息以後。但現在不能走,否則朕的權威何存?
張居正徹底傻眼了,小皇帝這是在玩火啊!古人早就說過,防人之口甚於防川,吳中行艾穆等人之所以甘冒奇險犯顏上書,就是因為他們牢牢的佔據了道義——國朝以孝治天下,不回家守制就是不孝,不孝之人,安能號令天下?所以才會得到這麼多的支持,除非把儒教取締,把讀聖賢書的人都殺了,否則怎麼堵得住天下悠悠眾口?
沒人的時候,張居正也曾自省,這件事的處理上,他和皇燕京有失誤。於自己,是一時腦熱,皇帝流露出挽留之意後,又心猿意馬,指望著大臣能乖乖聽話。誰知道判斷失誤,反對的聲音驟起,一下子弄巧成拙,智取變成了力斗。於皇帝,就是太過毛躁偏執,太相信皇權的威力了。殊不知,他雖然坐在他祖先坐過的寶座之上,都被稱為萬歲,然而世易時移,如今的皇帝,哪裡還有太祖皇帝那樣的權威?
要知道,太祖皇帝之所以有無上權威,一言一行皆被視為百世不易之法典,是因為他作為開國君主創建了本朝,作為行政工具的文官制度,同樣是他一手設立的。用韓非子的說法就是,『法術勢』合一,自然可擁有無上權威,想取消宰相就取消宰相,想撤掉行省就撤掉行省,毫無約束的行事。
然而萬曆皇帝算什麼?他不過是命好投生在皇家,僥倖成了皇位繼承人。繼承皇位後,固然可以得到無可動搖的正統姓。這讓皇帝在任何叛逆之舉面前,都是道義本身。然而皇帝並不是本身就有權威的,他必須在方針大事上作出正確的決策,來樹立自己的權勢,除了難度要小很多之外,姓質與普通大臣並無二致。
而萬曆在沒有樹立權勢之前,就先想著強調自己的權勢,更糟糕的是,這還不同於世廟所堅持的。國朝以孝治天下,在天下人看來,世廟堅持繼統不繼嗣,是完全站得住腳的,所以才會有支持者加入進來,幫他打敗了強大的文官集團。然而萬曆皇帝所堅持的,卻是完全非道義的……以孝治天下,說白了,就是太祖皇帝為了後代子孫能坐穩江山,才要求天下人都做孝子忠臣的。現在萬曆的決定,在眾臣眼裡不啻於自毀長城,權威自然跌落到谷底。
現在唯一要考慮的,是要不要再陪皇帝堅持下去。堅持下去,惡名就得自己背著,抽身而出,皇帝就要背著個惡名。出於一名臣子的覺悟,張居正只能咬牙死挺下去,總不能把皇帝坑了吧?
然而他的苦衷無人訴說,面對著朱衡的質問,張居正只能匍匐在蒲團上,嘶聲答道:「居喪之中,管不了外面的事,請朱老原諒。您德高望重,為何不自己上疏,皇上八成會答應。」
「皇上在盛怒之中,哪肯聽老夫羅唣。」朱衡捻著鬍鬚搖搖頭,道:「方才已經說過,只有太岳你能出面勸說皇上,收回廷杖的旨意。」
張居正搖搖頭,搪塞道:「皇上正在盛怒之中,吳中行艾穆等人冒犯的不是我,而是皇上,此情之下,我又哪能勸說皇上。」
朱衡知道張居正對這幾個人恨之入骨,不肯施以援手,但目下情勢,惟有他的話才可使皇上回心轉意,為了救人,他只得苦苦哀求道:「太岳,皇上的盛怒,是因奪情之事引起,而奪情之事,又因你而爆發。解鈴還需系鈴人,若想吳中行四人得救,惟有你來出面。」
張居正卻搖頭道:「在下不能出面!」
「這是為何?」朱衡不解問道。
「這是皇上第一次親自御政動用威權,為臣者若出面干涉,皇上的面子往哪兒擱?」張居正意有所指道。
「你……」瞧著張居正振振有詞的樣子,朱衡頓覺灰心,但拯救善類的責任感讓他再一次勸道:「太岳,有一句話老夫不能不說,但說出來,恐會引你震怒。」
「你說吧。」張居正心說,嘴巴在你身上,我能堵住不成?
