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臉的人里,包括那個老太監,但他低垂著頭,誰也沒看到。稍一遲疑,老太監便躬下身子,兩手舉起,把托盤舉過頭頂,萬曆皇帝把金樽擱在上面。他便緩緩起身,端著托盤向首輔走去。
沈默的那桌就在御階之下,群臣還沒回過味來,那老太監便來到他的桌邊,弓下身子,兩手探出,將托盤呈到他面前。只見金燦燦的酒杯中,有琥珀色的波光蕩漾。
君王御賜,不容拒絕,沈默緩緩伸出手去。
萬曆屏住了呼吸,直勾勾盯著沈默的手,那手觸到酒杯的一刻,就是此獠喪命之時!
時光倒轉,回到那個風雨交加的夜裡。
萬曆在御花園極隱蔽處的小樓里,見到了他久等方至的死士——當那人摘下雨披後,他發現這所謂的死士,竟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太監。不過轉念一想,也就分明了……如果是宮外人的話,就算手裡有地圖,也會在這紫禁城的幾千間宮舍中迷路,更不可能在這個雨夜找到自己。
萬曆並不關心這人的過往,他只關心他有沒有真本事,能夠完成自己的任務!
上下打量著這個乾乾瘦瘦的老太監,萬曆沉聲問道:「你知道我是誰?」
「皇帝。」老太監面無表情道。
萬曆皺眉道:「見到朕,你為什麼不跪?」
「對一個即將為你去死的人,」老太監淡淡道:「這樣的態度並不合適。」
「……」萬曆不再糾纏此事,轉而問道:「你知道自己的任務?」
「五月端午那天,把毒酒送到沈默面前。」老太監道:「說實在的,這個活兒,你該讓個完全不知情的太監去做。」
「不錯,那樣才能絕對的自然。」萬曆頷首道:「我之所以要找死士來做,是因為我最近想到,用毒酒不是什麼好辦法。」
「確實臭不可聞。」老太監緩緩點頭道:「尤其是兩天後才發作的毒藥……不能立竿見影的毒藥,都不是無解的。只要他身邊有解毒高手,只要發現得早,就能救他不死。」說著雙目恨意凜然道:「和沈默作對,你必須做最壞的打算,用最穩妥的辦法!」
「但是下立斃的毒藥的話,朕如何脫開干係?」萬曆顧不得理會他言語中的不敬,道:「當場鴆殺一國首輔,這是朕也承擔不起的責任。」
「投毒這種懦夫的手段,用來對付一個比你強大的人,不好用。」老太監搖搖頭道:「如果他堅持不喝,你還能強迫不成?」
「這……」萬曆恨他口無遮攔,不給自己留點兒面子。但正是用人之際,只能再忍了:「那你有什麼辦法?」
「有時候最直接的辦法,反而是最正確的。要讓他立斃當場,手刃是最好的選擇……」老太監沉聲道:「沈默的權勢再強大,也改變不了他手無縛雞之力的身體,只要讓我靠近他身前……」說著一翻腕,一柄藍幽幽的匕首出現在他手中,凌空一划道:「這上面淬了見血封喉之毒。只要划上一下,大羅金仙也救不了!」
「你似乎對他很了解?」萬曆有些訝異道。
「他是我一生的敵人,儘管他未必能意識到。」老太監的目光有些恍惚,但很快重新冰冷起來道:「我餘生唯一的任務,就是向他復仇!」
「你與我不謀而合,」看著他手中的淬毒匕首,萬曆退了一步,站在客用身後道:「但我覺著,用一個年輕力壯者來行刺更合適。」
「不是誰都有勇氣,在大庭廣眾之下,向當朝首輔揮刀的。」老太監桀桀一笑道:「而且我雖然老了,但身手並不慢……」話音未落,他身形一閃,便欺近了萬曆身前。
客用趕緊張開手臂去擋,老太監卻靈巧地一矮身,從他腋下鑽過,藍幽幽的匕首直抵萬曆心窩。
「住手!」客用失聲驚叫。
那匕首在萬曆胸前一寸處停住,老太監冷冷道:「怎樣,還能入皇上法眼么?」
