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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狐之忿忿 第三節

  胤成帝五年十二月十四,南淮城,盤城大獄。
  入夜後下起了暴雨,一直不停。屋頂漏了,牢房裡滴滴答答地下小雨,當作床墊的稻草一股霉味兒,引得囚犯們連聲的罵娘。獄卒在這種壞天氣里也沒好氣,不耐煩了就進來揮舞鐵棍敲打鐵欄杆,大聲的喝罵。幾次三番囚犯們也不罵娘了,知道抱怨也沒用,反正在漏水的牢房裡也睡不著,於是隔著鐵欄杆三三兩兩地湊一起說閑話聊女人,居然有酒肆般的熱鬧。
  息衍捶了捶牢房牆壁:「我投出來二,黑馬進二。」
  隔壁傳來一聲得意的怪笑:「我便知道你要走這一步,看我的手氣!紫薇行在上,北辰行在旁,神兵開大道,我今日賭桌得勝要逢雙!」
  這幾句是南淮城裡的賭徒扔骰子前常說的話,無非是諸神開財路,賭運上上吉一類的意思,跟著對面就傳來石子在地面上滾動的聲音。
  「六點!六點!老息你要完!」對面的人興奮極了,尖著嗓門把那些聊天的人都蓋了過去。
  「老東西你給剮千刀了么?喊那麼大聲?玩盤雙陸就樂成這樣?」那邊聊天的囚犯一邊惡毒地詛咒一邊抱怨。
  息衍對面的老囚犯不敢再囂張了,呵呵地賠笑,聲音里仍舊滿是得意。息衍也笑,低頭看著他用石塊在牢房地面上畫出的雙陸棋盤。
  這座監獄名字起得森嚴可怖,其實什麼人都關,豪門裡惹出是非的淫娃妖婦、市井裡打架殺人的販夫走卒、乃至一些犯了事的低階的官員,都可能往這裡扔。不過這裡也是南淮城裡防備最森嚴的監獄,關在這裡的人犯的事兒都不小,隔幾天就砍幾個,牢房空了又填滿,犯人流水樣的換。以息衍的官爵,就算下獄也該關在單獨的牢房裡,他下獄的前幾個月也確實是被單獨關在南向的一間石牢里,除了巡視的獄卒不能和任何人接觸,僅有一扇天窗通氣。百里景洪因為法場劫囚的事在東陸諸侯中顏面掃地,對息衍恨意極深,從宮裡派了個內監來看看息衍這個逆賊如今是否氣焰低落。可內監到時,只看見息衍正對著天窗嘬唇吹口哨,去逗弄一隻在那裡歇腳的鴿子,一臉的懶散。內監回報百里景洪之後,百里景洪怒火燒天,下令把息衍關入臭氣瀰漫的死牢,和那些卑賤的囚徒吃一樣的牢飯。
  百里景洪之後沒有再派內監來探,否則他會越發的惱怒。因為看起來息衍只是有點抱怨周圍囚犯身上的臭氣,卻對這個比較熱鬧的地方並不很排斥,入夜就隔著鐵欄和其他囚犯神侃。他會說市井裡粗人的俚俗語言,囚犯們也樂得聽這個失勢的大人物講點軼聞,息衍在這幫人裡面還算有點人緣。又過了一陣子,息衍又發覺他隔壁那個老囚犯雙陸下得不錯,可惜石牆隔著兩個人從來不能見面,於是各自弄了差不多四方的石子兒做骰子,在地上畫了雙陸棋盤,靠著敲牆來下棋,一個晚上能有三四把輸贏。
  「說起來老東西你是犯了什麼事兒?」息衍捏著手心裡的兩枚石子兒,捶了捶牆壁。
  「假造金票,是殺頭的罪。」對面的老囚犯倒也不很沮喪,答得很是坦然。
  「假造了多少?」
  「也就二十萬金銖。」
  息衍愣了一下,笑出聲來:「難怪是殺頭的罪,你假造的金票可以買半條紫梁大街了。」
  「那您是犯了什麼事兒?您可是南淮城大名鼎鼎的息將軍,能淪落到這裡來,犯的事兒不會小。」老囚犯反問,他們這些人都比息衍關得久,跟外面不通消息。
  息衍抓了抓頭:「說起來被抓到了把柄的事兒也就是私下裡調動軍隊。」
  「調動軍隊?調動了多少人吶?」老囚犯追著不放。
  「也就三四萬人。」息衍學他的口氣。
  「難怪是殺頭的罪,你私下調動的人能把一國給打下來了。」老囚犯得意洋洋的報復。
  兩人一起笑了起來,看起來對於彼此要被殺頭這個事情倒有幾分歡悅。
  「其實我覺得我還算運氣的。」老囚犯說。
  「你是說沒判磔刑算運氣?」
  「不是,」老囚犯說,「反正我沒家人,死了就死了,沒什麼牽掛的,這就是運氣。早知道造它兩百萬金銖的票子出來,也還是砍頭吧?」
  「你倒也想得開。」息衍笑。
  「這年頭四處都打仗,我看這南淮也安靜不了多久了。打起仗來,誰敢說自己就能活命?犯了王法的不犯王法的,刀砍過來都是人頭落地。這就是亂世啊,個個都是身不由己,個個都是圖口飯吃,跟討活路的狗差不多。我就是運氣差點兒。」老囚犯嘆了口氣。
  息衍沉默了一會兒,默默地看向牆壁上唯一的窗,冷雨從窗外潑灑進來,外面一片漆黑。
  「別扯這個了,我盤面大好,我這把可要贏你了,快投快投。」老囚犯一迭聲地催促。
  息衍剛回過神來,就聽見令人牙酸的聲音。死牢大門生鏽的鐵軸緩緩轉動,打開了。火把的光照在陰濕的地面上,兩條影子投射得極長。囚犯們忽然安靜了,呼吸聲都輕微起來。死囚是不能放風的,大門只在送食水和殺人的時候打開,聽到鐵軸轉動的聲音,就像催命,只不知道輪到誰死。現在是深夜,獄卒斷然不會好心地給囚犯們送點吃喝,那麼是殺人?這樣惡劣的天氣,劊子手願意殺人?
