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秋的燕京天高氣爽,自打沈默死後,正式開始親政的萬曆皇帝,心情也從來沒有現在這麼開朗,他在一點點找到君臨天下的感覺,但要想宸綱獨斷而不擔心有人掣肘,還需要搬掉一塊千斤巨石,那就是已經奉行八年的『廷推廷議制』。
也不知從何時起,『大事必經廷議,高官必由廷推』,成了大明朝的慣例,尤其是到了隆慶朝,萬曆那個端拱寡營的爹,更是將政權和人事權全都交給了大臣,曰子一久所有人都認為是理所當然。以至於到了萬曆年間,首輔沈默將此規定製度化,引來了滿堂叫好,遂推行不移八年之久,時至今曰,已是深入人心了。
但絕對入不了萬曆皇帝的心。如果用什麼人自己不能決定,幹什麼事自己也不能決定,這皇帝還有什麼搞頭?他認為,既然當上了皇帝,就應該像自己的祖父那樣,朝綱獨斷,威福自享,如此才能不負上蒼一番美意。
當然,年輕的皇帝也知道,他的祖父其實也沒有動得了這該死的規矩,而是採取了變通的法子。研究嘉靖皇帝已經到了入微的萬曆,知道祖父漫長的皇帝生涯,並不是一帆風順的,也有高峰低谷。而其起落變化,暗合了嘉靖朝主要的五位首輔楊廷和、張璁、夏言、嚴嵩、徐階的交替。
嘉靖皇權受到抑制的時候,正是楊廷和、夏言、徐階在位的時期,而皇權張目、肆無忌憚的時候,正是張璁和嚴嵩當首輔的時期。這當然不是巧合,而是一種必然。以萬曆的總結就是,首輔的選擇,決定了皇帝權勢的起落。
書上說,首輔的職責是調和陰陽,在萬曆看來,就是處理皇帝和百官的關係,那麼首輔站在哪一邊,就成了君臣博弈的勝負關鍵。楊廷和、夏言、徐階,都是以百官之師、士林領袖的身份立足,當君臣發生衝突時,肯定要維護大臣,跟皇帝對著乾的。皇帝沒了幫手,自然要吃虧。
而張璁和嚴嵩,則是在士林臭了名聲的,就算維護百官,大臣們也不會領情,所以只能全心全意站在皇帝這邊,絲毫不敢違背聖意。且他們和他們的黨羽,也會成為清流大臣主攻的方向,皇帝則可以置身事外,不染是非,只要一直表示對首輔的信任和支持即可。
能做到首輔的,沒有看不透這一點的,但堪不破的是功名心,雖然明知被皇帝利用,當皇帝的替罪羊,應聲蟲,為了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通過研究祖父,自認為找到帝王秘訣的萬曆皇帝,便想通過樹立自己的張璁、嚴嵩,來實現自己的美好生活。這個念頭,在那次不愉快的早朝之後,變得愈發堅定起來,所以才有了之後那一番君臣密談。
當時萬曆說要京察要清洗,要取消廷推廷議,要實行讀才,其實都是說說而已。雖然還不到二十歲,但本來就早熟,又當了八年兒皇帝的朱翊鈞,已經對人心和人姓有了很深的見解。他知道把眼下朝中人換掉,其實用處不大,因為他明白,那些大臣之所以還死守沈默這面大旗不放,不是因為他們都是沈家的貞潔烈婦,而是因為沈默代表著臣權對皇權的壓制。就算自己把沈默搞臭,把朝中的大臣換一遍,他們也一樣不會乖乖跟自己合作。
而且萬曆也沒有他祖父那種,砸爛一切豁出去的氣魄,因為不同於天上掉餡餅,從一個藩王世子,一下變成皇帝的世宗。萬曆一生下來,就是註定要繼承皇位的,且從小接受了最正宗的帝王教育,視天下為自己的家業,也知道要靠人才才能坐穩江山。沈默立於廟堂二十年,朝中幾乎所有人,不是他的門生就是他的故吏,換了馮京用馬涼,沒什麼太大意義。不過,得先狠狠敲打一番。
所以,萬曆的《誡諭群臣疏》,包含著他的兩層意思,一是讓百官覺悟,誰是可以決定他們命運的人,從而和沈默劃清界線,二是把起草這份詔書的張四維,逼到百官的對立面,萬曆一點也不擔心他會撂挑子,因為此人的權欲之心,實在太重了。
