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端朝一統三陸九州氣吞萬里,到了明帝牧雲勤這一代,已是三百餘年。
牧雲勤有十位皇子。長皇子牧雲寒,痴迷於兵法武學,從小與當世名將們一起在校場習武演陣,到十六歲時,弓馬槍法都難有敵手,卻能與士卒同甘共苦,一共飲酒行軍,且在軍中也頗有威信。將帥們也都親近於這位性格爽朗英氣四射的皇子。每每校場點兵,看「寒」字大旗至時,山呼海嘯,萬人應和。
而二皇子牧雲陸卻也是一位奇才,他不愛武藝,卻精於文略,即興成詩,也下得一手好棋,能與國手抗衡。最令人讚歎的是二皇子胸中的韜略,他熟讀史書,對古人舊事,常能有一番不同評說。於廟堂之上與群臣辯論,語鋒銳利,雄視四方,已顯王者風範。
人們都暗中評論說,若長皇子得繼帝位,大端朝必能武力昌盛,再拓疆土,四方來伏,創曠世偉業。而二皇子繼了帝位,則可政事清和,倉稟豐實,造繁華盛世。
卻可惜,長皇子和二皇子都是這樣的少年奇俊,卻只有一個人能成為皇帝。
2華清殿中陽光熙暖,少女蘇語凝坐在殿中,聽不進太傅講的書史,只偷望二皇子牧雲陸。
少年皇子玉冠綉帶,一支青竹筆握在手中,仰望屏風上的陽光,正若有所思。一舉一動間,無不是少年清雅的風度。
皇長子牧雲寒的位置卻是空著的,他一早又習武去了。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在二皇子的身邊,同樣的錦袍卻象幾個隨從,完全被牧雲陸的氣質所壓過。
蘇語凝知道,偷偷望著二皇子的人並非自己一個。女孩們都清楚,長皇子太迷戀兵法武藝,能打天下卻難以治天下。二皇子通讀史籍,胸懷韜略,才是最可能成為太子的人。
但現在,人們望向二皇子之後,卻難以不再望望她。因為那天占星大典,天象所示,她正是與二皇子姻緣相配之人。
蘇語凝心中如鹿撞,從此再也不敢看二皇子的眼睛,怕他微微一笑時,自己就手足無措了。
她並是瀾州小官宦家的女兒,只是因為有幸在紅霞貫穿薇垣星宮那天象的那一時辰出生,才被認為有皇后之兆,同其它幾位同是那時辰出生的女孩被選入宮來,相比宮中自貴族重臣之家的另外的伴讀女孩們,她的身世一樣顯得低微。所以一直低頭做人,從來不敢奢望什麼。
然而如今皇經經天派的占星大典之上,上天再次證實了她是就天命所指,把她的命運和二皇子牽在了一起,只要二皇子不犯下什麼大錯,他就會是未來的太子,直至皇帝。而只要她不犯下什麼大借,皇上也不會違背天意將她遣離二皇子身邊的,那麼,將來……自己也許就是……蘇語凝不敢再想下去,她小小的心承受不了這樣的重量。她一遍遍對自己說:一切都還太早,不要太高興,不要讓別人看出你正高興。她知道有多少忌妒的眼睛正看著她,尤其是那些王公重臣的女兒們。
能入宮伴讀的女孩,大的已十四五歲,小的不過五六歲,大多來自顯貴之家,只有六個是蘇語凝這樣因為出生時有奇異天象而從小吏平民家選來的。每個女孩子都明白,自己能入宮伴讀,就意味著自己會是未來皇后妃嬪的候選者,她們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在皇族的打量之中。所以這些女孩兒無不是處處小心,精細儀容,常對了鏡子練神態微笑,生怕在皇族面前一個行禮,一句對答做得不到位,就毀了自己的未來。而錯失更是絕不能有,不然就可能連家族命運一起搭上。
她們終日在人前燦爛而嫻靜地微笑,其實內在早已心事沉沉。蘇語凝初入宮時,對伴讀女孩兒的心機之深,表面和睦無間、私下滿腹計較驚訝不已。但日子一長,她自己也變得緘默謹慎起來。
3課畢,少女伴讀們在私下聊天,議論眾皇子的好處,不想又演發出一場論戰。
「大皇子武藝出眾,所有武將都稱讚,將來必然三軍擁戴,他不是太子誰是太子。」有個女孩說道。
「可是當皇帝需要的是治國政略,不是東征西討。論史談策,連眾謀臣都說二皇子見識卓越,將來必是治國之才。」皇后的侄女南枯月漓撇嘴笑著。
「我聽武將們都說,如果將來大皇子為帝,大端朝一定武功赫赫,從此天下再沒有異族敵國可抗衡。」又有女孩兒不服。
「可我也聽文臣們說,如果二皇子治國,我朝民生必然比現在更加富庶,再無哀苦之聲。」南枯月漓總是一副高傲凌人的氣質。
而蘇語凝聽眾女孩說得熱鬧,不由插嘴道:「若論當皇帝,自然立長居多。但皇帝只有一個,不做皇帝,也不見得就是輸人一等。若只論人,我倒更喜歡二皇子些。」忽然,她見眾女孩子都轉頭驚訝地看著她。心中把自己方才說的話一轉,心中直叫糟了,自己竟脫口就直接把「喜歡」二字說了出來。其實她不過是孩子心性,所謂喜歡不過是覺得二皇子容易親近,與男女之情無關,可宮庭這樣敏感的地方,是一個詞也不能說錯的。想到這,她渾身發冷,可再怎樣也晚了。