  「這天就是個要死人的天啊!」不少人心裡都這麼想。
  兩個人沿著走道向前,其中一人顯然是獄卒,用鐵棍在鐵欄上趟過去,發出一連串讓人心驚膽戰的叮噹聲。另一人則沒有發出絲毫聲息,腳步如貓一樣靜。兩個人最後停在息衍的牢房前,息衍看見一身熟悉的黑色大氅,風帽遮住了那人的面部,大氅下隱隱的是鐵甲,他配了一柄修長的刀,刀鐔上的空腔里有一枚銀亮的鐵珠。
  那是雷碧城四名黑衣從者之一,殤陽關下這四個人保護雷碧城在千軍萬馬環繞下通過,強大而沉默,有如神明的護軍。
  「你是來處死我的欽差么?」息衍打量完畢,點點頭。
  「天啟七御史對息將軍的案子已經下了判決,息將軍通敵賣國,結黨謀逆,罪當處死,無赦。」黑衣從者展開手中的卷宗,遞給鐵欄另一側的息衍。
  息衍接過,掃了一眼,扔在旁邊:「不必了,我相信你說的。如今你們已經控制了皇室,就算沒有這樣的判決,你們也可以寫一份出來,加蓋皇帝的國璽。」
  黑衣從者不回答,算作默認。
  「你殺了我哥哥,但我並不恨你。」沉默了片刻,他忽然說。
  息衍一挑眉,再次打量黑衣從者:「殤陽關那個屍武士?他是你哥哥?看起來你們兄弟之間差得很多。」
  「我比不上哥哥,在所有的學生中,哥哥是最得老師欣賞的。」
  「你說不恨我?為什麼?」
  「因為你和我哥哥一樣,都是神之祭壇上的犧牲。」黑衣從者淡淡地說。
  息衍沉默了一會兒,笑笑:「你修為上差點,不過說話講理,腦筋清楚,這個就比你哥哥強得太多。不必廢話,對一個將死的人,是否能滿足最後的要求?我要一張三十六弦的箜篌,一壺酒,一些吃的東西,一個女人,會吹笛子的。在我奏琴的時候,她能用笛子為我伴奏。」
  「去紫梁街上,為息將軍買一壺酒,一些吃的東西,買最好的。還要一張用過的老箜篌,三十六弦的。」黑衣從者對獄卒下令。
  獄卒看著外面瓢潑的大雨,心裡十萬個不願,卻不敢對這位帝都的欽差多說什麼,只覺得這欽差比起上次的那個可難伺候得太多了。他把油布雨披罩上,咬咬牙出門去了。
  息衍微微點頭:「用過的箜篌好,你是個懂琴的人。箜篌如白玉,不磨不成器。可那個會吹笛的女人呢?」
  「雨很大,現在去找一個會吹笛的女人,時間太久。」黑衣侍者從自己的衣袖中拿出一支褐色的短笛,「我能夠吹笛。」
  「好!」息衍笑笑,「辰月吹笛,天驅奏琴,將軍臨陣,拔劍生死。」
  「老息你這是要死了……」老囚犯在隔壁聽著,看著眼前一盤沒有下完的雙陸,想起自己這些天來和這個獄友隔牆下棋的幾分交情,忽然湧起兔死狐悲的心情,不由得拿袖子擦了擦眼睛。
  「每個人都會死。」息衍站了起來,「可不要彎下腰。」
  他背著雙手在牢房裡踱步,黑衣從者在鐵欄外雕塑般站著,紋絲不動。風帽下,他還罩了鐵面,完全看不到臉,也無所謂表情。囚犯們不敢大聲呼吸,隔著鐵欄望著彼此,等看著這個威震東陸的英雄人物如何死去,他們這樣已經送別了好些獄友了。外面的雨更急了,風雨聲里,息衍的腳步清晰而舒緩。
  他轉到第四十圈的時候,獄卒回來了。油布雨披沒能幫上大忙,獄卒渾身都濕透了,他用南淮鄉音罵罵咧咧的,把一包東西放在黑衣從者面前。黑衣從者冷冷地看了一眼獄卒,以刀鞘扒拉著那些東西,一件件地看清楚了,點了點頭。獄卒也不打開鐵門,從鐵欄里一件件東西往裡遞。
