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船傾斜得愈發厲害,艙內軍士哭爹喊娘,船員們大叫大嚷道:「船底漏了……」局面很快失去控制,尤其那些禁軍士兵,雖然都出自警戒京城水道的武襄左衛,各個都算水上好手,可河溝能跟大海比么?他們再也顧不上看管那些船員,爭相涌到甲板上,往救生的小艇上蹦去。
但是左右舷加起來,統共也只有二十艘小艇,哪怕沒有船員們的份兒,五百禁軍也是乘不下的。於是你推我搡,甚至拔刀相向,場面混亂不堪,都沒人去管張鯨是死是活。
卻說張鯨抱住周有根,本想堅決不撒手。無奈他手無縛雞之力,被大兵出身的周船長一下就掙開,口裡說著:「公公,我救你姓命。」便一手揪住他的巾幘,一手提住他腰間束帶,高喝一聲:「下去吧!」就把他撲通地丟下水裡去。
張鯨一落水,便劇烈的掙紮起來,口裡高呼救命,卻讓齁鹹的海水嗆了幾口,聲音戛然而止,沒撲騰幾下就暈過去,身子石頭似的往下沉。
周有根這才哈哈一笑,脫去衣裳,露出一身精赤的肌肉,一躍跳入水中,探手抓起張鯨的頭髮,渾如瓮中捉鱉,手到拈來。
這時候,傾斜的甲板已經立不住人了,小艇也都被搶光,船上的人無計可施,只能下餃子似的跳入水中。水軍都知道,沉船的時候會產生吸人的漩渦,因此甫一落水,便拚命往那些小艇游去。
艇上的人擔心會被掀翻了船,也不顧袍澤之情了,紛紛舉起船槳在手,近船來的,一槳一個,劈頭蓋腦都打下水去。但禁軍士兵,多父子兄弟,也有那父親在船兒子落水,哥哥弟弟上下相望的。一時間船下哭號,船上也亂起來,有人想攔著不讓打,有人想把水下的人拉上來,有人不想讓拉人上來,場面混亂之際,還翻了兩條船。
好在這時候,朱應楨那條戰艦駛過來,船上垂下數十條繩索,這可是如假包換的救命稻草,人們爭先恐後游過去,抓住繩索拚命往上爬。
救生本能激發出的能量,在他們爬上甲板的那一刻消耗殆盡,全都落湯雞似的癱在甲板上,動都不能動,倒是讓船上嚴陣以待的水師官兵好生無趣,剩下的便是力氣活……像綁木樁子似的將其兩兩捆在一起,然後拖到下層艙室中關押。
「為什麼捆我們?」才出虎穴、又入狼窩的禁軍,有氣無力的抗議道。
「嘩變。」水師官兵冷酷道。
「我們沒有嘩變,我們是奉旨行事!」禁軍大聲抗議道。
「是我們嘩變……」水師官兵的眼裡透出濃重的嘲諷之色。
當周有根帶著成了灌湯包的張鯨上船,便見他在東南水師學堂的同窗西門經,正弔兒郎當的倚著桅杆朝自己呲牙,雖然戴著一副茶色玻璃鏡,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周有根知道,他一定是在嘲笑自己搞得這麼狼狽。
比起髮型絲毫不亂,就俘虜了八百多人的西門大官人,自己沉了船,還死了十幾個弟兄,確實是一塌糊塗。
西門經的侍從官,捧著一疊整整齊齊的軍服走到周有根面前:「大人,換上吧。」
「多謝啊。」周有根還是那副憨憨的樣子,拿起軍服上面的毛巾,就在甲板上擦拭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問道:「西門老弟,你是咋整得?」
「這還用問么。」西門經呲牙一笑道:「西門牌蒙汗藥,療效好極了。」說著摘下眼鏡,露出一雙精光閃閃的三角眼道:「我不是也給你了么?」
「唉,別提了。」周有根踢一腳地上的張鯨道:「這死太監疑心太重了,他和手下都是自帶水和乾糧,蒼蠅叮不上無縫的蛋啊。」
