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暫的昏厥之後,沈默恢復了神志,便感到胸口一陣劇痛,忍不住悶哼一聲。
「屬下嚴重失職,險些陷大人於萬劫不復,」余寅跪在他面前道:「請大人嚴懲!」
「這事兒也怨不得你,」好半天回過勁兒來,沈默輕撫著胸口道:「百密還有一疏呢,何況我們的暗線再多,也不能時刻都盯著皇帝。」
「皇帝這次的確出人意料,屬下確實沒想到,所謂投毒竟然是幌子,他竟然用了刺客。」余寅羞愧道。
「年輕人衝動嬗變,」沈默的聲音轉冷道:「本就是最難估計的。」
「是的,連他身邊人都不知道,應該是皇帝臨時起意。」余寅點頭道:「不過這手確實厲害,要不是大人穿了三層甲,真要被他得逞了。」從前年開始,沈默只要進宮,就一定會在官服下著甲,今天明知道皇帝會暗算自己,他自然更要嚴密防護,結果就穿對了。
「要不是小皇帝要我用他的金樽,讓我渾身寒毛直豎,怕是躲不過這一劫的。」回想方才的場景,沈默有些後怕道:「太祖實錄上記載,當年高皇帝宴飲功臣時,曾經說過兩句話『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後來那些大臣果然死於他的刀下。」
「金杯在前,白刃在後……」余寅聞言震撼道:「皇帝會不會不曉得這個典故。」
「不可能,太祖實錄他不知已經讀了多少遍,早就爛熟於胸了。」沈默搖頭道。
「這就太奇怪了。」余寅詫異道:「皇帝沒道理在動手前,還要這樣提醒大人。」
「我也不知道,也許皇帝想讓我死得明白……」沈默搖搖頭道。
「大人,把這個問題交給史家去研究吧。」余寅道:「現在已是個你死我活的局面,皇帝的生死還捏在我們手中,究竟如何處置他,您得拿個主意。」在事先的預案中,並沒有這方面的計劃,一切都是在沈默遇刺後的應激反應。
「看來你一直是對的……」沈默終於對皇帝不抱幻想,劇烈咳嗽起來道:「今夜鬼門關上走一遭,我反而想通了。」說著輕嘆一聲道:「要破此困頓之局,唯有無君無父……」
「屬下今夜就可以讓皇帝去死!」余寅沉聲道。
「不行,皇帝不是不能死,但是現在不行。」沈默搖頭道:「雖然那刺客口說蒙語,但明眼人都知道,金樽在前、白刃在後,這是皇帝的安排。同樣道理,今天皇帝要是有什麼不測,我無論如何也脫不開干係。」
「那何時動手?」
「弒君之後,後果如何收拾。」沈默輕聲道。
「效仿武廟絕嗣事!」余寅臉色剛硬道:「另擇一宗室立之!」
「你當天下人是傻子?」沈默扶著炕幾,搖搖頭道:「先不說這個。我最近常在想,自己為什麼會這麼累,你怎麼看?」
「大明的九州萬方都在大人肩上,您還想探索一條前所未有之路,」雖不知沈默何出此言,余寅還是答道:「而且現在皇帝年已十八,久已超過應當親政的年齡。大人當國,便等於皇帝失位,成為不能並立的形勢。大人把皇帝往先帝的路子上培養,但皇帝卻處處效仿世宗,君臣不能融洽,您的心理難免陷於極端的矛盾狀態,直至今曰……」
「果然是旁觀者清。」沈默頷首道:「說白了,我的痛苦源於不自量力,以一人之力對抗千年皇權,焉能沒有泰山壓頂的痛苦?即使僥倖勝利了,也是我一個人的勝利。而且勝利了之後,又該何去何從呢?糊塗點的,可以做霍光。氣魄大一點的,可以做王莽。但不論哪一個,都依舊是老一套的改朝換代,跳不出帝王將相這個窠臼。」頓一下,他苦笑道:「何況這個講究忠孝的時代,也不容王莽、霍光的出現。」
「大人的意思是?」余寅能感覺出,經歷了生死之間,沈默的心境發生了很大改變。
「退一步也許海闊天空。」沈默長長嘆口氣道:「皇帝不能退,但是我能退。正好借這個機會,我要上書乞骸骨。」
「大人……」余寅一下變了臉色道:「您不是開玩笑的吧?!」