  息衍打開酒罐聞了聞香氣,又翻檢油紙包,看到是玫瑰花生、梅子蜜餞、砌香櫻桃幾樣果子,搖搖頭嘆了口氣:「這酒倒是陳酒,這果子都是甜的,怎麼下酒?下酒的好物是肥瘦合度的豬頭肉、炸得酥脆的鴨皮、幾片咸豬腿,花生該炸過灑點細鹽,牢頭你買這些,一看就是不喝酒的人。」
  獄卒一肚子火氣沒處發,剛要瞪眼,被黑衣從者伸手阻止了。
  「下酒的東西不好,可以再去買來。」他低聲下令,「按息將軍說的,豬頭肉、鴨皮、咸豬腿、咸花生。」
  「免了。」息衍擺擺手,「要死的人,為了一點下酒的小食婆婆媽媽,只會讓人恥笑……好箜篌!」
  他撫摸著那張老箜篌,嘖嘖讚歎。箜篌式樣普通,也沒什麼銘文,想必不是什麼很值錢貨。同樣的東西在街頭賣,全新的不過值幾個金銖。這張怕是有幾十年了,被摩挲得太多,表面很多地方漆都被磨去了,卻光滑得像是深褐色的琥珀,泛著一層柔光。息衍細細地調弦,看起來愛不釋手。
  「不知是哪個老琴師用過的,好木頭。」息衍淡淡地說,「大概用這琴的人已經死了,後輩不懂事拿出來賣的吧?否則彈琴的人,誰能捨得這樣一張老琴?」
  獄卒沒說話,心裡卻突地一跳。這張琴是他冒著雨去敲一個老琴師的家門,便宜價買回來的,那個老琴師以前常在街坊里說書,講薔薇皇帝那幾卷老故事,賺幾個小錢,活得很是潦倒,上個月剛死,兒子留著這張琴沒用了,一個金銖就賣給了他。
  息衍的指尖在弦上一挑,羽音清冽,襯著外面的雨聲,忽的一股寂寥慢慢地漾開。他的神色變了,不再笑,目光寂寂地看向窗外的黑暗,看著雨水打在窗台上飛濺。忽然間,他顯得有些蒼老,這時候他才真的像個三十多歲的人。
  「你說你那樣的人,本來就該在四處像孤魂那樣遊盪,只是不小心進了牢籠,」息衍幽幽嘆了口氣,隨手理弦,「其實每個人何嘗不是不小心進了牢籠,從此就不敢出去……」
  獄友們都扒著鐵欄看他,覺得這個素有英雄之名的獄友莫非死到臨頭髮了瘋病,這麼說話,倒像是有什麼人坐在他對面似的。
  「廟堂既高,簫鼓老也;
  燭淚堆紅,幾人歌吹。」
  息衍曼聲長吟,手中三十六弦歷歷而動,如屈指扣古木,拔刀擊堂柱。忽然他十指飛動,聲如裂羽。黑衣從者在同時吹響了短笛,笛音出奇的清澈,隱隱有白毅簫聲里的那股清剛。他在笛子上想必用功很深,笛聲尾隨息衍的箜篌聲而走,絕不喧賓奪主,卻也不落下分毫,彷彿並飛的白色鳳凰以極高的速度切開浮雲,而後一同掉頭俯衝入海。周圍那些囚犯在音律上都談不上什麼造詣,可也能聽出笛聲和箜篌聲似乎和諧卻又交織纏鬥,分毫不讓。
  箜篌被息衍催動到極點,不再是白色鳳凰的華美端雅,而是如一隻直衝天頂的巨鷹。笛聲也隨著扶搖直上,不肯有絲毫落後。黑衣從者一口氣極長,笛聲幾乎不受呼吸的制約,可此時那管細竹卻攏不住笛聲了,笛聲像是一條掙扎著要擺脫束縛的龍。囚犯只覺得照這口氣吹下去,那笛子就怕要裂了,那三十六根弦也怕要斷了,不知一個欽差一個死囚到底玩什麼把戲。笛聲箜篌聲已經壓過了風雨,每個人都揣著不安,隱約覺得有什麼危險正在逼近。
  是的,絕大的危險,就像是黑夜裡遊動的黑蛇!
  息衍的箜篌聲忽地一頓,翻上新高,同時放聲而歌:
  「人壽百年爾,誰得死其所?
