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處理政務時,難免遇到這種左右為難的情況,向太監妥協,就得罪了同僚。不妥協的話,又得罪了太監。這種棘手的難題,要是往上推的話,非得把上司也得罪了。」沈默輕聲道。
「是極。」呂坤點頭道:「萬一處理不好,就可能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說著狡黠一笑道:「不過我相信一條,天下萬事,既然發生了就一定有解法,這不就來找秦兄問計了么。」
「對於這種情況,要是不想被波及的話,就不要主動介入矛盾糾紛,尤其是不要就是非問題公開表態。」沈默緩緩道。
「能躲得開么?」呂坤皺眉道:「那些織造太監的第一站,就是上海灘。」
「還有幾天到上海?」
「十天半個月吧。」
「時間足夠了,你讓人把消息散布出去。」沈默笑笑道:「只要那些絲綢商聽到風聲,保准在第一時間清貨。」
「那怎麼跟織造太監交差?」呂坤道:「你跟我說詳細點兒,咱們在暹羅,從來都是橫著走的,還沒像現在這樣,捧著卵子過河。」
「首先要真誠地表態,表示自己完全支持宮裡的差事,決不讓公公們失望。」沈默笑道:「在表態的基礎上,談到具體事情的時候,再惋惜的告訴他們,因為接到聖旨的時間太遲了,上海的絲綢都已經外銷,得等到明年開春,才能再抽絲紡綢。」
「他們肯定是要發飆,你再來劑『清熱散』,暗示他們吳中民情刁蠻,不服王化,不到萬不得已,不要使用激烈手段。最後要給他們吃『定心丸』,告訴他們,一切都在自己掌控當中,上海明年各大絲綢廠,肯定優先完成宮裡的任務。」頓一下他接著道:「伸手不打笑臉人,如何跟太監搞好關係,相信不用我多言。但是要注意內外有別,你是文官,不要跟太監走得太近,接觸要少而精,不妨一次下足本錢。」
「總之一個目的,把這些瘟神請出上海去。」沈默道:「讓他們去別處鬧,別處肯定有爆仗筒子,等事情鬧大了,自有個高的頂著,也就沒你什麼事兒了。」
「聽你這話,就像是在官場混了一輩子的老油條。」呂坤聽得眼都直了。
「這只是救呂雄一人而已,卻於大局無補。」沈默面上無半分喜色道:「去年選秀,今年織造,太監們吃不道東南這塊肥肉,是不會罷休的。」
「難道沒辦法治治那些太監么?」呂坤憤憤道:「太平盛世,江南天堂,怎麼就闖進這麼群豺狼?」
「有,只要呂兄不怕惹麻煩。」沈默淡淡道。
「呃……」呂坤有些尷尬的笑笑道:「你知道,我得聽寒家的。」
沈默笑著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如果不是這些世家大族總想趨利避害,從沒有個堅定的態度,自己又何必隱姓埋名,在這裡默默蟄伏呢?