果然南枯月漓怪聲譏諷道:「你才多大點年紀,奶氣還沒有脫呢!如此急於表白,學會討好二皇子了?就算占星聖師說你與二皇子相配,那又如何?你只不過那六個人里最與二皇子相配的人罷了,將來我們中肯定還有更相配的,你不過是出生時天光有點發紅,我們讓你進宮來討個吉祥,你還真以為自己就是天命的皇后了?」眾女都鬨笑起來。蘇語凝面紅過耳,不由羞憤道:「那你……你不也說了二皇子無數好話。」南枯月漓冷笑:「我就算想當皇子妃,那又如何?只要南枯皇后,我的親姑母和皇上一說,這事立刻就成了。你不過是一個小小郎中令的女兒,再挖空了心思要貼近二皇子,只要皇后一句話,你也不過白費心機。」「你……你……怎麼平白誣人……我何時說要做皇子妃?」「哈?虛偽!你們這些小官宦家的女孩,明明一心想著被皇子看中登上金枝,卻又不敢承認,我還真是看不起。」南枯月漓招呼眾女孩,「走走,我們那面玩去,不要理這個小小年紀就滿嘴虛言的賊丫頭。」眾伴讀女孩中,南枯月漓家族地位最高,哪有敢不聽她的,立時就把蘇語凝一人甩下。
蘇語凝不想只是因為和她爭了一句,就遭到如此惡言冷遇,氣得轉身就走,邊走邊抹眼淚。
那邊南枯月漓回到殿中,卻也氣得亂轉,「我就知道這丫頭人小鬼精,才多大歲數就一心謀劃她的皇后之路了,果然就直奔著二皇子去了。這寶押得還真是不猶豫。那占星聖師說什麼她的姻緣和二皇子最配,沒準也是收了賄賂。」「小姐不要生氣啦,全是那個什麼紅霞貫星的破天象,宮裡人全都被迷糊住了。這小女孩子們也都以為自己真的將來都是皇后貴妃呢。」「什麼命定是皇后?我今天這樣罵她,將來她要真能當了皇后,還不想法子整死我?我定要想了法子把這些什麼天命小丫頭全趕出去!要到擇太子妃至少還得四五年吧,她們這四五年一點錯失都犯不下?我還有的是時間整治這些小妮子呢。」4對蘇語凝來說,深宮中的冬天一下就到來了。忽然幾乎身邊所有的女孩伴讀都疏遠了她,侍奉的宮女也換了人,新來的宮女整天沒有好聲氣,洗臉水飯菜端來的都是半涼的。蘇語凝太小了,根本意識不到這後面潛藏的敵意,只覺得自己在宮中實在是太卑微了,她不明白父母為什麼要歡天喜地把自己送來這裡。蘇語凝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越是孤單就越想家,夜夜在被窩裡偷偷哭泣。
這天,有內侍來傳消息,說眾位皇妃與皇子請伴讀們次日去三皇子住的園子一同觀魚遊樂。伴讀女孩們都興奮起來,討論著要穿什麼樣的衣服,大皇子二皇子會不會去,席前是不是會要行令對詩考察修養……幾位與蘇語凝一同進宮的女孩都說:「要論詩才,蘇語凝最好啦,那天二皇子都稱讚呢。」南枯月漓聽在耳中,笑一聲道:「蘇語凝,那你要好好準備哦。一定要穿得漂亮一點。」這天晚上,蘇語凝從箱中找出她最喜歡也最捨不得穿的那件淡黃色紗籠煙袖的衣服,這衣服是她被召入宮前,父母特意花了相當於父親半年薪俸的重金去欣然堂裁製的,只為了在皇宮中不失身份,有大典朝覲時能得體漂亮。母親看著穿著這衣服的蘇語凝愛得合不攏嘴,說:「我家凝兒只要穿上這衣服人中一站,周圍有多少女孩兒也立時全要被比下去了。」父親卻說:「凝兒進宮之後要矜持自重,別的事情不落人後,衣食上卻不可和人攀比。這件衣服你要愛惜,你也知道咱家可添不起第二件了。」第二天蘇語凝早早起床,小心穿好衣袍,生怕弄皺了。來到園口與眾伴讀會合準備一起去妙怡園,卻突然有人指著她的衣裳尖叫起來,然後眾人一望,全圍著她大笑。蘇語凝一低頭,卻發現昨夜準備在床邊的新衣後腰上不知何時竟出了一個大洞,她立時嚇呆在那裡,覺得渾身都涼了。南枯月漓笑道:「這就是題兒了,不如我們現在就此情此景,每人做詩一首如何?」蘇語凝耳邊只有一片轟轟的笑聲,她又羞又氣,只覺天旋地轉。支持著最後的力氣,逃回屋中。心中想著:怎麼辦怎麼辦?家中費了那麼多錢置的新衣,竟就這樣破了。可皇妃皇子們的宴請是不能不去的,她來不及多傷心,只能去尋衣裳換,打開箱子,她驚得掩住了口,卻叫不出來。
箱中最上面那件外衣竟也是破的。她一件一件取出衣服,不知何時竟都被剪破了,有些是前幾天還看著好好的。開口想喚宮女來,突然想到這定是別人背後指使的,那宮女早就有恃無恐,自己出身寒微末吏之門,能入宮已是天大的幸運,哪裡還敢與人相爭?而且追問又能如何?不過是被人再嘲笑一次。
她呆坐在地上,心中涼到了底。父母送女兒進宮時又是期望,又是不舍,花了一半家財準備錦衣玉簪,母親又將所有體己錢都給了她,生怕她在宮中穿得寒酸被人笑話,或是沒錢打點下人被人欺負。可入了宮才知道,她和那些望族重臣的女兒們永遠沒法比。本來就已經因為是出身低微而被輕視,現在又不知為何處處被孤立刁難。沒有人想讓她呆在這兒,自己又為什麼偏要到這宮裡來?她靜靜坐著流淚,心中空空一片,只有一個聲音:「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外面有人來喚,急急敲門,蘇語凝也只是獃獃不應。那人哼一聲走了,喚著其他伴讀女孩兒離去。
喧鬧歡聲漸漸遠去,四周死一般寂靜。蘇語凝覺得這樣才好。她把破衣服盡數包了,那全是父母賣了田地置的,不能丟棄。她只穿了一件素白內袍,就這麼茫然走出門去,一心只想著回家,卻又不知往哪裡去,只沿著路茫然前行。沿著湖走了大半圈,平時走熟了的路,此時竟連方向也迷了。她無力地坐倒在地,心想這天地究竟有多大,自己究竟有多小,哪裡走得回去?她再也止不住聲,只埋了頭嚶嚶哭泣。
忽然一個人站到了她的面前,關切的問:「你怎麼了?」5蘇語凝抬起頭,看見了一位少年。他雙眼明亮,有著如重墨繪出的眉毛和薄薄的嘴唇,但是卻穿著樸素的布衣,有些地方還沾著泥。