  有生當醉飲,借月照華庭。
  我不見萬古英雄曾拔劍,鐵笛高吹龍夜吟;
  我不見千載胭脂淚色緋,刺得龍血畫眉紅。
  ……」
  笛聲中斷,黑衣從者拔刀,刀色生青,刀身筆直,刀鐔中那粒鐵珠急震,發出令人悚然的銳響。他伸手從背後摘掉大氅,露出渾身鐵鱗甲,每一片烏鐵上都隱隱透著冰絲花紋,那是淳國特產的冷鍛魚鱗鋼,風虎鐵騎便是使用這樣的鋼材打造鎧甲。黑衣從者打開死牢大門,看了一眼外面瓢潑般的大雨,提刀緩步而出。
  他的背後,息衍的箜篌聲越發高亢,彷彿十萬甲兵列陣,十萬戰馬躦蹄,十萬長刀轟鳴於鞘中。
  黑衣從者打了一根火把,可是火光不夠穿透黑暗。他環視周圍,隱隱約約六條黑影站在雨里,對他呈包圍之勢。沒一個人打傘,因為他們需要緊握武器,兩個人持刀,一個人持重劍,一個人持雙手重槌,一個持長槍,還有一個人持一對帶鎖鏈的牙鉤。他們每個人都穿著全套甲胄,冰冷的雨打在他們的鐵盔上,濺起了水花,水花又順著甲縫一邊往下流一邊滲入裡衣,這樣寒冷的天全身濕透必然難受得很,但是沒有一個人動作,除了流汗。
  在這寒冷的雨夜裡,他們每個人都在流汗。
  黑衣從者前進幾步,六個人組成的包圍隨他一起移動,每個人和他之間的距離都保持了不變。他把火舉高,勉強照亮了距離他最近的敵人,那個人持長槍,頗為年輕英挺,看起來面熟。
  「羽林天軍都統謝誠,我在帝都曾見過你。」黑衣從者想了起來。
  「天驅武士團,謝圭,這才是我的真名。」持長槍的年輕人說。
  「我不用知道你們的真名,我不會為你們立墓碑。」黑衣從者淡淡地說。
  「我敢於告訴你真名,因為對將死的人不用刻意隱瞞。」謝圭一字一頓。
  黑衣從者把火把拋向空中,雙手緊握刀柄,收到右胸前,刀尖指天,石像般寂靜。火把落在地上,立刻被雨水熄滅了,一點光也不剩下,每個人都面對黑暗,聽著嘩嘩的雨聲。謝圭的汗流得更急了,他知道這個對手何等可怕,雷碧城的學生不會是弱者,這個黑衣從者如果不具備殤陽關屍武士那驅使死人的秘術,那麼勢必把所有的精力集中在他那柄刀上。謝圭知道殤陽關上白毅和息衍如何聯手才重創了屍武士,他們六個人加起來是否比得上素月墨羽?謝圭完全沒有把握。
  黑暗裡忽地跳起兩點光,顏色像是螢火蟲的淡綠,卻火一般熾烈。綠色的光斑在一道冰冷的金屬上滑過,鐵珠急震,雨幕和風被凄厲的呼嘯撕裂。
  「梟瞳!」謝圭聽說過這種秘術,它能讓人在絕對的黑暗裡看見任何發熱的東西。
  六個人同時發動,他們的動作整齊劃一,就像是有人拍了一下掌,下達了命令。事實上無人拍掌,給他們下命令的是息衍的箜篌聲,那個瞬間箜篌聲忽地斷絕,天地間的風雨聲在此時變得分外清晰。時間彷彿變慢了,地面上濺起的水珠在黑暗中掠過銀亮的線條,武器切斷那些線條掃出致命的弧。天驅和辰月的絕頂武士交錯而過,武器沒有發生格擋,謝圭的槍鋒所指是那對碧色梟瞳之間,黑衣從者的眉心。但是在他命中之前,梟瞳熄滅了,那是黑衣從者閉上了眼睛,謝圭感到他的槍走空了,隨即溫熱的液體濺到了他的手上。他的某一個同伴在交錯而過的瞬間受傷了,但是沒有人發出聲音,在生死的搏鬥中,一次呼吸的時間足以致命,失去目標的天驅們同時轉身向著黑暗攻擊。天驅之間默契的配合使第二次攻擊沒有留下死角,但是武器只是在冷濕的空氣裡帶起了幾聲無奈的呼嘯,黑衣從者彷彿融入了黑暗而消失了。六個人立刻背靠背結成防禦,彼此都感覺到同伴劇烈的心跳。
  謝圭握住長槍的中段,那是傳自翼天瞻的「雙曼羅單手陣」,羽人無數代精鍊出來的防禦武術。他開始後悔自己的大意,他本以為己方佔有人數上的優勢,但是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雨夜,人數完全不能發揮作用。那名黑衣從者用他刀鐔里的鐵珠聲和那雙綠色的梟瞳迷惑了他們,在他們以為自己已經接近成功的時候,鐵珠聲和梟瞳的綠光都消失了。而謝圭絕對相信黑衣從者正在一個他們無法預估的角落裡梟鳥般觀察他們這群獵物,推算下一次進攻的時間,這樣詭秘的風格不像一個武士,而是刺客。黑衣從者再次出現的時候,他們中也許會有人倒下。
  他沒有抬頭,所以看不見頭頂的黑暗裡一雙細長的碧眼緩緩睜開。那雙眼睛懸停在那裡,彷彿漆黑的天幕開了口子,隨即蝙蝠般墜落。
