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夠依附於錦衣衛,對夏潯來說,也不失為一條光明的出路。
但是馮總旗一開口,夏潯就知道他在說謊,說謊並不要緊,要緊的是這個謊言隱藏著多大的秘密,如果這秘密不是他能承受的,一個不被允許知其底細卻又不得不參與其秘的人能有什麼下場?滅口而矣!
錦衣衛之前,差可與之比擬的類似組織只有漢武帝時的詔獄,那時候詔獄二十六所,羈押郡守、九卿等高官數百人,殃及十餘萬人,司隸校尉招搖過市,見者無不色變。但這詔獄並沒有貫穿漢朝始終,後世人知之者甚少,而錦衣衛則不然,就算很不熟悉明朝歷史的人,又有誰沒聽說過他們。
朱元璋是個有大智慧的人,他很清楚自己為什麼要用重刑,也知道何時該收斂重刑,他利用錦衣衛把野心勃勃如宰相胡惟庸者、貪官污吏如駙馬歐陽倫者、驕橫狂妄如大將藍玉者,乃至他認為對朱明天下有著重大威脅的權臣勛戚們殺個精光之後,就說:「吾當亂世刑不得不重,子孫們治平世,刑自當輕。」錦衣衛這頭猛虎從此被他關進了籠子。
依照馮總旗的說法,錦衣衛並沒有被削權,僅僅是皇上因百官不安才讓他們化明為暗,這是朱元璋的風格嗎?且不說朱元璋的我行我素、雷厲風行,任何一個皇帝,在涉及皇權與謀反的問題上,又豈會使用如此軟弱的手段,派幾條小魚小蝦偷偷摸摸地來搞偵察,甚至不得不大費周章地拉攏一個當地士紳來接近目標?這樣荒唐的鬼話也只有一個真正的目不識丁的鄉下人才會相信。
在後世史料,從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削奪錦衣衛大權,一直到永樂大帝重振錦衣衛,這段期間有關錦衣衛的記載是一片空白。如果錦衣衛真的是化明為暗,他們仍然擁有極大的權力,並且仍在暗進行種種活動,就算行事隱秘,當世無人知曉,也不可能在後世得以公開的明朝檔案資料沒有一丁半點的記載。
因此,夏潯得出結論:馮檢校對他們的來歷說的不盡不實,他們在青州的活動未必是合法的,更不可能是奉了聖旨。
緊接著,在去卸石棚寨的路上,張十三為了安夏潯之心,又誑他說此案並不涉及齊王,皇上之所以要秘密從事,是因為潭王朱梓因為舅哥謀反的事,怕受到牽連懲罰而**。皇上擔心齊王朱榑步其八弟後塵,所以才吩咐錦衣衛秘密從事。
這一來,夏潯對他們的目的,也產生了深深的疑慮。因為好巧不巧的,他恰巧知道潭王**絕不是因為他的大舅哥謀反,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潭王的真正死因,諸王未必就不知道,朱元璋更是一定不會相信他自己公布的那番鬼話。
關於漳王朱梓之死,在官方說法,是因為他的大舅哥於琥被人告是宰相胡惟庸一黨,潭王因此憂懼自盡。民間則另有一種說法,說朱梓的母親也就是當今皇上的定妃娘娘,原本是陳友諒的皇后達蘭,達蘭有孕之後,才成為朱元璋的妃子,朱梓其實是天完帝國皇帝陳友諒的遺腹子,潭王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世,所以想要造反,皇帝派兵緝拿,朱梓不甘兵敗受辱,這才**而死。
整個故事編得有鼻子有言,連達妃暗囑咐兒子為父報仇,朱梓積薪焚宮,大火起時如何於火痛罵都情節都繪聲繪色,如臨其境。真難為了那些相信的百姓,就沒有一個想起來這些細節旁人是怎麼知道的?
朱元璋的定妃達蘭的確是陳友諒的皇后,早在朱元璋制訂的《大誥》里,就曾向天下臣民親口承認過此事,他說:「朕在天下尚未平定時,攻城略地,與群雄並驅十四年,在軍從未妄奪一個婦人女子。唯有攻下武昌以後,因惱怒陳友諒屢屢起兵相犯,故奪其妾而歸。」
因為這個原因,所以這個謠言頗具迷惑性,老百姓們並不了解這些皇子們的具體年齡以及他們具體由哪位皇妃所生,很多人信以為真,就算不信,他們也樂於傳播。人們都有獵奇心理,越是荒誕不經的東西越有生命力,所以這種不靠譜的謠言傳的也就越邪乎。
其實朱梓是在陳友諒身故之後又過了六七年才出生的,出生時間根本對不上,更何況他上邊還有個同胞哥哥,他這個一母同胞的親哥哥就是現如今就藩青州的齊王朱榑,陳友諒如果真有遺腹子,那也應該是他哥哥齊王而不是他潭王。
正因為潭王的兩個版本的死因存在著正史和野史兩個版本,所以後世的史學家們曾經對其進行過一番考證。研究結果令人大吃一驚:潭王是陳友諒遺腹子的這個謠言固然不可信,官方公布的死因同樣是站不住腳的!