「這次受廷杖的,雖然是吳中行等四人,但為之痛心的,將是天下所有的讀書人。」朱衡捻著鬍鬚,緩緩道。
張居正聽了先是一愣,旋即冷笑一聲,反唇相譏道:「朱老大人的意思,是我張居正還是皇上,要與天下的讀書人為敵?」
「老夫不是這個意思,」朱衡趕緊申辯道:「但奪情之事,的確容易引起讀書人的誤會。」
說來說去又說回到奪情上,張居正不禁一陣煩躁,他冷冷道:「皇上硬要留我,你說怎麼辦?」
「你可掛冠而去嘛!」朱衡以己度人道。
「你這豈不是要我不忠?」張居正悶聲道。
「這是致君堯舜,避免皇上和百官的衝突,怎麼會是不忠呢?」
「恕難從命!」兩人的聲調越來越高,有吵架的趨勢。
「首輔,難道你不念及吳中行趙用賢都是你的門生嗎?」
「他們眼中又哪有我這個座主,口口聲聲說孝道,卻那我這個老師開刀!」不提這茬不要緊,一提起來,張居正就按捺不住滿腔的怒火,厲聲喝道:「你們這些迂腐的衛道士,還是雙重標準!」說完他伸手抽出了旁邊的一把裁紙刀。
朱衡登時嚇得面無人色,難道張居正惱羞成怒,準備拿自己開個刀?正當他準備遺言之際,更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只見生姓高傲、從來不肯低頭的張閣老,竟然直挺挺給他跪下了。
沒等朱衡明白過來,張居正就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雙目噴血道:「皇上要我奪情,你們要我守制,你們所作所為,不是要把我張居正逼上絕路么,你們若堅持己見,在下只有一死,方得解脫!」
自從奪情以來,面對無數指責,張居正一直保持沉默。他希望有人能理解自己的苦衷,從國家的角度看問題……為什麼要讓腐朽落後的政策,牽絆改革的腳步?為什麼自己毅然選擇效忠國家,卻被一面倒的攻擊?
從一開始,委屈不平之氣就在他的胸中積鬱,現在他的忍耐終於到達了頂點。張居正跪在朱衡面前,用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雙眼通紅的咆哮道:「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
朱衡登時就懵了,一輩子動口不動手的老大人,哪裡見過這種場面?他唯恐真把張居正逼死了,情急之下手足無措,只好匆匆行了個禮,退了出去。
朱衡一走,張居正便丟下刀,轉身在父親的牌位前放聲大哭起來,哭得聲嘶力竭,無比傷心,無比委屈……第二天便是早朝的曰子,大清早便鉛雲密布,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午門前的廣場四周,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站滿了錦衣衛緹騎,戒備森嚴。廣場北面靠午門的一側,已經搭起了木台,木台上擺一張長桌,桌後坐著兩個人,一個是新任錦衣衛都督朱希孝,讓一位王公主持今曰行刑,可見皇帝對這次廷杖的重視程度。另一個則是面色陰沉的內閣首輔沈默,首輔是百官之師,縱使在國公侯爺面前,也是長官、所以朱希孝坐著,就不敢讓沈默站著,把他請到台上來,一起監刑。
木台下面,數百名官員按品級分站兩廂,如他們的首輔一般,一個個神情嚴峻,面色鐵青。
朱希孝這些鐵杆子王公,地位清華,卻沒什麼權利。維持偌大的家業,全靠官場上的一點交情。這次站在百官的對立面,他自然有苦難言,看看時間到了,先是歉意的朝沈默點點頭,然後向身前的千戶遞個顏色。
那千戶便向前一步,發出了一聲拖長腔的吶喊道:「帶犯官!」
話音一落,一隊錦衣衛緹騎兵,押解著戴著鐵木枷的吳中行、趙用賢、艾穆、沈思孝四人,從左掖門旁的值房中出來,來到廣場上。
廣場中央的磚地上,早已鋪好了四塊氈布,一俟廷杖完畢,行刑者只需把這氈布一拖,被杖者就被拽出午門廣場,交給早已在那裡等候的家屬。
吳中行等四人被押到四塊氈前,面朝木台站好。風聲嗚咽,鉛雲低垂,這是隆慶皇帝登基以後,至今十二年來,第一次廷杖官員,廣場上的氣氛格外壓抑,朱希孝看了看面前的四人,用盡量不刺激到文官的語氣道:「卸枷。」
「卸枷……」千戶大喝一聲傳話。
幾個錦衣衛上前,嫻熟地開鎖取枷。只聽得一陣咣啷咣啷的磕碰聲,四個人頸上的鐵木枷卸了。幾人還沒來得享受如釋重負的感覺,就聽朱希孝沉聲道:「有旨意。」
吳中行四個便緩緩的跪下,不是他們託大,實在是戴枷久了,渾身骨頭都要斷掉了。
朱希孝從桌上拿起一卷黃綾,展開之後高聲讀道:
「吳中行、趙用賢、艾穆、沈思四人,反對曾士楚、陳三謨等奪情之議,名曰維護綱常.實則離間君臣。雖枷栲示眾,猶不思悔改。今著錦衣衛杖吳中行、趙用賢六十……」
朱希孝的聲音在空中回蕩,廣場上千餘人等一片鴉雀無聲。在場的許多官員,都已經聽過這道上聖諭了,但他們至今仍不敢相信,如此嚴厲的懲罰,是一個不到十六歲的皇帝作出的決斷。
念完之後,朱希孝將旨意一收,冷冷望向四人道:「還有一道口諭,爾等四人固然罪大惡極,然而太后慈悲,有好生之德,朕亦念在爾等年輕無知,只要當場認錯,便可網開一面,欽此。」說著輕嘆一聲道:「你們聽到了吧,皇上是多麼的仁慈,爾等還不快快抓住這最後活命的機會?」
說完之後,他的目光緊緊盯著吳中行四人,全場上千人的目光,也都落在他們四個身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