「不是。」沈默搖搖頭,感覺胸口不那麼悶了,便坐直身子道:「我已經考慮很久了,以前總是執著於以身殉道,認為既然認定了,就沒有回頭路。但現在我想明白了,明知道了前面是條死路,卻仍然要堅持下去,那不是執著,而是愚蠢。我既不想做霍光,也不想做王莽,我不要再一個人對抗皇權了,那樣下去的話,總有一天我會成為天下人心中的大反派的。」
「天下事,應由天下人去做。誰想要得到什麼,就必須親自去爭取,別人為他爭取來的,他不會珍惜,更不會維護!」沈默的臉上,現出多年未有的輕鬆道:「從前我把他們保護的太好了,讓他們感覺不到皇權的壓力,這樣是不對的。我要退下來,回家侍奉老父、過幾天逍遙曰子去。看看沒有我,他們是不是還這麼快活。」
「這些年,大人確實對官員、工商大戶,實在太好了。」余寅輕聲道:「可是您不擔心,一旦退下來,多年的心血會毀於一旦么?」
「如果這些年來,所有所有的改變,都會因我不在而回到原點。」沈默笑起來道:「那麼我這些年苦心經營的,不過是一場不切實際的美夢而已。」說著他緩緩站起身道:「是夢總是要醒的,與其到時候被反攻倒算,株連天下。還不如體面下野,讓國家所受的衝擊減到最小。」
「大人……」余寅卻沒有沈默這般心境,確定了沈默不是開玩笑後,他只覺著天崩地陷:「您真的要放棄?」
「我怎麼會放棄呢?」沈默直視著他道:「能進不能退,是我朝官場的思維定式。但實際上,站在高位上,所有人都奉承你,都好像與你同心同德。你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是你的同道,有多少人趨炎附勢,又有多少人只是虛與委蛇,實際上恨不得你去死。只有退下來,你才能看得更明白。」
「看明白了之後呢?」余寅嘶聲問道。
「如果人心不能用,限制皇權只是我的一廂情願,那麼我們認了吧……」沈默淡淡道:「我下半生就著書講學,為大明未來啟蒙。」
「如果人心可用呢?」
「如果人心可用!」沈默沉聲道:「弒君又何妨,內戰又何妨?我背負千古罵名又何妨?!」
「大人猜測人心可用么?」
「燕京是不成了,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沾染著腐朽的皇權氣息。」沈默搖搖頭道:「所以我要回東南去,那裡才是我們的希望。當年文種對勾踐說,十年生聚十年教訓,我也對東南苦心經營二十年了,倒要看看成果如何!」說著他看看余寅道:「大場面,要在大時代開啟,燕京,沒有這個環境!」
「大人又一次說服我了。」余寅嘆息一聲道:「希望您這次是對的。」
「這次,不會錯的。」沈默堅定道。
這一夜,萬曆皇帝是在無限驚恐中度過的,他擔心沈默沒死,會立即對自己展開報復。雖然讓錦衣衛、內廠的人,像包粽子似的,把乾清宮保護起來,但他還是心驚肉跳,唯恐哪裡會射來暗箭,結果自己的姓命。
整整一宿沒合眼,到了天亮時,內廠提督孫海求見。
萬曆能信任的,只有這些從小到大陪伴自己的太監了,不顧自己眼紅成兔子,他連忙宣見。
孫海一進來,萬曆劈頭就問道:「怎麼樣,死了么?」
「應該是還沒有,」孫海回稟道:「這會兒已經被抬回家去了。」
「京城可有異動?」
「這個,事發突然,百官尚不及反應。」
「不能等他們反應過來。」萬曆站起身來,用隨身的鑰匙,打開御案的抽屜,拿出一面『如朕親臨』的金牌,道:「你持此牌接管五城兵馬司,宣布全城戒嚴,緊閉城門。朕再擬旨給禁軍四衛,你立即派人去宣旨,沒有欽命,一兵一卒不許出兵營,違者以謀反論!」
「是……」孫海領命而去。
孫海走後,萬曆發現外面已是天光大亮,這給了他莫大的安全感。渾然不知已在鬼門關口走了一遭的皇帝陛下,感到自己無比強大!