蘇語凝一時懷疑自己已經走出宮殿幾百里了,不然宮中怎麼會有這樣打扮的人呢?莫不是宮中的園丁小廝?她偏過頭,不想理會他,這些心事,又哪裡是能向人說得清楚的呢?「定是那些內侍儀官們罵你了吧,那些人滿身都是規矩,的確討厭。」蘇語凝無心和這少年辯解。只站起來慢慢向前走去說:「我想回家……」「你家在哪兒啊?」「硯梓。」「硯梓郡?在瀾州,離這近千里路呢。」蘇語凝心中突然想到,自己是不可能說離開就離開這皇宮的,那算是私逃,會株連全族的。自己方才氣急迷了心,抱了包袱跑出來,若是被人看見去告發,可是大罪。
想到自己竟然無處可去,只怕要任由被她們欺凌至死,她的眼淚又撲敕敕落下來。
那少年急了:「別哭啊,我最怕看人哭了。」他也手足無措,突然拉住蘇語凝,「不就是硯梓嗎?我送你回去便是。」他拉了蘇語凝便跑,來到柱上拴著的一匹駿馬前,要扶她上去。
蘇語凝卻驚了退後說:「你瘋了,帶我出宮,你我全家都是死罪。」那少年愣了一愣,突然大笑起來:「牧雲家還能小氣成這樣?我帶他們一個小丫頭走,他們還敢捨不得?你放心吧,我說帶你回家,你就一定能回家。」聽到他直呼皇族的姓氏,蘇語凝更是嚇得不輕:「你瘋了!牧雲兩個字也是你敢喊的?」「你不是也喊了?」少年大笑起來,蘇語凝發覺失言,臉色都白了,少年笑著自己先翻身上馬道:「反正留在宮裡也是死罪了,我現在要出宮了,你跟不跟我走?」蘇語凝獃獃的望著他,她很清楚哪怕死在宮中也是不能私逃的,但是突然有一個奇蹟般的機會彷彿就在眼前,她一時也心亂了。那少年的笑容,彷彿正給她無限的勇氣,就是要衝一衝這巨大的囚籠。
那少年向她一伸手,蘇語凝也不知自己怎麼了,就借力坐上了馬背。少年喊:「抱緊我。」猛一催馬,那馬直向前宮正華門衝去。
蘇語凝不曾乘過馬,嚇得緊緊抱住少年的腰,只覺的那馬奔跑如電,自己稍一鬆手,就可能被甩下馬去。嚇得什麼也不敢想,緊閉了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馬速才緩了下來。少年回頭道:「我要被你勒得喘不過氣來了,你還是只抓著我腰帶就好了。」蘇語凝發覺自己緊靠在少年溫暖的背上,臉面緋紅的直坐起來,看四周竟然已是在宮外了。她驚道:「你就這樣直衝出宮來了?沒有人攔你?」「攔我?那些侍衛就算想追,也得追得上我的青霜馬啊。」正說著只聽後方馬嘶,奔來的竟是一支羽林騎兵隊。
「不好了。再抱緊我!」少年縱馬直向城門奔去。那城門守兵也是還不知出了什麼事時,青霜馬已經衝出城去。
那支騎兵隊也緊隨著追出城外,只有十幾騎,但冠插金纓馬配紅翎,全是駿馬健兒,一出了城,一聲呼哨,散開一線,馬蹄翻飛如電,直向他們包抄而來。
少年卻騎術極妙,每每後方追近,他輕輕一抖韁,那青霜馬一個急折,從追兵兩馬間的縫隙突圍出去,兩位戰馬挾著風只差毫釐就要撞在一起,蘇語凝都能感受到追馬的鼻息奔來,嚇得驚叫不止。
奔了近一刻鐘,離城漸遠。追兵始終追不上少年,但卻也無法被擺脫。正這時,前方突然傳來了震人心膽的巨大號角聲。
那是大軍列陣時才會吹奏的長角,以風袋鼓鳴,十幾里外都能聽聞。少年抬眼望去,前方地平線上,一支龐大的騎兵大軍正緩緩列開陣勢。
「不會吧。」少年嘀咕一聲,拔馬向一邊衝去,那大軍緩緩向前推進,少年與追兵就從這無邊軍陣的面前掠過,眼見那萬馬踩踏大地的震動蓋過了世上一切聲響,大軍第一列騎兵的面目都可分辯了。
「我們逃不了的……」蘇語凝哭道,她沒有想到宮廷律法如此嚴厲,自己出逃,居然會調動大軍前來追趕。
「你胡說什麼呢?」少年道,「關你什麼事啊,是我逃不了才對。」「他們是來抓你的?」少年點點頭,正這時,大軍陣中一匹紅色烈馬脫群而出,直追他們而來,那馬速之快,身形之矯健,大軍中齊爆出一聲歡呼。那戰馬之上一位銀甲少年,肩鑲翠玉冠帶紫金,背後明黃色披風如旗招展,轉身就追近了少年。
可少年偏是不服,憑著騎術縱躍轉折,二騎如猛虎撲鹿,眼見追近,突然又拉開,大軍之中驚嘆喝彩聲一聲響過一聲。
少年氣惱道:「不過就是憑著你的彤雲馬快。」從馬背上摘下弓箭,回身就射。
蘇語凝回頭望那追趕的銀甲少年,看著他的明黃龍紋披風,突然驚呼:「那是長皇子啊!」伸手就去推少年手中的弓,自己卻失了平衡,直向馬下摔去。眼見黃沙大地撲面而來,以為死定了,少年卻探身一提,把她拉回了馬背。大軍陣中又齊聲喝彩。
可借這機會,銀甲少年已經追近了他們,他沒有拔劍提槍,卻大聲笑道:「寒江賢弟,你這一箭可射得臭到家了,我想伸手去撈都沒夠著。」那少年苦笑道:「這裡有一位小宮女,一看是你連命都不要了撲上去奪我的弓,這可不算,他日獵場上比過。」這時後面的羽林騎兵也奔了上來,為首騎將氣喘吁吁罵:「三弟,我喊了多少句今天西門外父親要演兵,你還偏往西門跑,你還是不在這樣整天閒蕩了,快些隨我們一樣拜將入伍軍中吧,那時,你再胡鬧,我便好請了令箭打你的軍棍。」少年一梗脖子:「我今日要去硯梓,不走西門走哪裡?你們演兵不會走遠些演?有本事直接開去平了宛州瀚州的叛賊,天天在這演兵我都看膩了。」蘇語凝驚訝的聽著他們對話,突然明白了眼前的這位少年是誰。