  那名持牙鉤的天驅爆發了一聲短促的警告,在梟瞳下落的前一瞬,他在自己光滑如鏡的武器中看到一道綠色閃過。六個人幾乎在同時察覺進攻不可思議的來自頭頂,五個人向前撲出,謝圭舉槍迎擊。他擊中了,卻不是黑衣從者的身體,他的紅槍和黑衣從者的佩刀在空中交擊,一連串短促的格擋聲連在一起。依靠「雙曼羅單手陣」幾乎沒有破綻的防禦,他在黑衣從者落地之前接下了全部攻勢。
  但他沒有聽見黑衣從者落地的聲音,當他忽然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晚了一個瞬間。他的同伴清楚地看見謝圭背後的黑暗裡,兩道碧光緩緩張開。
  謝圭在同伴的驚呼中預感到敵人的位置,他發力前撲,聽著背後那柄刀的嘯聲如索魂般跟了過來。他不能再快了,也來不及轉身格擋,因為來不及換氣,他的力量已經耗盡。鐵珠急震,毫不忌憚地暴露出黑衣從者的位置,因為獵物就要死去,獵人也就可以坦然現身了。
  謝圭站住了,絲毫不動,以自己的後背硬接那一刀。彷彿把整個身體割裂的痛楚從背後傳來,但是謝圭知道自己冒險成功了,他聽自己的老師說過,如果真正的快刀切開人的身體,死去的人只會在那個瞬間感到一種足以冷卻整個世界的冷。謝圭在羽林天軍大氅下穿了重甲,黑衣從者出刀前沒有時間蓄力,刀上的力量並不足以破開精鍛鎧甲。
  謝圭回身長槍橫掃,卻再次失去了目標。黑衣從者又一次闔眼,如前次一樣完全融入了黑暗。
  這一次靠的是運氣,下次黑衣從者出現時誰會死?謝圭不能再等下去,他忽然撒手拋掉長槍,用力擊掌。他清楚這是何等冒險,他沒有在黑夜裡視物的能力,對手也許就在他身前不到一步處,可能不等他擊掌完畢就會一刀穿透他的心口。
  他沒有死。隨著他擊掌,黑暗裡騰起一道兩尺長的火焰。
  燃燒的是一張紙,可是誰也沒見過一張紙燃燒起來可以有這樣熾烈的光,倒像是澆了牛油的火炬。那張紙懸空浮在一個人掌中,那個人打著一把傘,站在不遠處的角落裡,傘低垂了下來,遮住他絕大部分面容,只剩傘檐下留著一抹小鬍子的嘴。
  那張嘴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去吧,燒不了很久,但是足夠你殺掉他。」
  他的背後,一柄帶弧度的劍從黑暗裡慢慢顯露出來,一個精悍的黑影大步而出,踩著雨水走向謝圭。那張燃燒的紙照亮了周圍的一切,黑衣從者賴以藏身的黑暗被驅逐了,他原本在謝圭側面不遠處貓兒一樣俯著,此時慢慢地站直了身體。他生青色的長刀垂在一側,雨水沖刷著血跡高速流下。
  提著弧劍的人走到謝圭面前,那是個大概十六七歲的男人,一身看不出材質的貼身黑衣,一張年輕卻落拓的臉,頭髮隨意的挽成一把垂在肩上。
  黑衣從者背對著他,凝然不動。
  「你的劍很好,這就是殺手劍?」謝圭說著緩步退後。
  「影虎,自己打的。」年輕人用最平淡的聲音回答。這時候他轉動那柄弧劍,劍身反映持傘人手中的火光,晃著每個人的眼睛。
  「快點,不要浪費時間。」打傘的人用含笑的聲音催促。
  年輕人不再回答。他和黑衣從者相隔不到兩丈,都紋絲不動,這個距離足夠謝圭以長槍發動雷霆一擊,是至危險的距離,但是雙方似乎都不急於動手。
  「天羅,這麼做你們考慮過後果么?」黑衣從者淡淡地問。
  「誰知道呢?老爺子們大概想過結果吧,不過不會告訴我們。」打傘的人說每一句話無不帶著溫和的笑。
  天地間只剩下雨聲,年輕人轉動著那柄自做劍「影虎」,越來越快,光影飛速閃動,可是他的腳下如釘子般穩固。天驅們緩慢地靠攏,謝圭看著持傘人掌中的紙慢慢地化為灰燼。事實上那張紙燃燒的速度已經很慢很慢了,可謝圭還是不由得擔心起來,一旦那以秘術點燃的火炬熄滅,黑暗重來,黑衣從者的梟瞳將再次佔據上風。
  但是持傘人依舊含笑,年輕人臉上漠無表情。
  紙終於燃燒到盡頭,持傘人緩緩握拳,懸在掌心的紙在熄滅前忽地騰起了三尺高的烈焰,彷彿炸開。此刻年輕人的劍在急振中發出刺耳的蜂鳴,如日之光一瞬而滅,六名天驅同一瞬間舉起武器防禦,謝圭最後一眼看著年輕人拖著劍射出,劍尖在沒腳面的積水裡割開銀色的一道。黑暗降臨,梟瞳的綠色復燃,黑衣從者這一次把速度提到了極致,雙眼拖出瑩瑩的餘光,就像在黑暗中揮動點燃的線香,常人的視力已經不夠分辨他的準確位置,謝圭也只是勉強能追得上。他看著那兩道碧光在黑暗裡倏忽閃動,急速地轉折進退,這一次黑衣從者不再敢闔眼,那個年輕人的「影虎」帶給他的威脅分明遠大於謝圭的槍。兩個人踩水的聲音響成一片,金屬破風聲刺耳,卻沒有一次有兵刃相交。
