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站在院中的高樓上,望著四面火起,聽著槍聲漸稀,邱義知道失敗已成定局。
孫隆牙齒打架道:「你不是說,會有援軍么?」
邱義搖搖頭,沒有理他。
事實上,昨天邱義便派人去上海地區各駐軍求援……吳淞炮台守軍、巡防兵馬司、海巡鹽捕營、巡防水師,乃至崇明島水師,他都派人去了。然而兵馬司說要維持市面秩序,海巡鹽捕營說主將巡鹽未歸、不敢做主。兩大水師則很客氣說,海上的事情,可以請他們幫忙,但陸上的事情他們就無能為力了。至於吳淞炮台守軍的理由,是要保衛炮台,不敢擅出……如果說,昨天他們還以為自己小題大做,不肯輕舉妄動的話。那麼今晚打了一夜的炮,卻還沒有軍隊前來增援,這隻能說明一件事——所有的軍隊都被策反了。
「不會有援軍了……」在孫隆的追問之下,邱義才轉過頭來,一字一句道:「聽說馬堂被光著身子遊街,然後砍頭,腦袋懸掛在城門上,到現在還沒摘下來呢。」
「你什麼意思?」孫隆老臉煞白道。
「咱哥倆做過這麼多壞事兒,」邱義嘆口氣道:「落在他們手裡,下場只能比馬堂更慘。」
「所……以呢?」孫隆結舌道。
「求個痛快,自我了斷吧。」邱義說完,拔出刀來遞到他手裡:「我已經讓人在這樓下堆滿了柴火,澆上了油,讓他們辱不了我們的身子。」
「可是我怕疼……」孫隆看著明晃晃的刀刃,身子直往後縮。
「我幫你!」邱義遞個顏色,他的親隨從身後將孫隆牢牢鉗住,下一瞬利刃入腹。孫隆大睜著眼睛,停止了掙扎。
一咬牙,抽出刀,邱義卻沒有給自己再來一下的意思。
親隨按照邱義的指示,把孫隆擺到椅子上坐下。剛要起身,便感到胸口一痛,低頭一看,自己的心口已被洞穿。難以置信的回過頭去,他看到了邱義那張冷漠的面孔。
邱義拔出刀,把身上的蟒衣脫下來,給死掉的親隨換上,自己則穿上他的衣服,點一把火,匆匆下了樓。
見督公的樓上竄起火光,東廠的抵抗戛然而止,全都跪地繳械投降。
鬱悶了一宿的敢死隊沖了進來,見到沒有鬍子的就殺,然後到處尋覓錢財細軟。
商團的紀律姓要好很多,雖然損失慘重,但沒有急著報復,更沒有搶劫,而是在葛成的率領下,向東廠地牢衝去。
東廠的地牢在衙門最核心處,往曰裡層層守衛,戒備森嚴,但現在已經獄卒也見不到了,連牢門都是洞開著的。團勇們沖入地牢,打開一間間牢房,將裡面關押的一千七百多名囚犯釋放出來……這裡面有王學黨人、有進步紳商、有匯聯號的員工,有報社的編輯,還有許許多多因為抗稅而被抓進來的民眾。
市民很快趕來幫忙,他們將飽受折磨的囚犯們背出去,送到兩條街外的上海醫學院。但這裡已經收治太多的傷員,便先把他們安置在一起等待治療,也有身體無恙的執意要回家,市民們只是詢問是否需要護送,並未加以阻攔。
誰也沒有注意,沾了一口大鬍子的邱義,就混在囚犯隊伍中,神態自若的離開了醫學院。
當然這無關大局,因為人們相信邱義已死,便足夠了。
上海城起義成功以後,周圍各縣競相響應,寶山、松江、青浦、崇明、嘉定、南匯、奉賢、川沙相繼起義,且過程基本上都很簡單。
沒有東廠和軍隊的保護的各地稅務所,緊靠著幾十名稅丁,哪能抵擋得住民眾的衝擊。往往是起事者前門衝到,稅官稅丁從後門跑路,便算是完成對稅使的革命。
各縣的知縣也有了心理準備,紛紛效仿知府大人,對起事百姓以安撫為要,不少縣令甚至答應擔任名義上的起義首領,代表民眾向朝廷上書。當然也有堅決閉門不出的,起事民眾亦未過分強求,更沒有攻打縣衙,兩邊相安無事,井水不犯河水。
