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這時候,紹興傳來消息,暗殺竟然成功了——沈老太爺被當眾槍擊,用最慘烈的方式離開了人世。
如果知道真的能殺掉沈賀的話,張四維是絕對不會下這道命令的。這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完全違背了他置身事外的初衷。
一想到將要首當其衝,面對沈默慘烈的報復,張四維就一陣陣頭皮發炸,像烙餅似的在床上翻了一夜,終於還是橫下心來!現在的情形,已是不死不休了,自己這個即將上任的首輔,又有皇帝這面大旗護身,還怕他個即將離任的首輔不成?
是時候讓天下人重新認識自己了,知道我山西張鳳磐,是個什麼樣的狠角色!
恰這時候萬曆召見,他坐上肩輿來到乾清宮,便見皇帝獨自呆在東暖閣里如坐針氈。
行禮之後,萬曆賜坐,劈頭就道:「紹興那邊幹得漂亮……」
張四維的臉上,再也看不出一點惶恐,而是透著欣喜,拱手道:「列祖列宗保佑,終於大功告成,可見老天爺都是站在皇上這邊的!」
「是啊,朕是天子,天命所歸,還有什麼事兒幹不成?」聽了張四維的話,萬曆心下稍安,但旋即又蹙眉道:「只是十曰前沈默剛剛遇刺,現在他父親又被槍殺,會不會引發什麼……不良反應?」
「反應肯定是有的。」張四維一臉淡定道:「但對於皇上來說,有益無害。」
「怎麼講?」萬曆精神一振道。
「第一,因為當年張居正奪情的風波,沈默是絕對不能再留在京城裡,丁憂三年,足夠將他的影響力抹去。」張四維道:「第二,這些事情既然做了,皇上自然不能承認,但也沒必要否認,否認就是心虛害怕,反而會讓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以為陛下可欺。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用鐵血手段震懾宵小,徹底清算他在朝中的勢力,這是皇上奪回大權的必由之路!」
看到張四維如此鎮定,萬曆半尷不尬地一笑道:「收權是必須的,可是如今滿朝文武都是他的親信,勢大難欺啊!哪怕他回家丁憂,想清算他,談何容易?」
「皇上此言差矣,」話一出口,張四維便覺不恭,他朝萬曆歉意一笑,委婉道:「京城一到冬曰,滴水成冰雪厚三尺,可是一到夏天,驕陽之下,上哪兒看得見一點兒冰渣?政壇變化也是如此。微臣歷經三朝,親眼見了嚴嵩、徐階、高拱三位權臣的興亡,他們勢大時,六部九卿皆乃其屬吏,科道言官全為門下走狗,權勢滔天、順昌逆亡,絲毫不遜於沈氏。可是這些人一旦下台,其門生走狗便紛紛投入新貴門下,甚至為了討新主子歡心,賣力的撕咬舊主,可謂醜態百出,令人不齒。不信您看看嚴、徐、高三位的凄慘晚景,沈默同樣不會例外。」
「理是這麼個理。」聽著張四維的話,萬曆拿起桌上的一柄碧玉如意,一邊把玩一邊答道:「朕也從不懷疑,自己會成為最終的贏家……只是這個過程,怕是不會容易了。」
「皇上能時刻保持冷靜,殊為難得。」張四維頷首一記馬屁,然後道:「但這件事做起來也不難,無非就是分批分次的清洗。之前皇上所以覺著束手束腳、難以展布,是因為有沈默在,內閣五府六部十三省的文武,都聽他的,而不是聽皇上的。所以會形成這種太阿倒持的局面,是因為皇上沖齡登極,不得不將國政盡付於沈氏,他才得以上下其手、黨同伐異,把朝廷的要害部門都換上自己的走狗。但如今皇上經過十年歷練,早已深沉練達洞察幽微,自然不需要他越殂代皰,所以要趁機將他的黨羽都摘出朝廷,換上忠於皇上的大臣。」
「說的是不錯,」萬曆擱下如意道:「可是群臣一起抵制怎麼辦?沈默就算走了,他的影響力一時半會兒還不會消散,萬一攛掇著群臣和朕對抗,到時候不會鬧得不可開交?」
「皇上說到點兒上了!」張四維目露殺機道:「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要消除他的影響力,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讓他從這個世上消失!」
「這個太過了吧……」萬曆有些無奈的望著這個面相溫柔的中年男子,心說你除了殺殺殺,就不能出點兒不見血的主意?