  持傘人在不遠處輕輕笑笑,打著火鐮去點火把。大概那種燃紙照明的秘術很消耗他的精神,他不願再次使用了。
  火星落下,火把燃起,幾乎同時腳步聲和武器破風聲都平息了。持傘人把火把舉高,謝圭眯著眼睛,看見年輕人提著「影虎」,踩著雨水,大步向他走來。年輕人的背後,黑衣從者默默地站著,雙手平持長刀,暴雨打在他一身漆黑的甲胄上,濺起銀亮的水花。
  「看來用不著我了,刀太出色,守望人就總是沒事可做。」持傘人笑笑說。
  年輕人和謝圭擦肩而過的瞬間,黑衣從者仰天倒下,唯一的一道傷口在他的頸下,他的頭顱像是一隻漏水的水囊,鮮血混著雨水沿著下巴嘩嘩流淌。那一劍對謝圭來說不可思議,年輕人在黑暗中瞬息消逝的機會裡,用「影虎」從下巴下方刺入,一直貫入了腦顱。黑衣從者倒在積水裡,他最後一個動作是舉手向天,袖甲里什麼東西激射出去,在夜空里拉出凄厲的鳴聲。
  「該死!」謝圭臉色一變。
  「我接到的命令只是殺了這個人,現在他已經死了,其他的和我無關。」年輕人停了一步,側頭看著謝圭。
  謝圭沒再說什麼,按住腰間劍柄保持戒備,看著年輕人緩步離開。他從那個年輕人的眼睛裡看到了虎一樣的光芒,讓他感覺這是個不可逼迫的人。他驚訝地發現年輕人渾身上下幾乎無處不是傷口,那身看起來柔韌無比的黑衣上有不下幾十道細小的傷口,鮮血被雨水沖刷而下,有些傷口很貼近要害,如果黑衣從者能夠多刺入一寸,這一戰的結果就要改變。
  「龍襄,別那麼沒禮貌,見過天驅武士團的謝圭先生。」持傘人慢悠悠地說。
  年輕人沒有停留,收劍入鞘,和他擦肩而過。
  持傘者漫步從角落中走出來,和謝圭並肩,看著那個年輕人離去的背影,笑了笑:「沒有讓僱主失望吧?那就原諒一下年輕人的傲氣吧,這是本堂五十年來刀術最出色的年輕人,他太出色了,以至於我們都不知道派他執行什麼任務才合適。還要多謝你們為他找來合適的木偶。」
  「木偶」在刺客行當里暗指被殺目標,「刀」指執行殺人任務的人,而「守望人」的任務要麼是對漏網之魚補刀,要麼是解決無法逃脫的殺手。
  「這是事先說好的報酬,五千金銖的金票,宛州江氏開具,可以在宛州和帝都任何地方兌換。」謝圭從懷裡摸出一隻密封的小竹筒遞了過去。
  持傘人接過竹筒,笑笑,收進自己袖子里:「算是你們運氣了,這樣練習殺手武術的辰月教徒,確實不是你們這種上陣砍殺的武士擅長對付的。」
  「不查查看金票的數額?我聽說天羅是這世上最精明的生意人,交易的一分一厘算得清清楚楚。」謝圭斜眼看著持傘人,那張褐色的竹傘依然有意無意地遮著那人的臉。
  「沒有必要,我們相信天驅的信用。」持傘人轉身準備離去。
  「是因為你們看重的並非五千金銖吧?」謝圭在他身後說,「天羅從不會為了區區一點小錢出動本堂的刺客,你說你叫蘇鶴麾,那個年輕人,你叫他龍襄。天羅上三家中,龍家研究極致的暗殺武術,蘇家最精於殺人秘道。沒有絕大的利益,天羅不會派出你們這樣強絕的搭配吧?」
  「刺客只執行任務,不過問決策。太想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殺一個人,會動搖決心。」蘇鶴麾笑笑,「交易結束了,快去救你們的朋友吧。」
  「一路走好。」謝圭說。
  蘇鶴麾在瓢潑大雨中走了幾步,停了下來,卻並不回頭:「老爺子們的想法,是這時代要再次改變了。無論辰月這一次的謀劃能否成功,大胤註定要亡國。我們想在新的時代活下去,天驅或者辰月,我們想知道誰能主宰新的時代。魘非常欣賞息將軍,他認為息將軍將給東陸帶來平安的新時代。而刺客也想生活在平安的時代……也許有一天我們之間會有更多的交易。」
  「你們和辰月也有不錯的交易吧?」
  蘇鶴麾笑笑:「據實而言,在出價上辰月的教士們更加闊綽……不過老爺子們對於之前和辰月的交易並不滿意。」
  「你說話真像宛州商人。」
  「這是我們之間的區別啊。我們不是天驅,也不是辰月,不想為了理想或者神作戰。我們只是一群湊在一起,想互相支持著活下去的人而已。」蘇鶴麾在遠處微微欠身,像是行禮,而後緩步離去。
  謝圭沉默著,看著他的背影慢慢地進入雨幕。忽然,他消失了,像是融化在那片大雨里,一把傘落地。
  外面的聲音徹底平息了,息衍默默地站起來,把手裡的箜篌放下,整了整自己的衣領。曲子已經奏完了,琴師只需等人喝彩,息衍卻還沒有絕對地把握喝彩的人會是誰。