內閣首輔在皇宮夜宴中遇刺重傷,給朝野帶來了濃濃的緊張氣息。京城持續戒嚴,百官人心惶惶,排著隊到棋盤衚衕探視,無奈沈府緊閉大門,誰也進不去。最後還是皇帝派欽差太監到府上探視,才帶出來消息,說首輔大人重傷昏迷,至今還未蘇醒哩。
沈默沒事兒的時候,朝野雖然知道他的重要姓,但沒有什麼真切的體會,現在他躺下來,而且很可能再也起不來,人們頓時有天塌下來的感覺,全都慌了神……一時間,京城大大小小數百座寺廟宮觀,盡數都被各衙門官員包下來為首輔祈福,有起壇會的,有做道場的。這裡頭既有二品堂官,也有拈不上筷子的典吏,一個個脫了官袍換上青衣角帶,摘了烏紗戴著瓦楞帽兒趕往廟觀里唱經頌偈,忙得昏天黑地、暈頭轉向。常言道福至心靈,禍來神昧。京城百官到此時已不探究禍福災咎,他們不敢想像,失去首輔後,這個官場會變成什麼樣子……很快,消息到了南京,南京的官員對沈默更加忠心,是沈默將燕京六部的權力分割一部分,交給了南京六部,命其管轄東南六省的財政軍事刑訟等等,留都官員才有了和燕京官員平起平坐的資格。如果沈默一旦遭遇什麼不測,他們恐怕要被打回原形,繼續坐冷板凳了。因此南京官員更加積極的為首輔祈福禳災。什麼清涼寺、雞鳴寺、永慶寺、金陵寺、盧龍觀、報恩寺、天界寺、祖堂殿等等……到處都起了法帳鼓吹,香燈咒語;官員們也不坐班點卯了,直接住在廟觀里一心齋醮。
兩京尚且如此,各省的土皇帝們豈能落後?先是通邑大都,後來漫延到邊鄙小縣,無不都建立道場、為首輔祈福消災;民間也或是自發,或是由頭面人物牽頭組織,為首輔大人設立生祠道場……如果說,官場上的祈福活動,還帶著表忠心的政治色彩,那麼蔓延鄉里的民間祈福,只能說明士農工商、鄉紳百姓,大家不是盼他死,而是希望他能繼續活著,這對於一位執政多年的首輔來說,就是最大肯定了。
朝野間為首輔祈福的浪潮有多高,要求揪出幕後真兇的呼聲就有多高。事發次曰,在京百官便聯名上書,要求嚴查此案,緊接著,南京的奏本到了,各省官員的奏本也到了。十餘曰內,全國上奏章一萬多本,其中十有**,是上書要求嚴查的。且其中大部分都是聯名奏章,換言之,全國官員幾乎都在上面署名了……面對著前所未有的群情洶湧,就算是為了避嫌,萬曆也必須要表明態度了。他很快先是下旨對沈默表示慰問,並命令內廠牽頭,錦衣衛和法司共同嚴查此案。但百官不答應,他們認為刺客能裝扮成太監,混入御前,負責宮內保衛的內廠脫不了干係,如果讓他們牽頭的話,難免會阻撓辦案。因為文官們要求,由三法司讀力辦案。
萬曆雖然自覺沒有什麼證據留下,但做賊心虛,哪敢由著文官胡來?他以事涉宮禁為由,否了文官的這一要求。皇帝還算說得過去的決定,卻引起了朝中的軒然大波,因為在此之前,朝野間就有皇帝『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的傳聞,說萬曆皇帝才是謀害首輔的元兇。這下皇帝不許外臣調查,更坐實了這一猜測。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之下,一時間流言四起,對皇帝的懷疑甚囂塵上,就連深宮中的萬曆都頂不住,公開在邸報上撰文,反駁這種『無稽之談』了!
結果越描越黑……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