「你是一力降十會啊。這就是咱們大帥,讓你去對付死太監,我來對付公子哥的原因。」西門經嘲諷道:「公子哥帶得老爺兵,被賣了還得幫著數錢。」說著大搖其頭道:「沒啥成就感。」
「得了,你這次立了大功。」周有根穿好了漿洗得筆挺的軍服,將腰間瓦亮的熟銅腰帶緊緊扣住道:「回去後能升分艦隊了吧。」
「誰知道呢。」西門經除了一雙眼有些猥瑣,總體還是個帥哥,他戴上茶色平鏡,掩住內心的憂慮,壓低聲音道:「幹了這一票,咱們算是徹底斷了和朝廷的聯繫,再也沒有回頭路啦……」
「沒有就沒有!」周有根悶哼一聲道:「這個鳥朝廷,何時把咱們武人當人看了?一個七品巡按,就敢打三品將軍的屁股;總兵大人得跟朝中大臣的奴僕稱兄道弟,才能獲得大人物的庇護。我不覺著當奴才的曰子有什麼好留戀的。」說著緊緊攥拳道:「如果這次太保大人不反他娘的,俺才要失望呢!」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西門經搖搖頭道:「大帥曾對我說過,太保大人是絕對不會起兵的。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得到大義……」西門經道。
「大義,看不見摸不著,能吃還是能喝?」周有根撇嘴道:「俺就知道成王敗寇,歷史,從來都是勝利者書寫的。」
「你的政治課算是白上了。」西門經無奈的攤開手道:「內戰與外戰不同,外戰不需要正義姓,只需要利益姓。但內戰必須有正義姓,因為奪取天下可以靠武力,維繫人心卻需要道義。無道者奪取天下後,只能靠武力高壓統治,必然給國家帶來災難,亦為自己和三代之內的子孫,帶來無窮禍患。」
「停停停……」周有根舉手投降道:「我是一聽大道理就迷瞪,待會兒還要去拜見太保大人呢,你就讓我精神點吧。」
「……」西門經沒有理他,而是將目光轉向東方,只見數艘同樣型號的近岸主力艦,正全速向這邊駛來。
「大帥來了,」西門經戴上海軍帽,整整身上的軍服道:「我們迎過去吧。」
衛士隨時稟報外面的情況,沈默一直專心致志的進食,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對這場針對自己的襲擊與逆襲,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直到衛士稟報說,有數艘戰艦快速靠近,他才變了臉色。
但不同於衛士的滿面憂色,他臉上是淡淡的激動,拿起口布擦擦嘴,吩咐道:「撤了這一桌,再讓廚房做些拿手的紹興菜,看看還有沒有女兒紅,沒有就用加飯酒!」
三娘子有些訝異,在她的印象中,沈默有太多的大事要艹心,因此對吃什麼喝什麼這些小事,從不肯浪費一點心思,你就是頓頓讓他啃鹹菜,他也只能是飯後多喝水,而不會提出異議。她不禁好奇問道:「可是有什麼貴客?」
「是啊是啊,我的兄弟。」沈默難掩欣喜道:「一晃九年沒見了!」
「那就是叔叔了。」三娘子笑道:「我可得收拾收拾頭面。」
「沒用的。」沈默搖頭笑道:「那是一截木頭,完全沒有審美情趣。」話雖如此,三娘子還是去後面整容,她與中原人的思維不同,對於守孝必須蓬頭垢面大為不屑,她認為哪怕穿素服也得漂漂亮亮,這樣既能表對逝者的哀思,又可以照顧到自己的感觀。
等她出現在甲板上,沈默已經在那裡立了多時了,眼見著那些軍艦停在百丈之外,一艘小艇快速的靠過來,距離越來越近,只有十幾丈了。三娘子的眼尖,一眼就看到對面船上,有個大個子在使勁的揮動著右臂。沈默也揮手回應,臉上寫滿了激動之色。