  沉重的戰靴聲由遠而近,謝圭抖開滿是雨水的風帽,隔著鐵欄對息衍一笑:「差點死了。」
  「我正在想我已經準備好了,只不知進來領我上路的是你還是那個辰月。」息衍說,「你幾乎來晚了,再有一會兒我的屍體都涼了。」
  「事實上對你的判決昨日才下達,文書還沒呈交給皇帝審閱。但是那名辰月武士提前出發,用一份假的判罪文書騙過了百里景洪,等你人頭落地,真的才會寄來。雷碧城急於要你死,我聽聞一個名叫百里莫言的人持加蓋皇帝印璽的密信要求御史台從速判罪,才意識到這件事遠比我想的急迫,召集他們馬不停蹄地趕了兩天一夜,剛到有風塘就看見你的信鴿飛過來,又馬不停蹄地往這邊來。」謝圭說,「多虧你的鴿子,你怎麼訓的鴿子?在這種大雨天都不找地方避雨,始終準備給你報信。」
  「這個以後可以教給你,你說那個人叫做百里莫言?」
  「百里莫言,大概十五六歲,盲眼,是個白玉一樣的貴公子。以前帝都公卿里都沒有過這個人。」
  息衍深深吸了口氣,臉色凝重:「百里莫言是百里長青的兒子。」
  「百里長青?」謝圭被震動了。
  「所以他就是這一代的百里家主人,連百里景洪在他眼裡也不過是個分家的主人罷了。我一直在猜測百里長青之後百里家還能不能維持他們在東陸幾百年來的權力,現在看來他們有了繼承人。除了辰月,我們還得跟這樣的家族敵對啊。」息衍頓了頓,「你買了天羅的殺手?」
  「多虧買了。」謝圭猶豫了一下,「聯絡天羅的辦法是那個女人留給你的么?是她留下救你的辦法?」
  息衍的表情僵了一下,沒說話,淡淡地笑了。謝圭的同伴中,一人把刀收好,從腰帶里摸出一個皮篋,打開來是一套精密細小的精鋼工具。他蹲在牢門邊嘗試開鎖,動作幹練,這名天驅居然也是一個頗有些造詣的機關師。
  「我有個壞消息。」謝圭說。
  息衍也一笑:「原來是個傳遞消息的,我還以為你是來救我出獄。」
  「聽完這個消息將軍大概就笑不出來了,」謝圭說,「翼霖·維塔斯·斯達克的軍隊在七日之前乘十二艘木蘭長船,企圖偷襲晉北海港北固山城。雷千葉已經有預料,派遣古月衣帶領三千出雲騎射駐紮北固山城加強防禦。雙方隔海對射十萬支箭,最終羽人未能穿越出雲的箭嵐,暫時退回了對岸。」
  「羽族的進攻?」息衍果然笑不下去了。
  「這一次的勝利非常危險,古月衣靠的是出雲的騎射,三千匹馬在海邊的馳道上來往賓士,一刻不停。所以即使羽族的箭術遠高於人類,卻沒有辦法輕易命中目標,不過出雲的弓箭射程遠不及羽人的普通長弓,古月衣只能以箭嵐封住可以登陸的海灘一線,卻沒能射中一名羽人。最後羽人的箭支耗盡,不得不回撤。古月衣一度告急,下令點燃了北固山城城樓上的火鼎,大胤立國七百年來,那一直是羽人正式入侵的信號,火光一路傳遞到達秋葉山城,雷千葉以為北固山城已經被突破,兩萬五千精銳武士立刻整備完成,即將出城,得到消息說古月衣成功把羽族艦隊驅走了。」
  「確實是斯達克城邦的軍隊?」息衍問,「翼氏的軍隊不可能在那麼快的時間裡推進到海邊,羽族諸城邦不會那麼快的臣服於他。何況天武者還在那裡……」
  「古月衣送來一個情報,據說來自晉侯雷千葉安排在寧州的斥候,但還不能確認,」謝圭沉默了一刻,「從斯達克城邦叛逃的貴族翼天瞻在上個月被人發現偷襲他的侄孫翼霖,但是翼霖出人意料的早有防備,短暫的交戰後……殺手被翼霖的衛隊射殺。」
  「絕不可能!」息衍臉色劇變,「翼天瞻是誰?他是我天驅的蒼溟之鷹!他用不著以刺殺阻止翼霖!而且他是鶴雪中的第一人,他想刺殺的人還從未有過漏網的!」
  「我們的斥候已經證實翼霖還活著……如果被刺殺的人還活著,那麼殺手的下場會是什麼?」
  息衍沉默了,緊鎖眉頭在牢房裡踱步。謝圭覺察到息衍身上透出來的壓迫感,很少會在這個懶散的人身上看到這種森冷逼人的氣息。
  「翼霖認為他已經得到了整個羽族的臣服,正帶著他的軍隊前往青都,準備在年木下接受大司祭的加冕。也有人認為這是一個陰謀,羽族貴族們想把翼霖引誘到青都城下,趁他沒有防備狙殺他。但是翼霖隨身帶著七千名精銳射手和一萬兩千名輕步兵組成的龐大軍容,任何刺殺計劃都很難說有絕對的把握……如果天武者都失敗了的話。」謝圭說,「古月衣並沒有給翼氏的軍隊造成任何傷害,他們很快會嘗試再次登陸。如果明年開春之前蠻族騎兵也南下,大胤將沒有足夠的軍隊兩線開戰,羽人的長弓,蠻族的鐵騎,加在一起勢不可當。」
  「打不開,這鎖太複雜。」開鎖的天驅擦了一把汗說。
