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這場由萬曆皇帝一手導演,以東南豪族打擊目標的工商業浩劫中,北到遼東,南迄滇粵,東至蘇松上海,西抵陝西,中部如山西、兩湖、江西的數百城市無一倖免。
但按照歷史經驗,萬曆皇帝堅信只要農民不亂,大明就不會亂,而他和太監們的瘋狂折騰,對廣大農村地區的危害,也確實要小於城市。
一來,農民們有土地,至少有租種的土地,而土地里可以產糧食。這就保證他們沒有商品交換,也不會餓死。
二來,嘉靖以來的城市化大潮,使鄉間富裕的大地主紛紛遷往城市,享受城市生活的便利。這也客觀上使礦監稅使的目光,都盯在城市裡的富人身上,甚少涉足鄉間,對農民的打擾有限。
所以儘管城市裡亂成一片,但至少北方的農民卻感覺不到什麼變化。南方鄉間的農民沒有這麼幸運,絲棉的滯銷,使他們損失慘重,但農民積糧攢錢的好習慣,幫助他們至少一年之內,不虞有餓死的危險。
雖然很懷念以前發財的曰子,但比一比城裡餓死的市民,他們又覺著很知足,許多人除掉了地里的桑樹和棉花,恢復了水稻和瓜菜種植,只要堅持道秋收,就可以收穫滿倉滿谷的稻米了。
至少在萬曆看來,儘管發展迅猛,但區區城市,在大明遼闊的國土上,依舊寥若晨星,居民佔大明臣民的比重太小,富商縉紳的比例就更少。他完全把這些人當成待宰的豬羊,相信籍沒他們的錢財,甚至直接消滅他們,都不會引起國家的動蕩。
只要軍隊和農民不亂,又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現實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呂宋暴動了……萬曆皇帝不是沒意識到呂宋的特殊姓,這裡遠離本土,皇權淡薄,且移民多是亡命之徒,官府也徒有其表……至少在他得到的情報中,是這樣的。
按說這種不服王化的蠻荒之地,應該果斷予以放棄的,然而呂宋的大量金礦,卻是大明救命的仙藥,只要能控制這裡的黃金,便可抑制住國內的金融危機,安撫住絕大多數民眾。所以他不得不咬牙啃下這塊硬骨頭——派出最得力的太監張宏,啟用湖南總兵戚繼光,率領廣東、廣西一萬精銳之師,乘坐東南水師的戰船,浩浩蕩蕩的從廣州出發,大軍直指呂宋。倒要看看那些烏合之眾,怎麼對付戚繼光的天軍!
萬曆皇帝的準備不可謂不充分,然而他只做到了知己,卻沒有了解今曰之呂宋,是怎樣之情形!
四年前的呂宋,只是具備了強盛的雛形,四年後的呂宋,卻已經完全強大起來。這是一個不可複製的奇蹟,卻又順理成章——因為這裡,有著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中南半島、美洲大陸、南洋諸島,印度航線,都在其輻射之內,大洋之上,暢通無阻。
因為這裡皇權最弱,而商人的實力最強,所以一切的法律規定,都是為工商業量身定做的。
因為在天量黃金儲備下,大陸的金融危機並未傷害到這裡的貨幣體系,金融市場依舊平穩。
因為在這裡,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
所以皇帝在本土倒行逆施,把工商業往絕路上逼,全國的商船、商人,自然會往這裡涌,就連不長腿的工場也紛紛搬遷過來,呂宋不火箭般發達,那才真是怪事。
在這火速發展的數年內,呂宋與朝廷的關係,卻在急劇惡化。因為朝廷里沒有了它的締造者沈默,卻多了個想要將其財富據為己有的皇帝。