這世上,也許只有一種人敢穿著家常的衣裳大搖大擺的在皇城中騎馬,和皇子們稱兄道弟嘻笑怒罵,那就是穆如世家。
6穆如世家,這個泱泱帝國中,除了皇族牧雲氏之外最強勢的家族。他們和牧雲皇族一起打下這片天下,與皇帝兄弟相稱。
早在三百年前的北陸,穆如氏就是威懾瀚州的強悍部族,穆如一門東征西討,屠滅部落無數。後來,南部霸主的穆如部與東部強盛起來的牧雲部在晴風原上大戰一場,各死了無數勇士,雙方族長都覺得若戰勝對方,也必將流盡自己最後一滴血,於是結盟,約定共分草原。
後來草原一統,穆如氏又隨牧雲氏南渡天拓大江,橫掃東陸。得到天下後,太祖牧雲雄疆要將瀚州一半分封給穆如族,那時手握重兵的大將軍穆如天彤大笑著說:「少些。」太祖於是加封穆如氏為北陸王,穆如天彤仍笑說:「少些。」太祖不得已走下寶座攬著穆如天彤肩道:「穆如兄弟,你喜歡這皇位,直說便是,我這就回草原去放馬。」穆如天彤跪倒道:「陛下,你的江山土地我不要,只要你別忘了這天下二字里有多少穆如家男兒的血。」雙手捧上佩劍,要交出兵權。太祖感嘆,接過佩劍,卻將自己的佩劍「辟天」解下交到穆如天彤手中道:「沒有穆如氏,我們連草原也出不了,何談天下。這江山,再不分你我。」於是取消封王,卻賜穆如天彤麒麟族徽,授天子佩劍,隨時可號令全軍,並道:若有牧雲後人不敬穆如氏,可持劍斬之,自立為帝。
最功高威重的穆如氏拒絕受封,其他各族首領也就只得拒絕王印封地,大端朝得以免去諸異姓王之患。但穆如一族,三百年來雖然代代執掌重兵,卻忠心耿耿,從來沒有出過挾兵自重之事,也幾乎沒有輸過戰事。
所以穆如世家世代執掌大軍,有太祖佩劍對百官先斬後奏,這代表著江山也有穆如氏的一半。
而蘇語凝眼前這個少年,看年紀想必就是大將軍穆如槊的第三子——穆如寒江。
長皇子牧雲寒看了看蘇語凝,笑問:「賢弟好有興緻,這小姑娘是誰啊?」蘇語凝嚇得心都要不跳了,直想跳下馬去跪倒求饒,穆如寒江卻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是我老婆,怎麼的?」他沖著長皇子沒好氣的說。
蘇語凝身子一顫,不知是因為他的這句粗俚話,還是因為他手中的熱度。少女突然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這一次,她不再是孤獨一人,有個人和她在一起。
牧雲寒轉頭大笑:「好好好,那我不打擾你們了,告辭告辭,別玩到關城門才回來哦。」「這可是你讓我們走得哦,一會出了什麼事,全在你的身上。」穆如寒江笑道。
牧雲寒一時不知何意,只笑道:「當然……快走吧,別擋著大軍演武了。」7夕陽西沉,樹梢挑掛半金半墨的影子。兩個少年行了許久,累了坐在河堤上休息。天啟城已遠,他們卻不知能去何方。
「瀾州離這還有多遠啊,也許還要走半個月呢。你回去後就立刻舉家搬遷吧。」穆如寒江說,「你出來了,再想回去可就難了。」蘇語凝咬緊嘴唇,搖著頭,手指把穆如寒江的衣服絞緊。她心裡明白,父親是不會帶她逃走的,她也不能讓全家為此流亡。她突然開始後悔,後悔得心中發涼,恨不得立刻死了。哪怕當時投下湖去,也不該連累這許多人。
「你不要怕,」穆如寒江說,「我既然帶你出來了,就不會讓他們再捉到你。你看,連長皇子不是都開口讓你走了么。」蘇語凝頭倚在他背上緩緩地搖著,不能了,不能再連累更多人了。好半天,她緩緩說:「你送我回去吧。」穆如寒江轉過身來看著她淚水泫然的眼睛,很想說什麼,卻又什麼也沒說出來。
他們坐在河堤邊,看著今日最後的霞光。蘇語凝很害怕一旦站起來往回走,這樣的美麗就再也看不見了。宮牆之內,不能這樣無遮無擋地眺望天際。
終於穆如寒江嘆了一聲:「你真的決定要回宮去?回去了,可就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能出來了。」「走吧。」蘇語凝低頭輕輕地說。
8蘇語凝回到了宮中。但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任何人來向她追問這件事,連南枯月漓也沒有來藉機責罵她。女孩子都遠遠地躲著她,好像怕著什麼。
可安寧的時間那樣短暫。那一天,蘇語凝遠遠望見南枯月漓和女孩們在亭中玩耍,想繞開,突然聽到南枯月漓喊她,讓她和一個宮女來玩拈花籽,卻叫誰贏了便可打對方一掌。蘇語凝十分不願,南枯月漓卻將眼一瞪:「就你最嬌貴?不要掃了大家的興緻。」蘇語凝不願紛爭,只好勉強抓起花籽,心中恨不得早些走掉。第一局她贏了,只伸出手去在那宮女臉上輕輕掃了一下。第二局那宮女贏了,慢慢伸出手來,忽然偷眼瞧瞧一旁的南枯月漓,揚手重重打在蘇語凝臉上。
蘇語凝被打得差點摔倒,臉火辣辣的,眼淚當時就淌了下來:「你……你……」「怎麼啦?輸不起?」南枯月漓跳上前來,「你可以再跑一次啊!居然長皇子二皇子一齊幫你說情,還有穆如家的公子哥兒硬說是他拐的你——你面子真大,世上最尊貴的皇族世子們都喜歡你,是不是?今天不妨再跑一次啊,反正也沒有人敢管你的。」蘇語凝看著那張挑釁的臉,突然心裡對自己說:要忍耐,一定要忍住啊。為了父母的性命,為了不再讓他人覺得自己是個要憐惜的苦命人,一定要忍住。有什麼大不了的呢,挨幾巴掌而已,不會死人的。
