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見朱棣一臉悲壯,還以為他說的什麼孤注一擲、冒險一搏是起兵造反,想不到……
王爺,你是想做一條真龍,還是一頭真豬啊!
道衍對朱棣的感情非常複雜,如子如侄、亦師亦友,還有一種士為知己都死的感動。
洪武十五年,馬娘娘病逝,諸王赴京奔喪,悲痛yù絕的洪武大帝為兒子們每人都配了一個僧侶隨他們回就藩之地,讓他們隨侍諸王,為馬皇后誦經祈福。二十多個藩王,每人身邊都配了一個僧人。如今十六年過去了,當初那些僧侶可有一個成為一座大寺院的方丈主持?可有一個被親王敬若上賓,如師如友?
朱棣從來沒有把道衍當成一個普普通通的侍講僧人,隨便丟在哪個角落裡,由著他自生自滅,他對道衍一直禮敬有加,十多年相處下來,兩人亦師亦友,感情十分深厚。除了私誼,道衍對朱棣的才幹、勇武,也是衷心的佩服。
建文登基以後,對諸王步步緊bī,尤其是燕王,更成了他的眼中釘,必yù置之死地而後快,道衍身在北平,感同身受,對朱棣,他是有一種同仇敵愾的情緒在裡面的。
此後,方孝孺成為建文帝第一智囊。方孝孺對佛教的態度同他的老師宋濂截然不同,宋濂對諸子百家學說,都抱著一種寬容的態度,他本人做為明初第一大儒,也有許多佛家好友,而方孝孺對佛教則深惡痛絕,認為佛教沒有君臣父子夫婦長幼之分,無父無君、無親無友,敗壞倫常,乃是邪教異端。佛經中一些勸人向善的道理,他也認為儒教中已經全都包含在內,所以慕佛不如慕儒,安家治國平天下,獨尊儒術足矣。
在方孝孺的影響下,朱允炆下召抑制佛田、限制佛產,對佛教的控制較朱元璋的時候更加嚴厲。其實尊佛、滅佛,在史上反反覆復,隨著統治者的態度幾起幾落,這也不是頭一回了。這條政策於國於民的功過得失正確與否這裡且不論,但有一點卻是不容質疑的,那就是:它把佛教弟子推到了朝廷的對立面上。
佛教弟子雖然不會因此就悍然與統治者針鋒相對,但是如果有人挑起這面與朝廷為敵的大旗時,他們傾向於誰,站在誰的一面,那就勿庸質疑了。所以到後來朱棣起兵「靖難」時,河南嵩山少林寺就堅決地站到了燕王朱棣一邊,派出八百僧兵協助燕王,八百條瘋魔棍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為朱棣立下了汗馬功勞。
朱允炆抑佛,道衍身為佛教弟子,對朱允炆又哪能有什麼好感。私誼公義,無論從哪一邊算,他都只會把自己和燕王緊緊地綁在一起,與燕王休戚與共,患難不離。朝廷近來頻頻舉動,道衍冷眼旁觀,已經斷定燕王不造反的話,根本就沒有活路。
他也知道,燕王如果造反,從目前的實力來看,無異於以卵擊石,但是不反也是死,反尚有一線生機,那為什麼不反?古往今來,多少帝王起兵之初,與當朝相比,實力差距之大都是天壤之別,也未必就沒有成功的機會。
何況,道衍已經仔細地盤算過,燕王久在邊關帶兵打仗,現在北平的高級將領雖然被朝廷撤換了許多,但是中低級軍官將領中,大部分仍然是燕王統馭過的部下,且對燕王橫掃漠北的勇武推崇備至。燕王若登高一呼,他們之中必然有人響應。
更妙的是,朱允炆做了皇帝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文官的地位拔到了一個本朝前所未有的高度,大有重現宋朝時候以文凌武的架勢,現在朝廷已經開始被民間稱為「秀才朝廷」了,每日活躍於君前、忙碌於朝堂的,儘是一群讀書人,當初隨著朱元璋出生入死浴血奮戰打天下的武將勛卿們,現在正在漸漸地靠邊站,他們對此豈能毫無想法?這種情況下,如果燕王起兵,武將之中,有多少人肯竭死為朝廷做戰?有多少人會敷衍搪塞?又有多少人會反水投靠?
朱允炆做了皇帝之後第二件事就是削藩。齊王、代王有xiao罪,現在已成階下囚,一個在鳳陽高牆內坐井觀天,一個在巴蜀寄人籬下。連素有賢名的周王也被貶成了庶民,扔到雲南十萬大山裡去與猿猴為伍了,其餘諸王人人自危,他們又不是白痴,雖然沒有反抗朝廷的勇氣,可是一旦燕王起兵,他們之中又有幾人肯全心全意地幫助那個早晚削藩削到他們頭上的侄子呢?
