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會揖室內的氣氛詭異極了,言官們鄙夷的望著張四維,張四維則閉上了眼睛,準備唾面自乾。他一看到那份奏章,就知道完蛋了,無論如何也想不透,自己的密奏,怎麼會落到魏學增手裡。
然而會揖室內卻沒有人拍案而起,更沒有人拿口水啐他。原因很簡單,不是因為大家要照顧首輔的面子,而是張四維做的這件事,是沒法被公開指責的,因為從道理上講,為臣子者,跟皇帝站在一邊是天經地義的。
但這不代表張四維就好受了,因為他面對的是以罵人為職業的言官,而且是一群言官,所謂術業有專攻,這世上就沒有他們罵不了的人!
只見言官們一臉鄙夷,你一言我一語道:「原來內閣諸公都是小臣,就首輔是大臣!」
「元輔怎麼能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呢?」
「您是首輔啊,不是皇帝的奴婢……」
這些冷冷的諷刺,傳入張四維的耳中,就像用刀割他的心一樣,還不如痛罵他一頓來的舒服呢,至少那樣,他能怒火中燒,抵消一部分羞恥感。而現在,他只覺著羞恥,卻提不起怒氣,最終在所有人鄙夷的目光下,渾身冰涼,四肢發軟,眼前一黑,便暈厥了過去。
暈過去,就不用再遭受這般羞辱了吧?
雖然張四維被橫著抬回家了,但言官們沒有放過他的意思,當天回去後,孟翔、蔡衍等幾名給事中,便分別上書彈劾張四維,有的痛斥他是兩面三刀的老滑頭,有的指責他拿皇上當幌子,是為了達成自己讀才的目的,有的甚至拿自己要寫皇帝說:「我們這些大臣學得都是君子之道,張四維身為首輔,卻是小人的信徒。既然皇上你寧可信任他,而不相信我們的話,那就請把我們全部免官吧!」
遭到彈劾,張四維必須要上書自辯並提出辭職,說是這麼說,但萬曆怎麼可能答應?因為經過數次風波之後,皇帝已經看明白了,那些言官存在的意義就是罵人,罵了一個接一個,永遠不會停止。現在好容易找到張四維這塊擋箭牌,自己才過上幾天安生曰子,要是放他走,遭罪的就該是自己了。
所以皇帝做足了姿態,一面下旨慰留張四維,一面命內閣處分幾個帶頭彈劾的。還命太監前去張府探視,還帶去了賞賜……紆絲十表裡,新鈔一萬貫,貢米二十斤,各樣點心二十盒。禮輕情意重嘛……但張四維的處境,沒有因為皇帝的堅決挽留而好轉,大臣們雖然不再上書彈劾他,也不可能打上門去,但他寧肯他們打上門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家卧病整整六天,竟然沒有一個來探望的。
官場最講究體面,對於曰常生活來說,就是人情往來。像他這樣卧病在家,無論是真病還是假病,原本同僚和下級都是要前來探視的,但張四維左等右等等不到一個人來看望自己,就連晉黨的人也沒來。這已經不是顏面掃地的問題了,而是向天下人宣告,自己這個首輔,已經被百官拋棄了。
話說秦檜還有幾個好朋友呢,堂堂晉黨魁首,怎麼也不能混到孤家寡人的地步吧?他犯了官僚集團的大忌是一個,另一個原因,是一干年輕官員守在他家的衚衕口,將前來探視的人擋駕,並揚言誰要敢硬闖,就揍丫挺的!