萬曆皇帝臉色蒼白的點點頭,半晌才聲音微顫道:「此事不論成敗,都不能把朕供出來,你能做到么?」
「能。」老太監點點頭道:「我會說自己是達爾扈特部的人,找他報滅族仇!」說完又用蒙語重複了一遍。
「你真的是蒙古人?」萬曆問道。
「這很重要麼?」老太監面無表情道。
「不重要……」萬曆搖搖頭,想起一事道:「對了,還沒有說報酬呢,你想要什麼,只要朕能做到!」
「你不會去做的。」老太監面現嘲諷之色道:「像你這樣薄情寡義之人,又怎會遵守承諾呢?」
「你……」萬曆羞得面紅耳赤,那老太監卻渾不在意,緩緩穿上雨披,篤篤下樓,消失在雨幕中……金殿之上。
那端酒的老太監,正是那雨夜中的死士,按照計劃,皇帝賜酒,他斟酒,然後送到沈默面前。那柄淬毒的匕首就藏在托盤底下,只要湊得近前,就一定能殺他個猝不及防。
這一招看似簡單粗暴,事實上十分致命。因為沈默有所提防,也只會對那賜酒保持警惕,而萬萬不會料到,皇帝竟然會在眾目睽睽之下,選擇直接刺殺!當沈默全部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酒上時,自己猝然一擊,必能命中!
然而讓他稍感意外的是,皇帝臨時改變了劇本,讓把御用的金樽端給沈默。不過他覺著這是皇帝為了讓表演更逼真的臨時發揮,因此稍一錯愕,便依命行事,將那金樽端到了沈默桌前。
現在,他就跪在沈默的側方,距離不到三尺,近得都能聽到首輔大人的喘氣聲。眼看著就要實現畢生的夙願,老太監不禁全身熱血沸騰,托住托盤底部的左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
只見沈默緩緩伸出右手,去拿那個盛滿酒的金杯。這個動作有些驚世駭俗,因為皇帝的御賜之物,他竟敢用單手去接……但是這時候,那老太監已成蓄勢待發之勢,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沈默伸出的手上,沒有注意到是一隻還是兩隻。
終於,沈默的手握住了金杯。
老太監沒有猶豫,一下鬆開了托盤,弓著的身子暴起,閃電般地上前一步,用右手去抓沈默的手腕。
異變陡升,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連尖叫聲都沒有……但是沈默卻像是早有準備一樣,在老太監鬆開托盤的同時,他也鬆開了手中的金杯——其實他根本只是虛握,卻全身都繃緊了,注意力也都在那托盤上!
見老太監撲了過來,沈默猛地向後一閃,但老太監的動作實在太快,後發而先至,鷹爪似的手掌探來,雖然沒有抓住他的胳膊,卻緊緊攥住了他寬大的衣袖。
這時,那金樽和托盤才跌落在地上,群臣才響起驚呼,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間。
老太監握著匕首的右手已經舉起,他說了一句蒙語,便把匕首向前一送,彷彿已聽到了沈默的慘叫聲——這一招,他已經練習了上萬次,絕對不會失手的。
沈默看見匕首刺來,就拚命向後躲閃,老太監雖然看著瘦弱,但力氣比沈默大多了,更緊地抓住他的衣袖。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只見沈默拼盡了全力,向後一退,便聽『撕拉』一聲,竟把整個衣袖扯了下來了,沈默一下掙脫了……捏著手裡的一截衣袖,老太監一下愣住了。這可是他萬萬沒想到的,事先也沒有這種準備。因為他在宮裡多年,知道高官官服是衣帽針工局所制,質量絕對上乘。誰會想到,堂堂大明首相的衣袖,怎麼能這麼不結實?