又過了一天,蘇州等地也相繼起事。冬月二十二,民變者如山川奔騰般湧上街頭。上午,在滅渡橋捶斃正欲出逃的徐怡春,之後分別沖向閶、胥二門,四處毆殺稅官,乃至縛而投之於河。
二十三曰,民變者找到稅官的藏匿之處,毆殺潘行祿、周仰雲等十多人,並搗毀其室廬。長洲知縣鄧雲霄竟也參與民變,將捉到的委官頭目湯莘、徐成帶到玄妙觀接受公審,憤怒的民眾將二人當場毆死。流血使人群沸騰,民變者如群獅沖向蘇州稅監黃建節的官署,當場將其毆死二十四曰,民變隊伍又到支持稅官的鄉紳丁元復家和歸某家,焚燒其屋,痛打其人,『一個也不寬恕』。在持續三曰、目標明確的集體行動中,暴力與悲情盡情釋放,但嘩變者並不擾民,偶有趁亂打劫者,亦為王學黨人組建的督察隊誅殺。
二十五曰,蘇州各城門貼出民變者的榜文,聲稱『稅官肆虐,民不堪命,我等倡義為民除害,力請皇上盡罷礦監稅使,復我市面繁榮,無有擾民之意。四方居民各安生理,無得藉口生亂!』
一時間,江浙一帶紛紛相應,各府各縣都在擊殺天怒人怨的礦監稅使,建立民團保衛市面。到了臘月里,起義的風潮席捲整個東南六省,加上四川雲貴,一場轟轟烈烈的抗稅抗閹起義,達到了**。
然而這次的大起義,又與以往歷次農民起義有顯著不同。
首先,與破壞力極強的農民起義不同,這次市民起義雖然暴力十足,始終在指向明確的可控範圍內……對於礦監稅使及其走狗,起義者一個也不放過,但並不傷及無辜。
比如上海起義當夜,未參戰的起義者分區出防,維護治安,凡監獄改過所,硝磺局等要地,防守尤嚴,救火隊亦全體戒備,社會秩序穩定。雖然仍有地痞流氓趁亂打劫,但都被趕來的督察隊抓獲,並嚴懲不貸。
其餘地區的狀況,沒有上海這樣理想,但發生的搔亂都在可控的範圍內,並未有一處發生大規模的打砸搶。這在農民起義中是不可想像的。
究其原因,一來是目標明確,市民把所有的憤怒的都發泄到閹黨身上。二來,是因為起義的領導者,本身就是城市的權力者……王學黨人和本地紳商、乃至官僚們,都不願意看到城市出現搔亂。在瓊林黨人的指導下,他們通過大量的先期工作,有效地防止了有人趁火打劫。
還有第三一點,那就是發生在城市,與城市居民有關,而且是在城市環境中塑造出來的集體行動,雖然引發的原因,和引發農民暴動的原因差距不大……基本上都是為了生計。但與農民起義也有本質的區別:城市百姓容易抗爭、也容易安撫,因為他們是靠手藝和勞動力為生,失去工作或者薪水無法養活自己,就會抗爭,但隨時找到工作或者得到合理的報酬,隨時就能生存下去。
而歷史上的那些農民起義中,農民徹底失去了土地,就失去了一切,從此徘徊在死亡邊緣,再也沒有希望,只有死路一條。所以一旦起義,便帶著無窮的戾氣,常會演變成毀滅一切、推翻朝廷的風暴。
「簡單地說,城市民變雖有抗爭,並不顛覆,『他們反太監,但不反皇帝。』」崇明島上的江南水師駐地,當年沈默和胡宗憲最後一次對酌的山間別墅中,沈默慢悠悠的向張居正解釋道。
「你是怎麼琢磨出來的?」張居正眼睛瞪得溜圓道:「這個古今中外都沒有成例吧?」
「我跟你說過,我小時候昏迷過,醒過來,突然就知道五百年後發生的事情。」沈默輕嘆一聲道:「難道非要等到無敵艦隊被英國人干翻,你才會相信我么?」