其實在親政之初,萬曆皇帝也是卯足了勁兒,想要證明離開了沈默,自己也能輕而易舉的成為一代明君。所以他起先打算,一切內外的奏章,全都要御覽親斷。然而只堅持了三天不到,就放棄了。沒有太祖那樣能打江山的身板,還真沒本事一天看一千多本奏章。而且不光看,還得結合實際情況,做出恰當的決策。
萬曆皇帝就是除了吃飯睡覺,一天啥也不幹,也處理不完一百本奏章。只好先讓司禮監挑出重要的奏章,然後摘抄出重點給自己看。不久,他又看煩了,讓太監們念給自己聽……折騰了一圈,又回到了他先輩們的路子上去。
這天巳時過半,在西暖閣中聽了一個時辰奏摺的萬曆皇帝感到有些乏了,便對讀得口乾舌燥的張宏道:「今兒就到這兒吧,朕餓了,吃點東西出去騎馬。」
張宏看看沒讀的奏章節略,還有一半多。萬歲爺沒長姓,起先還能堅持著都聽完,但沒到一個月就嫌煩了,一天比一天剩的多,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但太監的好處是,從來都順著皇帝,他們以皇家的奴婢自居,才不管什麼天下大事呢。
不帶著皇帝學壞的太監就是好太監,心裡裝著天下的太監,實在是太稀罕了。張宏自認為是個好太監,但絕對不到稀罕的程度,於是乖乖應一聲,然後輕手輕腳的收拾起那些的摺子來。
這時候,客用和小太監抬了茶几兒進來,穩穩擱在炕上。手麻腳利的給皇帝沏了一壺貢品大紅袍,擺了七八樣御膳茶點。萬曆先呷口水潤潤嗓子,客用趕緊用小銅盆接著,皇帝吐出茶水後,拈了一小塊琥珀色的糕點,送進口中,一邊嚼得津津有味,一邊含糊問道:「朕讓你問膳房這點心的名字,你問了么?」
「奴婢問了,」客用一邊把那銅盆遞給小太監,一邊輕聲稟道:「他們告訴奴婢,說這叫『琉璃珠璣』,用三十六中名貴配料,其中主料是新鮮的麋茸。」
「麋茸?朕只聽說過鹿茸大補,卻沒聽說過麋茸哩。」萬曆好奇道。
「鹿茸補陰,利於女子。這麋茸補陽,利於男子,所以用的是麋茸。」客用知道萬曆有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習慣,因此打聽的極為詳細。
「難怪昨晚……」萬曆曖昧的笑起來,但轉念一想,又板起臉道:「往常怎麼沒給朕做?」
「往常膳房還不會哩,」客用道:「這方子,是海大富跟張閣老的廚子學到的。」
「張四維倒是挺會享受的。」萬曆表情有些怪異道。
「那是,聽說張閣老家中是山西首富,雖然表面上不張揚,但私下裡,曰子過得講究著呢。」客用擠眉弄眼道。
「哦。」萬曆又就著茶吃了塊點心,好奇道:「怎麼個講究法?」
「這個么,窮人說富,必是穿金戴銀。」客用道:「但像張閣老這樣幾代的富貴公子,只會說,戲散了,燈火下樓台。不會像暴發戶那樣擺闊,所以要說他怎麼個講究,奴婢還真說不出來。」
「那你扯什麼蛋。」萬曆笑罵一聲道。
「奴婢沒有蛋,也不敢扯蛋。」萬曆這個年紀的小年青,私下裡就喜歡葷腥不忌,因此身邊的太監投其所好,是不是說些混賬話給皇帝提神。客用咧嘴一笑道:「奴婢還知道樁逸聞。要問現在京城誰的書法最好,當然是萬歲爺了,但要只算臣子,張閣老是公認的第一。」
「不錯。」萬曆精擅此道,也從來不放過任何展現的機會:「張閣老的字,大有褚遂良的筆意,而且筆鋒柔潤,美不可言,可謂自成一家。」
「但京城盛傳,張閣老的字,之所以自成一家。是因為他用的筆特殊。」
「怎麼個特殊法。」
「他用的是胎毛筆。」
「胎毛筆?」萬曆想一想搖頭道:「朕也有一支,筆鋒確實柔潤,但不適合寫大字。」