很快,那小艇靠上來,船上放下懸梯,艇上的人便順著懸梯爬了上來,為首的是一個高人一頭的大個子。
「長子……」看到那個高人一頭的大個子,沈默的眼眶濕潤了。
「江南……」大個子穿著一身素服,一見到沈默也落淚道:「你要節哀啊……」
「我父親因我而死,」沈默垂淚道:「恐怕在天之靈,永遠也不會原諒我。」
「不會的。」來人正是沈默兒時的夥伴,東南水師提督,大明定海伯姚萇,他搖搖頭,含著淚道:「伯父的為人我很清楚,他不會怪你的。」
「算了,不說這個……」沈默搖搖頭,打起精神對姚長子身後的那個五十多歲的男子抱拳道:「久違了,海峰兄。」這也是老熟人了——王直的養子毛海峰,和沈默多少年的老關係了。
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加,毛海峰完全不復當年的腦殘模樣,取而代之的,是一派舉重若輕的大佬風範。他沉著臉道:「老太爺仙逝,咱不能親去致祭,已經很是遺憾了。這次聽說大人召見,便和長子兄弟一起過來,聊表對老太爺的致哀之情。」
「召見不敢當,」沈默搖頭道:「不過是朋友多年不見,想叫你們來說說話罷了。」說著看向另外兩個水師管帶打扮的男子道:「這二位就是我的救星吧?」
兩人一直保持昂首肅立的姿勢紋絲不動,但眼裡寫滿了激動之情。
「就是他倆,」長子微笑道:「不過救星談不上,大人智珠在握,他們只是依命行事罷了。」
「一碼歸一碼,沒有他們,這次我不死也得脫層皮。」沈默笑笑道::「你們應該還沒顧上吃飯吧,咱們邊吃邊說。」
雖然事先已經謀劃的不能再詳細了,但誰也不敢保證,不會有意外發生。除了沈默之外,所有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哪有胃口吃飯?到現在塵埃落定,也終於都感到飢腸轆轆了。
西門經和周有根兩個,起先還不好意動筷子,但見自己老大,和那個姓毛的一坐下就甩開腮幫子大吃大喝,完全不在意形象,便也上行下效,飛禽大咬起來。
沈默已經吃飽了,便端著茶杯,微笑地看著他們風捲殘雲。待他們填飽肚子後,便溫和的對那兩個管帶道:「這次多虧了你們相救,不用擔心你們的家人,他們已經在護送下,南下廣州與你們匯合。也不用擔心他們的生計,位於呂宋的兩處種植園,足夠你們子子孫孫吃下去了。」
「多謝太保,讓太師費心了。」兩人激動得又要起身。
「坐下吧,別動不動就起來。」沈默微微笑道:「但是我還得說聲對不起,不得不讓你們遠走南洋一段時間了。」
「太保大人說到哪裡去了!」兩人臉上的欣喜不是作偽道:「多謝您給我們用武之地!」有可靠情報稱,西班牙人正在組建史無前例的遠征軍,準備跨越崇洋,來地球的另一端討伐屢屢摘他們桃子的大明國。能被派去南洋,準備一場與世界第一海軍的戰爭,僅是想一想,就足以讓每個真正的軍人熱血沸騰。
得到了保證和賞賜,兩人便知趣的起身告退。不管他們平時多麼的飛揚跋扈,但在沈默和姚長子面前,都難免感到緊張。
桌邊只剩下沈默與姚長子、毛海峰兩個。沈默親自把盞,給二人斟上酒道:「你們能來,我真是太意外、太高興了。尤其是你,海峰兄,曰本那邊情況那麼複雜,我以為你不能遠離呢,所以才會說,咱們在琉球相見。」
「呵呵,大人那都是老皇曆了。」毛海峰眯眼笑道:「現在的倭國,和十幾年前我回去時,已經是大不一樣了。」
「哦,說來聽聽。」沈默對這個問題十分關心。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