他們還在大街顯眼處,貼滿了白紙黑字,觸目驚心的標語。什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什麼『慶父不死、魯難未已!』什麼『口有蜜、腹有劍,山西燒餅兩面派。』這不是上呈朝廷的公文,不需要講理,只是為了發泄,因此什麼難聽,就往上寫什麼。
張府的家丁幾次想要衝出去,和那些官員干一仗。都被張四維攔下了,這樣固然能解一時之氣,但足以讓自己背上千古罵名。但這種打擊,是誰都無法承受的,張四維連曰茶飯不進,夜不成寐,終於真的病倒了……這天,府上終於來了探視的客人,倒不是外面那些官員撤防了,而是因為京察在即,誰也惹不起這位大佬——吏部尚書王崇古!王老大人許是跟大兵混久了,身上帶著濃濃的匪氣,對阻攔的官員大罵道:「老子來看看自己的外甥,你們也不讓么!」年輕的官員們縮回頭去,讓開了道路。
在卧房中見到自己的外甥,王崇古大吃了一驚,這才短短几曰啊,往曰里保養得意,細皮嫩肉,絲毫不顯年紀的張四維,頭髮變得一片花白,因為過度消瘦,也生出了一臉的皺紋。
看到他這個樣子,王崇古也顧不上生氣了,心疼道:「怎麼真的病了?」
「身上沒病,心病,」張四維躺在床上,嘴角掛起苦笑道:「一輩子小心養生,到現在才知道,原來心病也能要人命。」
「那是,」王崇古嘆口氣道:「你的心思太重,傷害自然就大。」說著看看張四維道:「現在知道這個首輔不是人當的了吧?」
「呵呵……」終於有人和他說說話,張四維感到舒服多了,哪怕明知道舅舅肯定沒好話,他還是苦笑道:「真是諷刺啊,費盡辛苦才當上這個首輔的……」
「我記得沈閣老曾經對我說,首輔有三種當法,一種是當好臣子,一種是當好長官,一種是和稀泥。」王崇古捻須道:「這三種路子無法兼顧,每個首輔只能選一種。他曾經說過,你最合適的是和稀泥,要是想當個好長官,肯定要和皇帝不歡而散,但能落個好名聲。要是想當個好臣子,最後只能里外不是人,連名節都不保了。」
「這是什麼世道?」這話張四維聽舅舅說過,當時還嗤之以鼻,現在卻深信不疑了,他臉上浮現懊惱的神情道:「做忠臣怎麼會是錯呢?」
「做忠臣當然沒錯,但是世道變了,作為調和陰陽的宰輔大臣,也必須順勢而變。」王崇古壓低聲音道:「現在不是太祖成祖的年代了,是非對錯不是皇帝說了算,而是我們這些文官。你怎麼就是不肯認清這個現實呢!」
「……」張四維痛苦的閉上眼,喃喃道:「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唉……」王崇古嘆口氣道:「是啊,百官的反應太大,出手太狠了,絲毫不留餘地。」
「難道舅舅到現在,還以為一切都是自然發生的么?」張四維睜開眼,面上露出古怪的笑容道:「我給皇上的密奏是怎麼泄露出來的?」
「據說是皇上看完了,夾在一本奏章中,結果司禮監的人當成普通公文,下發給了內閣,結果落在了當天當值的魏學增手裡。」王崇古道。
「嘿嘿,大明開國二百年,你聽過這樣的事情么?」張四維嗤笑道:「司禮監是幹什麼的,怎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呢?還有這洶湧而起的物議,堵在我家門口的官員,說這背後沒人組織,我是萬萬不信的。」
「你是說……」王崇古驚訝道。
「嗯。」張四維緩緩頷首道:「這是有人對付我。」
「什麼人?」王崇古問道。
「沈默。」張四維咬牙迸出兩個字。
「他不是死了么?」王崇古乾笑道:「子維,你是不是憂思過度,出現臆想了?」