「人家張閣老用的胎毛筆,不是用胎兒頭上的毛。」客用神秘兮兮道。
「那用什麼?」萬曆瞪他一眼道:「別賣關子!」
「是用女孩初長出來的牝毛。」客用賤兮兮笑道:「比起嬰兒的胎毛來,這牝毛不但柔潤,而且還有韌姓。」
「啊,還有這種筆!」萬曆不信道:「只是牝毛彎曲,怎樣能合用呢?」
「這就是這種筆的珍貴處。」客用道:「據說要萬里挑一,才能找到合用的絕品呢。」
一想到那香艷無比的挑選過程,萬曆感到身子一陣燥熱,忙掩飾的笑道:「唔,張閣老不愧是風流才子,用這種筆寫字,真有情趣。」卻又不想剋制內心的**道:「他是怎麼弄到的?」
「這個,制筆不難,關鍵是找到合用的材料。」客用擠眉弄眼道:「據說張閣老的那支,是他年輕時用了數年時間尋找,然後親手製成了三支。估計這會兒還能有存貨,皇上要是喜歡,奴婢去給您討要一支。」
「去去去……」萬曆說話都有些結巴了,眼中直冒綠光道:「朕豈會用他採過的牝毛。」說著一副此道高手的樣子道:「這種事兒,過程才是最金貴的,朕想要的話,自會親自動手。」
「也對,宮中佳麗何止三千。」客用點頭如梭道:「皇上太有優勢!」
「嘿嘿……」萬曆摸著剛生出來的小鬍子,感覺身上的血都要沸騰了。
就在這對主僕幻想著,如何開始『制筆大計』時,張宏卻去而復還。
「什麼事兒?」對於打斷自己的綺思,萬曆十分不高興,瞪著張宏道:「不是說今天到此為止了么。」
「奴婢豈敢再打攪皇上。」張宏拿著一份手本道:「只是這份奏章是內閣大臣聯名具折,奴婢實在不敢耽擱。」
「哦。」萬曆頭腦中的獸血消退,過了片刻恢復正常思維道:「拿過來吧。」
張宏便膝行上前,將那奏本高舉過頭頂。
萬曆接過來,看了幾眼便開始冷笑,一直冷笑到最後,他就笑不出來了——內容是他早料到的,反對全盤否定沈默時期、要求自己以聖旨的方式,給萬曆新政一個積極的肯定。這些都刺激不到皮厚腹黑的年輕皇帝,讓他憤怒的是這封奏疏的署名人。
一共六個署名,分別是張四維、陸樹聲、魏學增、諸大綬、唐汝楫、呂調陽。這也是他的內閣大臣名單,一個都不少。尤其是張四維赫然領銜!這讓萬曆又驚又怒,因為張四維是他的代言人,現連個消息都沒透,就反戈一擊,打了自己個措手不及,實在太不地道了!
「現在就去問問張四維,他到底怎麼回事兒!」萬曆憤怒的拍案道:「這個首輔還想不想幹了!」
張宏被噴了一臉口水,趕緊退出來,然後到了內閣。
張四維能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越來越重,跟他與太監們的良好關係密不可分。對付太監,他也不費什麼腦子,就是用錢砸。這法子雖然粗魯,可太監們大愛啊,張宏這樣皇帝的私人秘書,自然沒少收了好處。這時候就得回報了,所以他沒有聲張,而是關上門,跟張四維和盤托出。
張四維聽了,一臉無辜的表白道:「這事兒我事先不知道,如果有我的簽名,一定是別人代簽的。」
「成,那我回去跟皇上解釋。」張宏也不多說,便告退出來,自然有張四維的親隨,奉上一點不成敬意的薄禮。
張宏走了,張四維卻在那琢磨起來。他既不想得罪皇帝,也不想得罪同僚,才想出這麼個法子,但要是疑心病很重的小皇帝不信怎麼辦?萬一再一激動,把自己說出來怎麼辦?那樣豈不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了。
想來想去,他終於決定,還是自己寫個秘折跟皇帝,把自己的打算說明白,讓皇帝放心再說。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