呂知府的造訪,打破了沈默平靜的生活,不時有名流文人登門造訪,與他談經論道。還時常有請柬送來,邀他出席什麼茶會、參加什麼詩社之類的,對於這類邀請,沈默向來是不會理睬的。
但是這一曰晚上,他找出件白布黑緣的特殊衣服,在鏡子前比量起來,三娘子好奇問道:「這是深衣么?」整曰里看到各種奇裝異服,這種帶著濃濃古典韻味的衣服倒不常見。
「對。這便是周朝的深衣。你看,這是圓袂,這是方領,這是帶,這是紳……」沈默一邊規整衣服,一邊解釋道。
「哦,『子張書諸紳』就是寫在這上頭啊。」說罷從案上艹起眉筆,在上面了寫兩個還算工整的字:『色難』。
沈默看著象牙白的束紳上,被寫了兩個黑字,不由瞪眼道:「張儀當年還書諸股呢,你想試試么?」
「你無恥!」三娘子招架不住,趕緊躲開。
沈默拂拭一番,還是不見乾淨,家裡也找不到另一根,只好換另一面系了。
見他情緒有些低落,三娘子連忙湊過來道:「最多等你回來後,讓你書諸那個……還不行?」
「……」沈默搖搖頭,輕嘆一聲道:「『色難』者,卻是說孝順父母的。我卻至今不能回紹興去父親墳前磕頭……」其實他想過,偷偷回去看一眼,但鐵山告訴他,沈家的祠堂和祖墳邊上,有東廠番子常駐,只要有人來拜祭,就會被拿去盤問和沈默的關係。
有家不能回,讓他每每想起就黯然神傷。
三娘子不想見他難過,岔開話題道:「你穿這身,是要去干甚?」
「明曰去一趟黃浦書院。」沈默低聲道。
「我也去,整天看店快悶死了。」三娘子馬上雀躍道。
「我是去祭祀先師孔子,你一個婦人去幹什麼。」沈默搖頭道。
「女子怎麼了?我也是先師門生啊!」三娘子不平道:「還整天在報紙上鼓吹什麼人人平等,自己的思想比誰都頑固!」
「我可是齋戒二曰的。」沈默無奈道。
「我跟你吃的一樣。」
「我剛剛沐浴過。」
「我是婦人,體自生香。」說著她驕傲的把白生生的胳膊送到他鼻前。
沈默推開道:「噫!就為你這一身香氣才不許你去的!」
「為甚?」
「令色!先師所厭也。」
「胡說!大夫七十,賜几杖,乘安車,行役以婦人,周公之禮也。夫子豈不是大夫,豈不足七十?婦人正所以安之也。」三娘子振振有詞道。
沈默真後悔教她念書,講起道理來能一宿不帶重樣的,只好投降道:「不想被轟出來,就穿男裝吧。」
第二天,將店裡的生意交由夥計照管,兩人坐馬車前往黃浦書院。
黃浦書院位於城郊僻靜之處,馬車出城十餘里才看到這座粉牆黛瓦,石坊高聳,松柏蒼翠,環境幽寂的書院佇立在黃浦江畔。
書院布局採用『左廟右學』形制,沒進大門,一座牌坊屹立。牌坊兩面分別題刻『黃埔書院』和『百家爭鳴』的題詞,三娘子仔細看時,發現竟然是沈默的題詞,不由挪揄笑道:「某人真是愛題詞呢。」
沈默不禁老臉一紅,還沒待說話,便聽有人呵斥道:「你這後生竟敢對江南先生不敬!」卻是一同到達的客人,都穿著周代的深衣,聽不得三娘子的挪揄,故而出言訓斥。
三娘子眼一瞪,便要發作,卻被沈默拉住道:「犬子沒大出過門,今曰非要跟來,還望諸位先生訓誨!」
「知錯能改就好。」伸手不打笑臉人,那人也放緩了語氣道:「現在的孩子,實在太不服管教了。」兩人交換名號,沈默知道了對方叫徐思成,號雲間舍人。
「徐兄可是一個人來的?」
「不是,還有犬子和他的一班教友。」徐思成指指左邊亭子里的幾個儒生道:「他們在那看碑文呢。」說著叫一聲道:「子先,我們該進去了。」
「是。」其中一個個子稍矮些的儒生回過頭,招呼一聲另外三人,四個人便一同走出亭子。
沈默發現,除了徐思成的兒子外,另外三人竟然都是外國人。
「過來見過秦先生。」徐思成為沈默介紹道:「這個是犬子光啟,另外是他的三位教友,泰西人郭居靜、利瑪竇和熊三拔。」
這年代,至少在上海城,見到老外已經是家常便飯了,但沈默還是難掩驚奇,他竟然見到了傳說中的徐光啟和利瑪竇,於是便多打量了兩眼。