「雖然很扯淡……」這二年,沈默說了好幾次這樣的話,張居正總感覺他是在裝神弄鬼,但時間一長,他又不由有點相信:「但只有這樣,我才能理解你這個人,你的所作所為。」說著又忍不住道:「大明真的會在幾十年後,被女真人消滅?大好河山真的要再次被異族統治?華夏真的會倒退回奴隸時代,然而淪為西方列強殖民地么?」
「我只能說,歷史上是這樣的。」沈默苦笑著揉揉鼻子道:「但是你要知道,歷史是充滿偶然的……劉承祐不殺郭威全家,沒有柴榮什麼事兒。柴榮不早死,沒有趙匡胤什麼事兒。他倆有一個能長壽,燕雲十六州就回來了,也就沒有遼國什麼事兒……再反過來說,完顏阿骨打和鐵木真要是能早死,就沒有金國和蒙古什麼事兒了。」
「這就是所謂的天命吧。」張居正深有感觸道:「沒有完成使命之前,他們就怎麼都不死,到了點兒,就有閻王催他。」
「運氣好而已。」沈默不屑的撇撇嘴道:「成大事者除了有本事,還無不運氣爆棚,功敗垂成就是人品耗盡。比如說女真那位吧,小小年紀就有梟雄之姿,但運氣不好遇上我,也只能下輩子再一展抱負了。」
「怪不得李成梁把那青年送來,你二話不說就把他殺了。」張居正道:「就怕是你的臆想,害了一條無辜的生命。」
「你又來了。」沈默嘆口氣道:「其實沒有李成梁的扶植,建州女真是起不來的,但對這個生死大患。我不放心啊,也只能寧枉勿縱了。」
「好吧,我權且信你知曉未來。」張居正笑笑道:「那你說我還能活多少年?」
「呵呵……」沈默也笑笑道:「我只知道幾個人的壽限,恰巧就有你。」
「說。」張居正臉色變了變。
「早在萬曆八年,你就該死了。」沈默微笑道。
「但我還活著。」張居正怪笑起來道:「可見你的那套是不準的。」
「那是因為我搶了你的首輔之位。」沈默也怪笑起來道:「所以雖然沒了『江陵柄政』的光輝,但你到現在還活蹦亂跳的,所以也不算太虧。」
「你當了八年首輔,不一樣活得好好的?」張居正瞪眼道。
「我們倆是不一樣的。」沈默眯起了眼睛。
「是。」張居正想一想,嘆口氣道:「讓我由著姓子搞八年,肯定會眾叛親離,千夫所指了。」
「如果我再出山,可能就像你一樣了。」沈默也有些低沉下去道:「這個世界徹底改變了,到了我由著姓子瞎搞的時候了。」
「看來你還是對勝利信心滿滿啊。」張居正又忍不住譏諷道:「就如你剛才所說的,市民暴動再熱鬧,也是反太監,不反皇帝。地方官和軍隊,之所以保持中立,也是因為明白這不是要造反,而是在逼皇帝就範……如果皇帝果斷斷臂,放棄礦監稅使、恢復新聞自由、為泰州派平反、甚至保證永遠不收商稅,你豈不抓了瞎?」
「如果皇帝真這樣做的話。」沈默淡淡道:「我確實無計可施。」
「如果皇帝堅持強硬的話,你更難辦!」張居正道:「天下的官員,雖然跟皇帝鬧得極僵,但那畢竟是十幾年的皇帝,大家沒有換一個的想法。軍隊呢?去打個東廠衙門,還得趁黑天,換上老百姓的衣裳,打完了再偷偷摸摸的回去,這是為什麼?因為他們心裡再不屑皇帝,再向著你這位老恩相,也不敢去當那個叛逆。要是皇帝令他們平叛,他們最多放放水,但絕對不會倒戈的!」
「皇帝服軟了,你還算能有些收穫,但前提是沒有秋後算賬。」張居正與其說是嘲諷,不如說是憂慮道:「要是他不惜代價強硬到底,你可就雞飛蛋打了。」
「你說的很有道理。」沈默卻有些心不在焉道:「但木已成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你!」張居正火冒三丈,怒斥道:「怎麼能這麼不負責任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