她突然微笑了起來:「那麼,我們倆來玩吧。」南枯月漓驚退了一步:「什麼?你……好,我,我會怕你么?」她挽起袖子。
第一局,南枯月漓輸了。她漲紅著臉,瞪著蘇語凝,可蘇語凝只是微笑著,雖然腮邊還帶著眼淚,卻只是伸手在她的臉上輕拂了過去。
第二局,第三局……第七局,南枯月漓還是輸。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周圍的女孩子中傳來竊語聲,但蘇語凝仍然只是輕輕地拍拍她的臉。
第八局,南枯月漓終於贏了。她像是等待了太久似的,揚起手臂,橫掃在蘇語凝的臉上,把女孩打得翻倒出去。這一下之重,周圍女孩都驚叫起來。南枯月漓也有點擔心自己是不是下手太狠了。
但蘇語凝慢慢從地上爬起,臉雖然紅腫起來,卻仍艱難地微笑著,伸過手去:「還玩么?」南枯月漓被這笑容弄得不安,但她也是任性之人:「再玩啊!誰也別跑!」第二次、第三次、第五次……南枯月漓的巴掌重重地打在蘇語凝的臉上,周圍女孩子都靠在一起,覺得看不下去了。人群中有人帶哭腔喊著:「蘇語凝,別玩了,走吧,走吧。」可蘇語凝仍然微笑著,若是贏了,只是一次次伸出手去,輕拂對手的面頰。
在南枯月漓也覺得這女孩瘋了,不想再玩下去的時候,蘇語凝又贏了一局。
她仍然緩緩地伸出手去,但南枯月漓望著這女孩的眼睛,突然有了一絲不好的預感。
蘇語凝的微笑變成了冷笑,她的手顫抖著,緩緩舉高:「請把臉伸近一點,好嗎?」周圍的女孩子都驚望著蘇語凝的手,卻沒有人阻止。
彷彿看見當初所打出去的力量全部在這一掌中還了回來,南枯月漓已經感覺到了臉上的辣痛!她驚叫一聲捂住臉,向後逃去,卻絆著了石椅,幾乎摔倒在地。
蘇語凝的手還是揚在半空,好半天,人群都散去了,她的手才緩緩放下。
「有本領就殺了我吧,可你沒本事……我不會走的!」她的臉上,仍然是與她的年紀極不相稱的冷漠微笑。
9帝都天啟,天下的中心。它巨大的城郭在殘陽下泛著古銅色的光澤,九扇城門象巨獸一樣吞吐著天下匯流而來的人力與物資,也匯聚著野心與夢想。許多人看到城牆上的天啟巨匾便已經滿足,而卻又有人希望能俯視那重重樓闕。
穆如將軍府,便是這天啟城中除皇城之外最龐大雄偉的府第。
少年穆如寒江坐在它的高檐屋頂上,一邊看著城中的繁華盛景,一邊想像著幾千里外的江山長卷。
穆如世家與皇族稱兄弟的無尚榮光,對於穆如寒江來說,就變成一種空虛。未來的路似乎早已註定,長大,拜將,領軍,出入朝庭。這府第對他來說太小了,他望著牆外的天空想像著戰爭,紅色雲氣的天空下,他執旗縱馬狂奔,萬軍中殺出一條血路,遠處的美麗姑娘,目光凝固在他的身上。
那股悍野之氣在他胸中衝撞,練武讀書對他來說太枯燥,他每每半夜從夢中醒來,發出狼的嚎叫,翻出院牆。家人天亮很久才能找到他。這少年往往正裸著身體,渾身是泥和傷口,在激流里游泳或是和比他大四五歲的少年毆鬥。問他為什麼逃掉,穆如寒江說,我做惡夢自己被關在籠子里,我要咬破籠子跑掉。
母親覺得這是種狂症,請了名醫來為自己的三兒子診治,那名醫道:「這是出生時魂魄被獸靈狂魅所侵,必是武將之家在戰場上殺人太多所致,可在府中多植青木。至於三公子,請用鐵鏈縛在屋中,日日食素粥與苦蓮,磨去狂性,十三歲後方可允其出屋,不然狂靈生長,必然禍至全族。」大將軍穆如槊一聽,冷笑一聲,「虎獅縱會食人,也該放歸山林為王,豈有拴上鐵鏈作狗來養的道理。」命把那名醫打出門去。然後將穆如寒江喚至面前道:「你覺得這家是籠子,你可以不回家。但是你要記住,你不論是被人打了還是打死了別人,都不要指望搬出穆如的姓氏來救你,你痛得餓得快要死了,也不可以向人下跪乞求。是個男人就要為自己做的事擔當,我不怕你混跡群氓或是流落街頭,我只是不要你成為只會借著長輩的權勢錢財作威作福的公子惡少。你想在外活下去,全靠你自己。等你長到十二歲,我就送你去從軍,沒有人會知道你是哪家的孩子,吃最差的飯、受最苦的訓,沒有鋼筋鐵骨,就在穆如軍中混不下去。那時候我才會決定,你配不配作我穆如槊的兒子。」穆如寒江從此難得回家,天天在外撒野。像是有著天生的統御力,他的身邊很快聚起了一幫孩子,沒有人知道他是名將之後,只知道他是不怕打夠兄弟的野孩子。
穆如寒江給這些孩子按比試出來的名次封了品級,編出軍陣。天天操練打仗,有時急匆匆趕回府來,母親忙心痛地端出新衣美食,穆如寒江卻看也不看,只去翻父親的兵書,看不懂的字就去抓人來問。其母埋怨穆如槊道:「哪有你這樣教孩子,你恨不得把他養成虎狼,好上陣去拚命,就不心痛他是你的孩子?」穆如槊笑道:「如今人人只想做太平犬,我卻要我兒子做亂世狼。」10那時各世傳勛爵重臣家的適齡少兒均有入宮伴讀的機會,為的是讓皇子們和這些重臣之後、未來的繼勛者們早些熟絡。穆如寒江這月卻也被宣入宮伴讀,不得不穿上新衣梳洗乾淨。這皇宮他卻覺得比自己家府第大得多,也好玩得多了。那蒼松翠柏,那巨大殿宇,那可容五十匹馬並行的雪亮石道,那兩人高的雲州玉吉獸像……真得恨不得搬回家去。