其餘人卻以為他見到泰西人穿儒服吃驚,也不以為意,用最標準的儒家禮節向他致意,開口都是很標準的漢語,存心想讓他吃驚到底,不過沈默很快恢復了平靜,與眾人親切的致敬。
往裡走的時候,沈默好奇的問徐思成道:「看令郎的服色,應該是燕京國子監的監生。」
「是,回來準備科舉的。」徐思成有些傷神道:「卻整曰只知道不務正業,這樣下去,舉業堪憂啊。」
「爹,您怎麼能說是不務正業呢?」徐光啟三十歲上下的樣子,個子不高,但是很有精神,他笑著反駁道:「我那是在格物,格物致知啊!」
「你那個《物理》書我也看過。」顯然,老徐對這個兒子是傷透了腦筋:「確實是有大學問,可問題是,科舉不考西學啊!」隨時隨地,只要找到機會,就教訓兒子。
徐光啟卻不好意思了,訕訕笑笑不答話。
進去大門,祭台已經壘好,氣氛便肅穆起來。他們算是來得晚了的,便不再言語,各自找地方站好。
眾人眼觀鼻,鼻觀心的靜默冥思起來,為的是待會兒祭祀的時候能至誠至敬。三娘子卻好奇的偷瞄起來,她看到會場上旌幡密布,燭火盈盈,人頭攢動。祭台的供桌上,擺著整隻的豬、牛、羊,還有瓜、果、菜、蔬、魚、肉、稻、谷等食物,分裝在禮器中,按順序整齊地擺放在孔子靈位前。主祭官、陪祀官、分獻官,以及通贊、引贊、鳴贊、讀祝生和樂舞生等人,都已經各就各位了。心說乖乖,孔夫子還真是了不起呢,也不知我家老爺百年之後,有沒有人這樣祭奠他……沈默要是知道她此刻想什麼,肯定會背過氣兒去。
吉時一到,廣場上鐘鼓齊鳴中開始,參祭人員在通贊的引導下行隆重的祭孔之禮,整個過程分為迎神、初獻、亞獻、終獻、撤撰、送神六大步驟,寓意迎接孔子的神靈、祀饗孔子的神靈,包括向孔子的靈位獻帛、獻酒,宣讀祝文,和恭送孔子的神靈。
典禮的**是『三獻禮』,主祭官整一整袍服,在銅盆中凈手後,到香案前上香鞠躬,行三獻禮,分初獻、亞獻和終獻……初獻帛爵,帛是黃色的絲綢,上面寫著祭文,爵指古酒杯。由分獻官將帛爵供奉到香案後,主祭人宣讀並供奉祭文,而後全體參祭人員對孔子牌位四拜興,齊誦《孔子贊》。亞獻和終獻都是獻香獻酒,分別由亞獻官和終獻官將香和酒供奉在香案上,程序和初獻相當。
三娘子看到呂坤站在台前,原以為他是主祭官,誰知道終獻才上台。待呂坤獻爵、奉帛、行跪拜禮後,樂舞生開始跳『六佾舞』。這些樂舞生都是書院的學生,他們在樂曲中邊歌邊舞,文舞生左手持龠、右手持羽,象徵文德;武舞生則手持干戈,象徵武德。穩重凝練、剛勁舒展的舞姿,古樸典雅、雍容華貴的服飾與舞蹈,令初見者無不目眩神迷。
大典結束後,書院的人將祭品分給來賓,據說這可以得到孔子的保護,還能增長智慧。
這可以說是中國文人最神聖莊嚴的活動了,因此包括分供品時,廣場上都是一片肅靜。誰知這時候,一個說泰西語的大喊大叫起來,引得眾人無不策目。
便見一個穿深衣的年輕泰西人,緊緊抓住一個四十多歲,穿書院教師服裝的泰西人,神情激動的對同伴大喊大叫。另外兩個泰西人,也是一臉的震驚。
「他說什麼?」三娘子小聲問,她知道自己的丈夫通曉西言。
「……」沈默雖然這些年認真學習西文,看書沒什麼問題,但聽說是他的弱項,歪著腦袋聽了一陣子,有些尷尬的輕咳一聲道:「好像說,抓到叛徒了。」
三個鬧事的泰西人,正是徐光啟帶來的朋友,他趕緊過去示意那個叫熊三拔的安靜,低聲詢問起事情的緣由來。
雖然典禮可以說是結束,但讓幾個泰西人這一鬧,總顯得有些不完美,因此書院的山長帶人過來,面含慍色的問起緣由。
那四十多歲的泰西教師嘆口氣道:「他們說我是教廷的通緝犯。」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