夏潯對八卦、獵奇的新聞很感興趣,他當年恰巧看到過這篇分析章,並且記住了那位學者考證的主要內容。
那位學者在先列舉了他的理由,按照那位學者的說法,朱元璋固然心狠手辣,可那是對別人,對自己的兒子他卻是非常袒護與寬容的,這從明初諸王的飛揚跋扈就可見一斑。
潭王的大舅哥被人告是胡惟庸一黨時,胡惟庸和主要涉案官員已經死了十年了,他那位大舅哥於琥在案時不過是個寧夏衛指揮的小官兒,十年前他還未和潭王攀親戚時官職更小,這樣一個小官夠資格參與胡惟庸造反?參予了的話又能有什麼重大反跡?
最重要的是,朱元璋的親生兒子會因為大舅子是叛黨就嚇到自殺?別忘了宰相李善長就是因為胡惟庸案垮台的,李善長被列為胡黨重犯,全家七十多口只活下來四個人,這四個人就是李善長的次子李祺和媳婦還有他們所生的兩個孩子。
原因是李家這個媳婦是朱元璋的女兒,所以朱元璋把自己的姑爺和兩個外孫都給赦免了。姑爺他親爹是叛黨重犯,姑爺都可以免罪,親生兒子他大舅哥是叛黨,朱元璋又能把自己的兒子怎麼樣?何至於把一位親王嚇得倉惶自殺?
這個理由根本站不住腳。那位學者對大量的明朝官方案牘、地方府志等歷史資料進行了廣泛搜集,結果被他現了一個重大事實,那就是潭王**是在洪武二十三年四月初一,而當時他的大舅哥於琥還沒有案,也就是說潭王朱梓因為大舅哥是胡黨而恐懼**的時候,他那位大舅哥仍然好端端地在寧夏當指揮使,此時還沒人告他呢。
這就奇怪了,大舅哥還沒出事,他的妹夫潭王老兄興高采烈的**個什麼勁兒?
這個最大的破綻,卻因為當時的通訊條件和新聞傳播效率,而被時人忽略了。官方不向你通報具體資料,你就無法掌握具體情況,這樣一來官方在通報這兩起案件時有意地含糊了兩起案件的具體案時間,結果就連當時的人也大多看不出問題。
有資格掌握到潭王**前後的這些情報資料的人本來就非常少,這非常少的一部人有興趣把這些資料綜合起來進行一番分析並且看出其蹊蹺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剩下這少之又少的人又無一不是在朝廷樞任職的官員,誰會活的不耐煩了把這些疑點向外張揚?因此潭王之死的官方說法不但瞞過了無數百姓,就是許多官吏士紳也都信以為真。
但是那位學者在查閱了大量檔案、府志後,卻現了這個不容質疑的矛盾,當然,對於潭王朱梓的真正死因,那位學者並沒有考證出來,只說這樁疑案的真正事實,只能長埋於浩翰歷史當了,但是他從情和理兩方面做出的分析,完全推翻了明朝官方公布的答案,夏潯走的是從警之路,他分析問題比較理性,因此堅定地支持這位學者的考證。
其實在那位學者的考證章,還提及了告於琥謀反的人身份的蹊蹺,以及供詞的漏洞百出,只是這已不在獵奇範圍之內,夏潯也沒細看。遺憾的是張十三已奄奄一息,夏潯沒有把他覺的這些問題一一與之對證,否則,或許他會從張十三口,揭開那個千古之謎。
因為,潭王真正的死因,張十三恰恰是那少之又少的知情者之一。
是的,潭王的確不是因為他大舅哥牽涉到胡惟庸謀反案而憂懼自殺的,他自殺的真正原因是穢亂宮廷。
潭王朱梓溫爾雅,相貌英俊,詩詞歌賦,無所不精,在藩國內也很少有飛揚跋扈,滋擾地方的舉動,所以名聲極好,但是此人卻有一點毛病,那就是風流好色。作為一個藩王,嗜好女色原也沒有什麼,只要他想,有的是絕色佳人讓他受用,問題是這個風流種子色膽包天,連宮裡的女人也敢勾搭。
潭王未曾就藩前就與不少宮女結下了孽緣,就藩後這位情種對她們仍然思念不已,所以常借朝覲之機回京與她們廝混,因為事機不密漸漸泄露了風聲,被錦衣衛偵得,密呈於天子。宮女們從理論上來說都是皇帝的預備妃子,如此大逆不道之舉,對極為重視封建禮法秩序的朱元璋來說,是不可饒恕的罪行,震怒之下,朱元璋下令,命錦衣衛密宣朱梓回京。
朱梓對自己犯下的罪過心知肚明,他情知一旦到京對證根本就是辯無可辯,到那時就算不死,也得被他老子配鳳陽,一輩子幽禁於鳳陽高牆之內,無奈之下這才一死了之。