來到課堂之上,穆如寒江卻不顧自己身份可以與皇子同列,只顧找了後排去坐,宮中太傅內侍卻哪裡敢管他,皇子們犯渾可以正言相告,那是背後有皇上的旨意,可是若是惹惱了穆如世家的公子,只怕皇上要加倍責罰,所以穆如家的公子在皇城中,倒是比皇子們還自由些。穆如寒江看見前面一女孩,卻象是蘇語凝,正要打招呼,只聽一聲清亮擊竹聲,眾人全部立起。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年從殿外邁步進來,潔白袍邊綉銀絲雲龍,束髮冠上一顆金色明珠顫動,相貌俊朗,略顯清瘦,微笑著向殿中諸少年環顧,許多少女立刻就紅了臉低下頭去。
穆如寒江認識這就是二皇子牧雲陸,也聽說他的文採氣質都比一心習武的長皇子要強,他卻不服,只因為長皇子熱愛武藝軍法,和他頗是脾氣相通,經常在校場較量騎射,每次牧雲寒總能讓穆如寒江輸得心服口服。今日見到二皇子,倒也覺得神形洒脫氣質不凡,比自己兩個哥哥可俊雅得多。但一想他是要和長皇子爭奪將來帝位的人,且二皇子母親早已去世,是由皇后撫養長大,再想到那天皇后叔父南枯箕一行揚威街頭的模樣,頓時就心裡少了些好感。
清咳一聲,太傅從屏後轉出,眾人見禮後各歸其座。太傅開始慢條斯理地講禮經德統,穆如寒江哪裡聽得進去,看蘇語凝,卻似乎不知他的到來似的,看著二皇子若有所思,心中更是氣悶。再看前座兩個女孩子,也只望著二皇子的背影竊竊私語,他再也坐不下去,偷偷把紙團彈入前面女孩的衣領,喊聲:「有毛蟲!」待兩個女孩尖叫跳嚷起來,他早趁機貓腰溜出門外去了。
來到外面,穆如寒江頓覺神清氣爽,一頭便扎向一旁園林去了,一個人爬樹跳坡,折騰了一會兒,覺得有些無趣,便想尋伴玩耍。沿著湖一路走去,恐內侍們來參見煩擾,只揀那僻靜無人處走。這皇家園林卻是如此之大,穆如寒江走了許久,看見一面白牆擋住了去路,而那牆上的木門卻緊鎖著。
穆如寒江來到牆上窗孔前向里張望,卻嚇了一跳,裡面長的樹木形狀古怪,葉色繁雜,紫、紅、墨、禇、金、密密層層,不見道路,倒象是被染了七彩的原始密林。
「皇宮中怎麼會有這樣的地方?那些樹是怎麼長成這樣的?」穆如寒江好奇心大盛,他卻才不管什麼規矩禁地,一縱身攀上牆頭,就跳進這內園中。
園中傳來花葉濕潤濃馥的氣息,許多奇異的果實懸在他的身邊,卻無人採摘。而那些怪樹,穆如寒江總覺得它們會隨時舞動起來一般。道路早被樹木掩蓋,他拔扯著枝葉一路向里鑽去,過不久便發現自己迷路了。
這內園本應不大,可是穆如寒江在樹間轉了近個時辰,還是辯不清方向。他索性把頭一低看準一處急步衝去,奔了數十步,突然眼前一亮,一座小屋出現在他面前。
這屋象是園工住的,白牆灰瓦,全不似皇宮中其他亭台殿宇的張揚氣派。屋前擺著案幾,一位少年正握著狼毫,面對著空白的畫紙沉思。
穆如寒江輕輕走過去:「你是誰?怎麼會住在這裡?」少年慢慢抬頭,穆如寒江這才發現,他的容貌氣質分明不可能是普通人。那雙眼睛中的神采,他似曾在哪見過。穆如寒江果然想起了長皇子牧雲寒和二皇子牧雲陸,他們都是被文臣武將稱讚的少年奇英,將來能開創偉大朝代的人。他們的氣質光芒,的確不是其他的皇子可以相比。但沒有想到,在這荒僻園中,竟還有一個這樣的人。有著這樣的眼神。
看見陌生人,那少年並沒有驚訝,只是緩緩說:「我不在這裡,又有誰能在這裡呢?」「聽你的口氣,象是你是這地方的主人似的。這可是在皇城裡。」少年一笑:「你放心,絕沒有人敢踏入我的土地半步,這裡是絕對屬於我的。不過……」他望了望穆如寒江,「你的膽子卻是不小。」「莫非進了這地方,便要殺頭?」穆如寒江冷笑。
「你猜對了。」那少年淡淡的說。
穆如寒江抓抓腦袋,他從小野慣了,對世上這種種規矩總是嗤之以鼻,更是厭惡動不動就要殺人的法度。「誰要殺我?我有手有腳,才不會跪著讓他們殺。我偏要進來再走,你怎把我怎樣?」「你以為你還能出去?」少年問。
「你什麼意思?難道你要殺我?」少年只是一笑:「你回頭看。」穆如寒江一回頭,卻見遠處聳著一面高牆,竟然彷彿一直接到天際,黑壓壓的讓人無法透氣。
「這牆……怎麼我進來時卻不是這樣高的……」「是皇極經天派的法術……我燒了他們的占星台,他們也自然再不肯讓我出現在世上。」「瀛鹿台……瀛鹿台是你燒的?」穆如寒江睜大眼,「不是說因為星辰墜下,神體降臨,才有神火出現的么?」「若是我死了,世上的人也自然都會相信他們所說的了。」「你……你難道就是……六皇子牧雲笙?」11穆如寒江在宮中晃悠,蘇語凝遠遠看見他,高興的便想衝過去說話,卻又不知為什麼只是不敢看他,只是低下頭,盼著他走近一些。
在宮中所見俱如灰色,蘇語凝在人前一定微笑,卻心中冷淡如冰。不知為何,只有見到這個人出現,蘇語凝才會覺得真正寬心。
穆如寒江走過,還假裝沒有看見眼前的大活人,轉身要往旁邊走。蘇語凝急了,喊道:「穆如殿下。」「你是誰?」穆如寒江呆望著她。
「你……你……」蘇語凝立時眼淚就要落下來,要跪下道:「奴婢冒犯了,罪該萬死。」「好啦好啦!」穆如寒江拉住她大笑起來,「和你開玩笑的。誰要你剛才假裝沒看見我。要當皇后也不能不理人啊。」「你,你再胡說……我才不要當皇后。」「不當皇后?你和我說做什麼?你去告訴陛下,讓他送你出宮嘛。」「我當然想回家,想遠遠離開這個地方……可這個地方,哪裡是我不想呆就不呆的?」穆如寒江放低聲音湊近她,「別說這些了,知道嗎?我今天找到一個地方,那有一個你做夢也想不到的人。」「什麼地方?在宮城中么?」「當然,你敢跟我去么?」「這……」女孩子的眼睛眨著,泛起好奇光芒。