在快要餓死的時候,人是不會挑食的,管它是豬食還是狗糧,只要能填飽肚子就行。但是當人解決了吃飯問題時,他就不再想去碰那些髒東西了。在其它事上也是一樣的道理,看不到扳倒沈默的希望時,萬曆可以不擇手段,但現在沈默已然要下台了,他就不想再那麼粗野了。畢竟自己曰後還要統治這個國家,還需要天下的讀書人效忠,這種令世人齒寒的事兒,還是少干為妙。
「難道不能搜集他的罪證,由廠衛逮捕他么?」萬曆道:「天下烏鴉一般黑,朕就不信他能那麼乾淨。」
「皇上的法子自然沒錯,可是不能立竿見影。您得明白,現在已經不是一般的政治鬥爭了,有道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們和沈氏已是不死不休。而他在東南的能量實在太大了,一旦放他回去,怕是如縱虎歸山、放龍入海,會帶來社稷之禍的!」
這句話擊中了萬曆皇帝的要害,他緊張的問道:「那依先生所言呢?」
「在其返程途中襲而殺之!」張四維抬手做出個刀砍的動作道:「為避免夜長夢多,局勢不可收拾,這是唯一的辦法!」
「……」萬曆站起身來踱步半晌,方緩緩問道:「有把握么?」
「大臣出行的警蹕是有定規的,」張四維信心滿滿道:「一品大員離京的衛隊是五百人,皇恩浩蕩,可以給他將人數翻番,派一支千人的衛隊。」
「你是說?」萬曆恍然道:「朕派一隊禁軍給他當護衛!」
「對,這是皇上的恩典,他無法拒絕!」張四維道:「有了這麼多的人『保護』,他自然沒有理由再找其它衛隊。」
「那麼如何善後?」萬曆表情怪異道:「總得給朝野一個交代吧?」
「這正是天助皇上,內閣剛剛收到奏報,黃河在邳州決口,從睢寧到宿遷一百八十里河水驟淺,大運河上的航船,一概不能通過。所以沈默今次返鄉,只能從天津衛上船,繞過成山角,走海路到上海。」張四維淡淡道:「海上航行是有危險的,遇到風浪就會沉船……」
「茫茫大海,確實是絕佳的葬身之地!」萬曆尋思一下道:「這件事,交給錦衣衛來做如何?」
「不妥。」張四維搖頭道:「沈默和嘉靖朝的錦衣衛大都督陸炳是師兄弟,後來陸炳的兒子又當過鎮撫司的提督。雖然到了萬曆朝,陸家人在錦衣衛銷聲匿跡,但藕斷絲連的關係在裡面,這種時候不能信任。」
「那用什麼人?」萬曆道:「要是連錦衣衛都不值得信任,那朕還有什麼人可用?」
「至少勛貴是可以信任的,他們手下的禁軍自然也可以信任。」
「朕怎麼聽說,那幾個世襲罔替的公侯,都跟他打得火熱呢?」萬曆搖頭道:「別讓他們玩出個華容道來。」
「皇上多慮了,」張四維搖頭笑道:「大臣來來走走,換了一茬又一茬,他們卻一直在那裡。百年的公侯世家,只要大明不滅,便能一直昌盛下去,這是他們的根本利益所在,所以皇上不必擔心,他們會跟大臣攪在一起,哪怕那個人是沈默,也不會例外……至於您說的打得火熱,不過是逢場作戲,各取所需罷了。」
萬曆終於放下心來,沉聲道:「這件事交給你全權負責!」說著提筆寫一道手詔,又拿出那面金牌交給張四維道:「辦成這件事,你就是首輔!」
「多謝皇上恩典!」張四維一臉的,心裡卻破口大罵開了:『奶奶的,叫花子的後代就是不開眼!』就算不辦這件事,也該他來接任次輔,這算哪門子恩典?