錦衣衛本來是想把潭王弄回京去,由皇帝落的,誰知道他搶先一步自殺了,而且死得如此轟轟烈烈,鬧得全天下都知道有一位親王**了。這一來總得給大家一個理由吧?而皇子與宮女合奸的醜聞又實在上不了檯面,無奈之下,主持其事的那位羅大人便絞盡腦汁,把朱梓之死和胡惟庸案穿鑿附會地掛上了鉤。
也就是說,潭王的那個大舅哥於琥是個冤枉透頂的倒霉蛋,他的所謂參與謀反,根本就是錦衣衛為了皇家臉面,亡羊補牢之下的犧牲品。並不是他涉嫌謀反嚇死了大舅哥潭王,而是他的妹夫潭王**,所以他才成了胡惟庸的同案犯。
朝廷把他抓起來後,馬上宣布他是叛黨,並炮製了人證和供詞,卻不公開他案的時間,只說是因他之死嚇死了潭王,於琥的名氣太小,朝廷這麼說,大家也就這麼信了,沒人去研究他被告的經過和理由是否經得起推敲,也沒人去印證潭王**的時候,這位遠在寧夏的於指揮是否已經被抓起來。這件事就此了結,知情者寥寥,且沒人敢說出自己的疑問,張十三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湖州鄉下的一個睜眼瞎,居然知道此案的真相。
馮總旗四人的來歷未必合法,目的更談不上光明正大,而他們強迫夏潯在那份殺人供狀上簽字畫押的事,更是一個大大的敗筆,正是這件事,在當時就已促使夏潯下了決心:不為其傀儡,必殺之。
按他們自己的說法,他們是堂堂的錦衣衛,他們是奉聖出京,他們查辦的是謀反大案,這樣一群欽差大人,要控制一個像夏潯這樣的人需要讓他留下把柄嗎?用上這樣下作的手段,只能說明他們的身份和行為是見不得光的,更說明他們對夏潯的所有允諾都是空樓閣。
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夏潯,不管他們圖謀的事情是成功還是失敗,夏潯的結局只有一個:像那位不幸地知道真正的楊軒已經死掉的聽香姑娘一樣,成為錦衣衛滅口的對象,這些視人命如草芥的錦衣衛可不是開善堂的,會留著他的性命。
畫蛇添足,莫過於此。
於是,夏潯殺人反擊的計劃從那時候便開始籌划了。他知道,辦砸了差事的小職員,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補救的辦法時,是不會把真相說給上司知道的,這是人之常情。而且在後來的交往,張十三他們還隱隱露出了覬覦楊家財產的想法,他們既然對楊家的財產動了不可告人的心思,就更不會把夏潯的真實身份告訴其他人。
所以,夏潯只要殺掉這四個人,就能死求活,並且極有可能真正取代楊軒,獲得最豐厚的回報。
要殺掉四個人,那麼就不能在把他們全部殺掉之前讓他們對自己產生懷疑,這樣他需要充分自由的活動空間,所以夏潯選擇了一俟被楊家的人認可身份,馬上就動手除掉如附骨之疽般的張十三。
他是身家清白的士紳,他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外面亭子里的每一個人,都可以證明他沒有離開過這間屋子,他正在洗澡,他身上沒有兇器。所以官府絕不會懷疑到他的頭上。馮總旗更不會懷疑他,因為他剛到楊府,所有的人證都不可能是他的同黨,如果馮總旗不太健忘的話,還會聯想起不久前生在雲河鎮的那樁謀殺案……」
張十三死了,自始至終,他也沒弄明白夏潯到底是怎麼看破他們陰謀的,和那位聽香姑娘一樣,黃泉路上,十三郎註定了做一隻糊塗鬼。
夏潯跳起來開始冷靜地布置現場,衣匣、衣架、地面……,所有的一切都在最短時間內布置完畢,以他專業的眼光又檢查一遍,確認沒有破綻之後,夏潯抓了衣架在手,長長地吸了口氣,用稍稍遜色於小荻姑娘的大嗓門放聲大呼起來:「救命!救命啊……」
此時,張十三隻有出氣沒有進氣兒,眼神渙散,還沒死透……
夏潯揮舞著衣架,像一隻驚慌的兔子,上躥下跳地同空氣看不見的敵人拚命搏鬥著:「我的冒險,開始了!」
險惡重重,步步殺機,一旦成功,卻能成為人上之人,這個豐厚的回報值得他冒險。
現在冒險剛剛開始,夏潯心那份激動絲毫不亞於他第一次爬上女朋友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