他們偷來到那園外,穆如寒江指向白牆:「你知道那裡面住著什麼人?」蘇語凝搖搖頭。
「六皇子。」蘇語凝聽到了這三個字,突然呆在那裡。
是他?皇宮中,女孩子們常私下評論諸位皇子,長皇子威武、二皇子好思、三皇子暴燥、四皇子陰忍、五皇子任性……卻總是很少有人敢提及六皇子牧雲笙。
這位皇子似乎一生下來就不受上天的喜歡,一連串的怪兆出現在世間,全是災難與異象。更有當時極具威望的占星聖師預言道:「六皇子此生不能握劍,握劍必亂天下。」所以明帝待其他的皇子極嚴厲,從小由名師教導,唯有對六皇子放任自流,外人以為是溺愛,宮中人卻明白那真正的原因。六皇子早已被排除出了帝位繼承人的行列。
她們不曾在授課的殿堂中看到過牧雲笙,這位少年幾乎都很少出他的宮殿,只是一直躲在殿中作畫作畫,畫卷一張張飄落下案,鋪滿了整個地面,他不理會,也不準人收拾。因為他討厭東西整整齊齊摞成一堆,說什麼事物只要被排列起來,它就死了,就變成整塊中的一個,再也沒有自己的靈性了。就象人,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可是當他們穿上一樣的衣服,說著一樣的話,就象那些內侍官們,他們就已經是死物了。
六皇子還曾說:人總為了衣裝活,著錦衣者為美為貴,而真實的反被遮起。只有象了鹿群那樣,無拘無縛,山野中自在跑起來時,才能分辯美醜。
這皇子的瘋話怪行,早就成了世間談論的話題。
但這牧雲笙三個字終於變成禁語,是在那次占星台大火之後。傳說那天天降流星,燒毀了觀星台上的巨大混天星儀,卻是因為上天降怒於六皇子,說他不敬上天,乃是異端。六皇子自那之後一病不起,被送走尋醫,從此消失於人們面前。有人私下傳說,六皇子早已死了,他是天上異芒之星,如果繼續活在世上,是會帶來戰亂離苦的。
蘇語凝心中猛跳,壓低聲音:「六皇子不是病死了么?」穆如寒江也張望四周:「這秘密你可不要再告訴別人了,我也不能帶你進去,因為裡面布了法術,要出來可不容易。」12他們又摸進了那園子,在重重色彩間轉了許久,才重新來到園中心。
但穆如寒江卻發現曾所見的變化了,以前的小舊木屋,突然變成了玉樹瓊雕的宮殿。
「這裡竟這麼漂亮?好似仙宮啊。」蘇語凝驚嘆著。
「一個瘋子,說自己能通過星辰看見大地的移動,還喜歡放火,你要小心他的。」正這時,牧雲笙從殿宇中走了出來。
蘇語凝呆在那裡半天說不出話,這樣的一位少年,那目中光芒似曾相識,卻偏偏喚不出他的名字。
「這裡怎麼又變成這樣了?」穆如寒江問。
「幻術而已。」少年伸手向空中一撕,手中多了一幅紙卷,而那殿宇象畫幅一般被撕去,又露出後面的木屋。
蘇語凝只獃獃望著牧雲笙,一句話也不會說了。
還是牧雲笙先開了口:「我們見過么?你叫什麼名字?」「蘇……蘇語凝。」「原來是你。」少年笑了,「你不就是因為出生時有紅霞貫過薇垣的星象,而被皇極經天派的占師聖哲們認為是未來有皇后之命的人么,將來若把你許配給哪位皇子,自然是說明父皇有心扶他為皇儲了。」他這一說話,蘇語凝心中松馳了許多。這六皇子看起來也並不象想像中那麼怪異。她低下頭:「可我現在卻害怕這天命了,它也許並不是什麼福音……為什麼人的未來,人卻不能自己選擇呢?」「可以的。」牧雲笙說,「但是,你必須比它更強。」「它?」少年緩緩將手指向天空。
「你說得不會是老天吧。」穆如寒江問。
「是那主宰一切的力量,連星辰都要按它的意志運轉,不能偏差分毫,但是,就因為它太精確了,所以一旦有一點變得超出規則,就沒人再能預計未來。」「你總是說些我們聽不懂的瘋話么。」穆如寒江道。
牧雲笙一笑:「你抓一把沙土,灑在地上。」穆如寒江好奇的照做了,「然後呢?」「那把沙在地上散布成的樣子,就是你的命運。」「用沙子占卜么?」「你如果能控制每一粒沙落在什麼地方,你也就能控制你的命運了。」「不能……好象你能似的……」少年皇子沒有說話,握了一把沙土猛得向空中一揚。那些沙紛亂飄落在地,地上卻出現了一個似乎完美的圓圈。
穆如寒江和蘇語凝張大口看著那個沙圈。
少年卻嘆了一口氣,「總是差一點點,不能圓滿。你們以後不要來了。我做的一切,也許會毀了我自己,我想改變我的命運,但稍微一點運算的錯誤,就會發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如果那些人知道我在這麼做,他們也一定會除去我。離我太近,對你們沒有任何好處。」「你這是對朋友說的話么?」穆如寒江氣沖沖的,「如果有人想殺你,先讓他問問我的寶劍。」「朋友……」少年低下頭去,「不,我不需要朋友。因為將來,你們都會恨我,都會想殺死我。」「你為什麼這樣說?」「因為當我扭轉我的命運時,也就會聯動影響天下所有人的命運,就會毀掉你們本來擁有的一切。」穆如寒江不知他所言何意,只覺得這少年的確是獨處太久,有些魔障了。嘆息之間,抬頭望見那連天巨牆,「這裡太安靜了,人呆久了只怕會瘋掉,真不知你是怎麼在這兒呆了數年的?沒有人給你送飯么?」少年搖搖頭:「飯食會放在園門口,但我從來沒有拿過,他們以為我死了,入園來找,卻找不到我,又覺得這園子詭異,就封住它再也不敢進入了。」「那……那你是怎麼活下來的?」少年卻不答話,又愣愣對著畫紙出神了。