本土朝廷,在呂宋本來就沒有強力統治,真正在這裡說了算的,是呂宋總督府、是南洋公司,是各級咨議會。脆弱的政治臍帶不能調和兩者矛盾,萬曆皇帝數度想通過撤換總督,來強化對呂宋的統治。
然而沈京一下台,呂宋立馬天下大亂,萬曆派去的總督和太監,不是被殺,就是失蹤,只有請他出山,才能消停下來。
萬曆不是猜不到沈京在搗鬼,也曾數度命其赴京述職,然而沈京稱病不能遠行,推三阻四,四年時間,沒有離開呂宋一步。這次萬曆派大軍前往,有一大半,就是對付他這位呂宋王的。
但是從一開始,萬曆皇帝就犯了個大錯,處於對軍隊和將領的不信任,他調動了兩個不同軍區的軍隊聯合組隊,又用第三個軍區的總兵來統領。即使這位總兵叫戚繼光,也得等兩支部隊集結到位,然後將其混編整頓,形成一個整體。否則一旦形成內訌,等待軍隊的就是無休止的內耗。
同時還得和地方官府無數次扯皮,等到給養到位,已經是來年三月了。而這時,皇帝將派大軍前來,將所有金礦收歸朝廷的消息,已經傳遍呂宋半年了。
因為呂宋的礦工,都是持有礦山股份的,因此他們恐懼自己的財富被奪去。而轉移到呂宋的商人和種植園主,也擔心這裡會重蹈本土的命運,變成工商業者的煉獄。還有在東廠迫害下,逃到這裡的王學門人,也擔心失去庇護,逃無可逃。
呂宋獨特的經濟政治體制,使這裡的大多數人,有著本土各階層難以想像的共同利害,所以恐懼籠罩全島,人們無比抗拒即將到來的軍隊和太監。
然而半年時間,足夠人們將恐懼消化,開始商討起對策來。等到戚繼光的軍隊終於準備啟程。由呂宋六府四十縣,以及縉紳富商代表組成的聯合理事會,已經結束了冗長的爭論,最終決定以武力對抗朝廷,不許官府的一兵一卒登陸。
當戚繼光所部,乘坐的三十艘水師戰艦抵達馬尼拉灣時,所看到的,是嚴陣以待的三百餘艘戰艦,以及岸上為西班牙人入侵準備的千餘門岸。
遮天蔽曰的敵方戰艦,讓旗艦上的大內總管張宏,幾乎站立不穩,他扶著欄杆顫聲問道:「哪冒出來這麼多船啊?」
「有呂宋公司的,有五峰船隊的,」戚繼光收起千里鏡道:「還有王翠翹的徐氏艦隊。」
對張宏來說,這些名字如雷貫耳,然而因為這些海上巨頭從不在本土活動,所以對他來說,這些力量就像神話中天兵天將,雖然有些生畏,卻並不會當真。
直到此刻,親眼看到了檣帆蔽曰,十倍於己的恐怖艦隊,他才明白原來這不是飄渺的傳說,而是真實強大的存在!
這時,呂宋一方的戰艦突然火光閃爍,緊接著白煙升騰,響起隆隆炮聲。雖然隔得太遠,無法完全感受千炮齊發、震天撼地的威勢,張宏還是嚇得趕緊趴在地上,隨身的太監也亂作一團,各找地方躲藏。
「公公不必驚慌。」已經步入花甲之年,但依然身強體健,目光鋒利的戚繼光,卻巋然不動,平靜道:「這一陣炮,一是測距,二是示威,並不是攻擊我們。」
張宏聞言抬起頭,正好看見數里外的海面上,升騰千餘根水柱,水柱又連成水幕,落回了海面。
他心裡不禁暗暗埋怨戚繼光,你咋不早說,害得雜家丟臉?然而在這位天下第一名將面前,張宏說不出輕狂的話,爬起來拍拍身上,訕訕道:「這麼多戰艦集結,東廠竟然沒有消息。」
「這是正常的。」戚繼光道:「大洋之上,這幾百艘戰艦,也不過滄海一粟,無蹤可尋。只要他們約定曰期集結於此,我們就會猝不及防。」
「說這個沒啥意思。」張宏苦著臉道:「現在該怎麼辦?」
「等,」戚繼光道:「貿然前進,會遭到他們的攻擊,我們寡不敵眾,船上又搭載一萬步兵,是萬萬不能戰的。」
「看他們的架勢,也沒有主動攻擊的意思。」頓一下,戚老將軍接著道:「否則以他們的數量,和對這片海域的熟悉,完全可以不知不覺把我們包圍起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列陣。」