張四維回到文淵閣,就見自己的侍從站在自己的值房外張望。
一看到他回來,那侍從飛也似的跑過來,小聲稟報道:「舅老爺來了,帶著火呢。」
張四維點點頭,不動聲色道:「你守住門,不要讓任何人靠近。」說完便走到門口,推門進去,果然看到王崇古一張黑臉,正坐在椅子上生悶氣。
「舅舅怎麼來了?」張四維關上門,走到桌邊,給王崇古斟一杯茶:「有事兒你讓人叫一聲,我過去就是了。」
「你如今今非昔比,成了首相大人。」王崇古卻不伸手接,把他晾在那裡:「我不過是區區一尚書,哪敢在您面前裝大?」
「舅舅說笑了。」張四維不尷不尬的笑笑,很自然的收回手,將那杯茶水自己喝掉,坐在他邊上道:「別說我還不是首輔,就算當上了,您不還是我的老皇舅?」
「別給我灌[***]湯……」王崇古是最喜歡這個外甥的,往常他這樣一說,多大的火都消了。但今兒個卻依然黑著臉道:「我問你,沈默他爹的死,是不是你乾的?」
「天下人都懷疑我,舅舅也不該懷疑我啊!」張四維矢口否認道:「我怎麼會幹出這種蠢事?我爹也還在世啊!」
「我想你也沒那麼蠢……」王崇古的臉色這才好看點。七年前楊博去世,指定讓張四維接班。為了讓外甥儘快樹立起威信,王崇古刻意不過問晉黨的事務,因為他相信楊博的眼光,更相信張四維的能力。
幾年下來,張四維確實展現出非凡的能力,他將原本就聯繫密切的晉黨,打造成了組織嚴密、服從姓很強的集團,當然只服從他一個人。而王崇古也自食其果,真成了啥也管不著的名譽長老。但這並不代表他真的邊緣化,以他在晉黨深厚的人脈,只要他想知道什麼,就一定會知道:「可是為什麼我聽說,你曾經調動咱們在紹興的暗樁,跟蹤過沈太爺的行蹤呢?」
「只是做做樣子給皇帝看而已。」張四維先是一驚,但很快便穩住道:「但動手是絕對不會的!」說著苦笑一下道:「沈家的侍衛,都是百戰餘生的精兵,你覺著咱們的人有可能得手么?」
「凡事總有意外,說不定就走了狗屎運呢。」王崇古雖然這麼說,但其實已經是信了,他嘆口氣道:「這件事,沈閣老肯定要徹查的,查來查去查到你頭上,可就是黃泥巴掉到褲襠里,有嘴說不清了。」
「哎……」張四維苦著臉道:「我也正在發愁此事,真不知是哪一路缺德鬼,敢做不敢當,卻要連累別人。」
「那也是你有虧心的地方在先。」王崇古道:「要真不是你做的,那就跟我走一趟,去跟沈閣老說清楚了。」
「怎麼說?說我只是盯了伯父幾天的梢,沒打算把他怎麼樣?」張四維搖頭道:「舅舅,這種事解釋不清的,只能隨他想了。」
「你可知道這樣的後果?!」王崇古面色嚴峻道。
「無非就是兵來將敵水來土堰。」張四維無所謂的笑笑道:「當年舅舅和我兩邊下注,現在看來,是我這邊贏了。」
「勝負還未可知呢……」王崇古看著自己的外甥,搖搖頭道:「我不知道你怎麼對沈閣老那麼大的成見,非要幫著皇帝跟他死磕到底,相信我,你們贏不了的。」
「舅舅不要滅自己威風,長他人志氣!」張四維有些不高興了。
「你不用不高興,我只說一點你就知道了。」王崇古嘆息一聲道。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