有此種種考慮,道衍覺得,燕王如果想死裡逃生,扯旗造反未必就全無機會,可是沒想到燕王至今仍執mí不悟,在王府裝了半個月的病,腦袋都憋大了,就想出這麼一個「送羊入虎口」的所謂妙計,道衍可真急了。
道衍急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啊殿下,皇上磨刀霍霍,殺意已現,周王、齊王、代王現在已相繼束手就擒,而皇上最忌憚的就是殿下你,皇上豈會因你自赴朝堂便就此罷手?殿下此去,恐怕非但不能勸得皇上回心轉意,還要自投羅網啊!」
朱棣何嘗不知此一去凶多吉少,可是思量許久,他也只有這一個辦法可行了,不讓皇帝明白自己並無反意,皇上這口刀早晚還是要落下來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躲在北平就能捱過這一刀么?要說危險,在北平亦或在南京又有什麼區別?
至於造反,他也偶有想過,只是這個念頭剛剛浮上心頭,立即就被他甩開了。沒有一點成功的可能的,漢朝時候七王清君側,合七國兵馬,朝廷平1uan也不過只用了半年功夫,他一個光桿親王,拿什麼造反?簡直是開玩笑,如果這樣他都能成功,那簡直都沒有天理了。與其扯旗造反落個叛逆的罪名再被誅殺滿門,不如以誠意和親情打動皇上,或可求得一線生機。
所以朱棣對道衍道:「大師多慮了,朱棣業已仔細考慮過了。俺是宗室長輩,皇上的叔父之中,現在俺輩份最大,皇上素來仁孝,雖然忌憚諸王掌握兵權,可現在俺已jiao了兵權,要不是xiao人慫恿,皇上也不至於步步進bī;再者,俺守土戍邊,屢立戰功,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此一去沒有什麼罪過,皇上如何就能把俺拿下?朝廷,總要講個體面的吧?
還有,俺朱棣與孝康皇帝(先皇太子朱標)素來親近,俺的王妃和皇嫂呂氏(朱允炆生母,現尊為皇太后)以前走動的也極密切,皇嫂現在是皇太后了,想來她也不會坐視俺這xiao叔子和她的三個侄兒冤枉受罪,皇上仁孝,如果太后說一句話……」
朱棣還沒說完,道衍就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厲聲喝道:「殿下錯了,大錯特錯!如果皇上肯罷手,他早就罷手了。他要削藩,諸王現在已jiao了兵權,他為何仍要尋釁降罪諸王,何必非得削爵下獄?殿下以為帶了兒子入京,向皇上示之以誠、盡之以忠,就能讓皇上回心轉意嗎?
就算皇上年輕,感於殿下一片赤誠,衝動之下有心放過殿下。可是殿下不要忘了,如今圍在皇上身邊的都是些甚麼人?黃子澄、方孝孺、齊泰之流,以削藩諂媚於皇上,以削藩為晉身之階,他們肯半途而廢么?縱然皇上回心轉意,他們就不擔心你叔侄和好,他們反落得個裡外不是人?
貧僧可以想見,殿下一進京,他們必然會向皇上頻進讒言,蠱惑皇上將殿下就地剷除。正所謂積毀銷骨、眾口爍金啊殿下,漫說皇上本就有心要對付你,就算皇上無心,被他們這班人日也說、夜也說,不停地說殿下的壞話,皇上也要對殿下起了殺心了,更何況皇上對他們本來就言聽計從,殿下你怎麼能這麼糊塗!」
「方孝孺、黃子澄、齊泰!這群宵xiao之徒,離間皇親,屢屢挑釁,俺恨不得啖其rou、寢其皮,方消心頭之恨!」
一聽道衍提起這幾人,朱棣心頭怒火騰地一下升了起來,他的眸中露出一股凜凜的殺氣,狠狠地咒罵一聲,這才轉向道衍,正容說道:「大師所言的道理,朱棣不是沒有想過,但,進京面聖、以明心志,這已是朱棣唯一能走的路了。皇上雖然寵信他們,朝中卻也不是盡由得他們幾個隻手遮天,公道自在人心,其他的文武大臣,也不會容許他們如此倒行逆施的。」
道衍急道:「殿下!」
朱棣斷然道:「朱棣心意已決,大師不必說了。」
道衍立即閉口,他與朱棣相識相jiao十餘載,早知朱棣xìng情為人,朱棣喜歡兼聽,每有重大決斷,他都喜歡聽聽各方面的意見和見解,但他的耳根子絕對不軟,此人xìng格堅忍果毅,一旦他決定了的事,那就是九牛不回,他兼聽的目的,也只是想了解一下他沒有考慮到的問題,盡量完善他的想法而已,而不會改變主張。
朱棣心中,顯然還沒有造反的意思,不造反的話,那麼進京明志就確實是眼下唯一可行的辦法了,這總比繼續守著燕王府,等著皇上布置妥當,下手拿人要好。真要造反,其兇險也不比赴京明志更xiao吧?
想到這裡,道衍平靜地道:「好,殿下既然心意已決,貧僧就不多嘴了。貧僧現在只有一求,殿下必須答應。貧僧還有一問,尚望殿下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