「那就等等吧,」張宏鬱悶道:「看是什麼情況。」
時間飛快流逝,對峙一天之後,呂宋方面終於派來了使者,帶來了聯合理事會提出的八條自治要求。
這種事情,自然不是張宏能決定的,所以呂宋方面一點談判的意思都沒有,純粹把他當成個帶信的。
張宏也沒有猶豫的時間,必須要撤回,否則給養耗盡,只能葬身南海了。
站在旗艦的瞭望台上,張宏看著戰艦轉向返程,一泡老淚不受控制的淌下。所有外派的太監都捷報頻傳,成績輝煌。自己這位統率大軍、任務最重的大內總管,卻先是磨蹭了半年之久,然後碰一鼻子灰,灰溜溜無功而返不說,還帶回了呂宋造反的消息。等待自己的命運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看看身邊面無表情的戚老將軍,不禁暗暗哀鳴道:『果然是自古名將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戚繼光也老了,不中用了……』
戚繼光能感受到張宏的想法,他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錶情,心裡卻響著八個字——只此一次,恩斷義絕!
彷彿感受到什麼,在南洋公司的一艘軍艦上,一身白衣的沈江南,輕輕嘆了口氣。
「怎麼嘆氣了,難道逼退天下第一名將的軍隊,不值得高興么?」說話的,是一身緇衣的張居正,聽不出他這是諷刺還是稱讚。
「你以為戚繼光的威名是吹出來的么?」沈默淡淡道:「這裡面有你不知道的內情。」
「傳言果然不錯,他是你的人!」雖然有心理準備,張居正還是又驚又怒道:「果真是曰防夜防,家賊難防!」
「你錯了,他要能是我的人。」沈默卻搖搖頭:「我何苦要這麼費勁,早就豎起大旗,討伐無道了。」
「也對。」張居正臉色稍霽,繼而嘲諷道:「就算你不顧國家百姓,掀起這場滔天巨禍!軍隊還是忠於皇上的,百官也不會跟你造反。你最現實的選擇,就是在呂宋這塊化外之地,當你的土皇帝!」
「我說了多少次!」沈默平靜的臉上,終於浮現出憤怒道:「國內的金融危機遲早要爆發,一切悲劇都會上演,我只是戳破這個膿包,讓危害不至於不可挽救!」
「呵呵……」張居正卻不屑的笑道:「就算你說的是真的,但你改變了歷史,所以歷史只會記住,是你引發了這場會毀滅姓的危機!」
這句話,重重戳到沈默的痛處,他面色發白,拳頭一陣握緊,一陣鬆開,終是沉重的點頭道:「不錯,這個罪名,我甩不掉的……」
「僅此一條,就足以把你前半生辛苦積累的美名悉數抹殺。」張居正笑道:「在歷史上,你註定是個王莽一樣的人物!」
「住口!」聽他越說越不像話,早就忍不住的鄭若曾暴喝道:「再敢胡說,我把你丟到海里去!」
「哈哈哈哈,丟啊……」張居正哈哈大笑道:「反正你們什麼都做得出來,殺一個老朽又算什麼?」
「你……」鄭若曾要發作,被沈默擺手攔下道:「我是不會殺你的,因為我從來不改變主意。別的事也是同樣道理。」
「你是得不到民心的!」張居正啐一口道。
「對於我這樣的人,所謂民意和輿論,都是可以隨意左右的。」沈默唾面自乾,說出的話卻讓張居正沒了威風:「就算有一萬個像你這樣的人,到處揭穿我的真面目,我也可以輕易把你們變成瘋子。」
頓一下,他一字一句道:「不錯,歷史可以審判我,但不是現代史,而是百年以後的歷史——」
所謂罵名滾滾,也是身後之事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