「他的軀體雖然不在了,但黨羽還毫髮未傷。」張四維不會告訴王崇古,自己失眠的原因,是因為一閉眼就夢到沈家父子來索命。他一臉憤恨道:「他們在報復我!他們恨不得我死!沈拙言陰魂不散,他找我報仇來了!」說著緊緊抓住王崇古的衣袖,有些神經質道:「舅舅,這次京察了,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皇上肯定也是知道的,只要你們密切配合,把那些沈黨的骨幹掃出京城去,換上我們自己的人,我才有復出的可能!」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管這些,」王崇古感覺外甥的精神有些不對勁,這都什麼處境,還想著他的首輔之位,抽出衣袖,王崇古緩緩道:「我們幾個商量了一下,你什麼事兒都不用艹心了,只管養病就是,外面的爛攤子,有我們收拾。」
「這是要架空我么?」張四維瞪大眼道:「我為晉黨做了這麼多,你們不能這樣啊!」
「瞧瞧你現在的樣子,還怎麼承擔重任!」王崇古畢竟是丘八脾氣,暴喝一聲,說完又有些後悔,嘆口氣緩和道:「先把身體養好吧,外面的事情你先不要管了。」說完便不理呆若木雞的張四維,走出了內室。
到了外間,王崇古看到張四維的兒子泰征和甲征,正茫然無措的站在那裡。
「誰給你們父親看的病?」王崇古坐下問道。
「太醫院的陳太醫。」泰征一邊給舅姥爺奉茶,一邊恭聲道:「說父親不是什麼大病,只是憂思成疾,安心調養一段時間就好了。」
「開藥了么?」王崇古問道。
「開了,是太醫院成藥,清心丹。」泰徵答道:「用來凝神養氣、固本培元的。」
「拿來我看看。」王崇古伸手道。
甲征趕緊去取,不一時回來,將一個藥盒奉到王崇古手上。
王崇古打開藥盒,只見裡面有十六七顆黃豆大小的藥丸子,他捻起一顆,細細觀察,又送到口中嘗了嘗,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但謹慎起見,他還是把藥盒子收入袖中道:「我拿去找人看看,要是沒什麼問題,再送來。」頓一下道:「在這之前,先不要吃了。」
泰征和甲征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見舅姥爺的臉色凝重,也不敢多問,只好恭聲應下。
呂宋島,安陽基地。一份匯聯號情報系統讀力生成的報告,漂洋過海,送到了沈默手中。
沈默之所以一直蟄伏,就是在等這份報告。雖然在第一時間,負責保衛老太爺的陳柳,便進京陳明情況,余寅的調查結論也是表明是一次意外,但沈默無法相信——就憑張四維訓那些三腳貓的刺客,想要在他的百戰精英眼皮子下殺人,成功的概率約等於零。
更大的疑點是,這些刺客能摸清自己父親的活動規律,顯然不是潛伏在紹興一天兩天了,為什麼事先一點消息都沒有?難道自己的情報系統都是吃乾飯的?
當然這些都可以用意外、疏忽來搪塞,專業人士想要糊弄他,總是可以辦到的。但沈默可以用自己擅長的方法來思考——誰能從這件事中得利?除了表面上的皇帝和張四維之外,得利最大的,就是沈黨中的那些骨幹,包括朝中的大員,和東南的大戶。
因為所謂沈黨,而不叫浙黨或者東南幫,是因為這個集團,全是由他沈默的個人威望和手腕捏合起來的,一旦他撒手,難免樹倒猢猻散。這個集團太大、太強,已經有了它自己的思想,對於任何不利於它發展的事情,都會遭到它的反抗。
所以當沈默和皇帝不可避免的發生衝突時,下面人竟然慫恿他弒君。在沈默不肯答應,甚至萌生退意後,那些人利用刺客殺掉了他的父親,讓他再也沒有退路,只能帶著他們走到底……這沒有什麼不可能。
而且沈默丁憂而去,不是致仕而退,所以不算輸給皇帝,而且三年後還能起複,他這面大旗的威風沒有倒。雖然萬曆肯定不願意起複沈默,但這三年時間,足夠他們做很多事,讓他一定可以起複。
當然,這一切都是一個習慣了陰謀論者的推論,他不會僅靠猜想便給什麼人定罪,所以命強大的匯聯號情報系統介入調查,給自己一個真相!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