但現在可不是思考的時候,老太監見沈默因為用力過猛,趔趄著摔倒在地,想也不想,立即揉身上前,一個泰山壓頂,騰空撲向沈默。
『啪啪啪啪……』然而就在此時,大殿中響起了密集的槍聲,至少有十發子彈,從各個方向擊中了他。
老太監如遭雷擊,充滿仇恨的面孔激烈痙攣著,用盡生命中最後一點氣力,將手中匕首朝沈默擲了過去,正中他的胸口。
見匕首插入沈默的身體,老太監笑了,口鼻噴出鮮血,破口袋似地落在地上,抽搐幾下便斷了氣……這場驚心動魄的刺殺,發生於電光火石,結束於兔起鶻落,直到那老太監被打成了篩子,眾人才反應過來,宮女的驚叫聲,百官的怒斥聲,侍衛衝進場的腳步聲摻在一起,場面一下子混亂起來。
「保護皇上!」錦衣衛先衝到御階之上,圍誠仁牆把萬曆圈在當中。
「別管朕,看看首輔怎麼樣了!」萬曆的酒已經完全醒了,他現在顧不上深究,為何萬無一失的局面會搞成這樣,他只想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沈默死透了沒有!
「首輔大人自有護衛,末將必須先保護皇上離開!」帶隊的錦衣衛一揮手,將他半拖半架,帶離了亂成一團的大殿。
大殿中,沈默倒地的地方,也被錦衣衛圍了個嚴嚴實實,任何人都不許靠近。百官急於得知沈默的安危,又把那些錦衣衛圍了個水泄不通。
幾位內閣大學士趕緊親自維持秩序道:「大家不要圍著,讓太醫過來看看,不要耽誤了醫治!」
百官這才讓開去路,讓太醫院的孫院正過來查看。看過之後,孫錫直搖頭,對錦衣衛道:「把元輔大人抬到太醫院去,要小心傷口。」錦衣衛聽大夫的,很快抬來了一片門板,把沈默抬到上面,由兩道人牆組成的通道出了大殿,徑直往太醫院去了。
孫錫剛要跟出去,卻被百官圍上,七嘴八舌的詢問元輔傷情。孫錫卻只是搖頭不說話,最後還是次輔張四維開口道:「元輔當庭遇刺,明曰必定舉國喧嘩。這種事越是遮掩,就越容易引起混亂,孫院正還是實話實說吧。」
「哎……」孫錫這才字斟句酌道:「我只能說,刀上有劇毒,其餘的在聖旨下來之前,恕難奉告……」說著朝眾人一抱拳,急匆匆地跟上沈默的擔架。百官稍一遲疑,大都跟了上去……太醫院位於紫禁城東側的南三所以東,距離文華殿只有百丈遠,因此須臾便至。
孫錫指揮著錦衣衛將沈默安放在點滿燈光的凈室中,然後便把閑雜人等趕走,只留下他和幾個助手,立即給沈默動手術……包括孫錫在內,這屋裡所有人都是沈默的人,他們早就接到通知,今天做好準備,隨時待命。
孫錫先命人將那匕首用線吊住,然後小心翼翼的剪開沈默身上的寬大蟒袍,便見裡面竟是一件極輕便的貼身鎖子甲。那匕首的力道真猛,竟把這樣極其堅韌的一件鎖子甲,也刺穿了個小口子。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刃尖卡在了鎖扣上,所以才給人以拔不出來的感覺。估摸著即使入肉也不會深了,孫錫便穩穩地握住匕首,輕而易舉的便拔離了沈默的身體,倒是和那件甲分開,用了他不小的力氣。
在燈光下仔細打量那把匕首,孫錫不禁倒吸口氣,這種劇毒只要刺進身體,不用創口多大,就能要人姓命。他眯眼觀察刃口,發現並無一絲血跡,這才鬆了口氣。
這時候,助手已經解開了沈默身上的鎖子甲,露出裡面的一件生絲和金絲混編的軟甲。再除掉這間軟甲,就見元輔大人還穿著生絲內衣……足足三層防護,恐怕連子彈都能擋住,何況是重傷後擲出的匕首?
至於沈默的昏迷,是因為他身上的防護都是柔軟型的,在衝擊力面前沒有效果,那匕首正中心口,一下子就把他砸暈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