穆如寒江湊過去看:「你那筆上的顏色,竟然是用花瓣果實磨成的么?」少年方舉筆,被他一擾,紙上只輕輕划了一道緋紅色,他嘆息了一聲,把那紙輕輕一拋,畫紙飄落在樹下,忽然漸漸退去,只剩下那一抹紅色,漸漸象水流一般,注入樹身,片刻,那樹上的綠葉又紅了一簇。
「這些樹上的顏色,竟是這麼來的!」穆如寒江睜大眼睛,「你怎麼會得這些法術?」「學法術,其實簡單的就象睜開雙眼,這世上有些事你看不見,但它們卻在每時每刻的發生,就象星辰的燃燒,大地的沉浮,風雲的流轉,當你能看清它們的軌跡時,那些世人以為神奇的一切,就會象彈指一揮那麼簡單。」「有那麼容易?可我怎麼看不見你說的那些。」少年一笑,「你靜不下心來,自然看不見。」「靜?要多靜?」「靜到……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忘記了你的存在,你也覺得這世界和你再無關係,你一個人呆在這裡,它是這樣的安靜,沒有任何的人聲,第一個月,你會覺得這世上只剩下你一個人了,第二個月,你會懷疑你眼光所不及融及的地方,一切是否還存在,第三個月,你開始能聽到很多你從前聽不到的聲音,比如雪飄落在地上,第四個月,你開始看見你從前所不曾看見的事……」「那是什麼?」「比如,當你許多個夜晚長久注視夜空,不知什麼時候,你能看到它們的遊動,發現它們更象活著的生命,它們在變化,生長。這些會讓你感到瘋狂與驚恐,她曾告訴我的一切被印證著,我開始知道原來我們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之中,如果星辰真得會注視大地,那麼我們看起來不過是站在一個樹的某片枝葉頂端的螻蟻,其實半尺之外就是全新的世界,但我們卻以為我們所站的地方就是天地的全部。」「我真是沒法理解你說的……你的確是一個人呆的太久了,我想我需要救你出去。」「不,別阻止我。」「阻止你?阻止你做什麼?」少年一揮手,突然身周的景物又化成漫天白紙飄落下來,每一張紙的背面,都寫著無數密密麻麻古怪的符號。
「你可知道世上萬物,其實都是由同一種東西組成?」穆如寒江看著畫紙背後那些字元,它們似乎正象無數螞蟻一樣擠擁著,讓他目眩與驚懼。
「萬物都是這些字元組成的……」「不……這些字元,是用來指揮組成萬物的微塵如何排列的。」牧雲笙舉筆在一張空白的紙上飛快的寫劃著:「大多的術士只知道運用所謂的法器和符石,但卻不知道萬物變化的真正道理。」他舉起紙,穆如寒江看見,那本只有墨跡的紙上卻憑空泛出了顏色,鮮紅、橙黃、草綠、開始在紙面遊動起來,變成圖案。
「這些顏色並不是憑空誕生的,只是我改變了光,人們以為畫上的色彩是顏料帶來的,就象大部分術師以為力量是符石或法器帶來的,他們都錯了,他們根本不知道力量的本源在哪裡。」「但你是從哪裡知道的呢?」少年突然凝住了,雙眼望向天際,彷彿視線早已穿過了巨牆,到達雲海之外。許久,他才嘆息一聲,緩緩說:「是她告訴我的……」「她?她是誰?」「你們看不見她,她在虛空中遊歷,看到了許多我們所看不見的事情。而我們的愚昧,就是以為我們所不能看到不能理解的事,就不應該存在。」「她現在在哪兒啊?」「當我參透世間的秘密,我就能有力量保護她了,那時,我會去那兒見她。」「可你現在在這兒……哪也去不了……」「我終有一天會離開這,當我起身前行時,再沒有人可以阻擋我。」「包括宮中的守將和法師們么?」「任何人……」少年眼神如電,「包括你,所有的帝王,所有的神靈,都不能阻擋。」穆如寒江從夢中醒來,想起白天發生的一切,恍如幻夢。真得有那樣一位少年,告訴過他一些那樣古怪的話嗎?他再偷入那座園子,卻怎麼也找不到六皇子牧雲笙了。
穆如寒江不知道,是否當有人在命運的洪流中投下一枚石子,這巨流的方向就真得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而每個人,都將為著這改變,而付出什麼。
14秦風園中,少年牧雲笙仍在望著自己面前的畫紙。
又是無數天過去了,面前的畫紙仍然空白一片,但他就這麼凝望著,他能從雪白的紙上看到盼兮的影子,可是一欲落筆時,就已然錯了。他明白,自己再也畫不出那樣一幅畫,就象再也不可能遇上一個象盼兮一樣的人。
當年的情景卻就如在眼前。
「你……你就叫做盼兮吧。」少年望著女孩的眼眸,心中象是有波紋一層層的蕩漾開來。
「盼兮?」女孩子凝神想了想,突然笑了,「我喜歡這個名字呢。」「是啊,這個典故是來自於……」「我不需要知道這個典故,我喜歡就行了,我就是我,我是世上獨一無二的不是么?」月光下少女展開雙手,袍紗輕揚,象是要在空中舞蹈。
「是……你是獨一無二。」少年痴痴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