  「那是河洛特製的十字花對心鎖,珊瑚金的質地,不容易對付,鑰匙在百里景洪手裡。」息衍說,「從外面把牆壁打碎!」
  謝圭的同伴中,最孔武有力的那人點了點頭,提起雙手重槌,轉身向外走去。
  「北都的戰事有新消息么?」息衍問。
  「有,也是壞消息。青陽部的老將木黎戰死,青陽和朔北的第一場仗,青陽完敗,戰死兩萬餘人,虎豹騎損失慘重。如今北都城裡熱議的是何時獻城投降。如果青陽堅持不住,野心高漲的朔北部大概會直接推進到瀚州南岸,最早明年春天他們可以渡海進軍。」謝圭這麼說著,自己心裡也沉重,「朔北世子呼都魯汗是個對土地慾望極強的人。」
  「不知塵少主怎麼樣了……想起來他快滿十八歲了。」息衍低聲說,「他是個出色的學生,假以時日還會是傑出的天驅武士,但是現在他還只是個孩子。此時此刻我們無法影響北都的戰事。」
  他沉默了一會兒,猛地吸了一口氣,抬起頭:「就算是山崩之局,我們也不得不進去!我不信翼天瞻會死,如果翼霖真的殺死了他,無疑會對四方公布這個消息,說他誅滅了整個羽族的叛徒古莫·斯達克,這會給他的皇冠一個絕好的裝飾。翼霖不會那麼輕易地獲得權力,關鍵在於北都,你明天出發去北都城。你曾在鐵線河邊幫著龍格真煌打了一個月的仗,熟悉那裡,這次你要幫青陽擋住朔北人!」
  「明白,我立刻啟程,如果天拓海峽的海面沒有封凍,我應該能在兩個半月之內到達北都。」
  「如果封凍了,就踩著冰過去吧。」息衍說。
  「踩著冰過海去瀚州?」謝圭苦笑,「將軍對部屬還真是嚴苛啊。」
  「閃開!」牆外傳來那個持槌的天驅的聲音。
  用成塊青石壘砌的石牆猛地震動了一下,石縫裡的灰塵激射出來,幾塊青石鬆動開來。又是一擊,灰塵瀰漫,一個魁梧的人影竟然沖開墜落的青石直入牢房。盤城大獄的牆壁號稱以黏稠的糯米汁調了石灰來砌,也不知是這個天驅武士的力量太過駭人還是有人偷工減料。那名天驅武士顯然也沒有料到如此的輕易,詫異地看著自己的重槌,拿手背抹去濺在臉上的泥灰。
  「早說這個屋子要塌。」謝圭抓住那些男人手腕粗細的鐵欄晃了晃,紋絲不動,「不好好砌牆,只在鐵欄和鎖這種表面事情上下工夫,為百里景洪建這座監獄的人只怕貪了不少好處。」
  「盤城大獄的圖紙是我畫的。」息衍說。
  謝圭點點頭,看起來並不意外:「難怪。」
  「借你的傢伙用一下。」息衍伸出手。
  那名天驅聳聳肩,把重槌遞給息衍。息衍握住,掂了掂分量,忽地旋身飛轉,重槌帶著低低的風嘯砸在他身後的那面牆壁上。那名天驅和這件武器相伴了十幾年,也吃了一驚,沒有想到這個東西到了看似文士的息衍手上忽然爆發出如此可怕的力量,兩個牢房間的牆壁徹底崩碎,瀰漫的灰塵里露出對面那個老囚犯獃獃的臉。
  息衍把槌還給那名天驅,拍拍手,對老囚犯說:「如果想逃,就趁現在吧。」
  老囚犯傻了一會兒,忽地明白了,狂喜得幾乎是跳起來撲在地上使勁磕了幾個頭:「多謝息將軍大恩,你是個大英雄!」
  息衍也不跟他客氣,走向石牆上的缺口,走了兩步回頭一笑:「英雄不英雄不重要,關鍵是雙陸下得比你好!」
  謝圭和其餘天驅跟在息衍背後,謝圭把一襲黑色的羽林天軍大氅遞給息衍,息衍迎著冷風抖開,把自己完全的罩住。不遠處傳來了駿馬的嘶聲,去牽馬的天驅武士已經回來,他所帶的七匹神駿中,赫然有一匹就是息衍的墨雪。
  「息轅那邊解決了么?」息衍問。
  「安排了四個人過去,會在城外和我們會和,他所在的監獄,防禦遠不如這裡,四個人綽綽有餘。」謝圭回答。
  「你們在外面殺傷多少?」
  「三十多人,全部獄卒,沒敢留下活口,驚動了軍隊就麻煩了。」
  「以後我們還不得不殺更多的人吧……」息衍站在階前,仰頭望著雨線連著天地,「有時候也會問自己,為了大胤能殺多少人呢?」
  謝圭站在他背後,猶豫了片刻,搖了搖頭,沒有說話。極遠處傳來了低低的梆子聲,想必是隔著一兩個坊,打更的老人披著蓑衣溜著牆根慢慢走過。午夜來臨了,因為大雨而變得濕澀的鐘聲隨之向著南淮城的每個角落播撒,那是文廟的鎮國鍾,每個午夜敲響,已經漫漫七百年。謝圭忽然想起自己初來南淮的時候,十分不解為何這個城市要在午夜敲鐘,讓人不能安睡。可他很快就發現南淮城裡的人對於午夜那記鐘聲並不覺得煩擾,因為他們聽著這鐘聲渡過了許許多多的日夜,那聲鍾是響起在他們安寧的夢境里,告訴他們一切平安,他們只會在卧榻上舒服地翻個身,繼續酣睡。他想這大概就是南淮了吧,就像文睿國主詩云:「水畔聽鍾七十年,便了卻了此生。」
  息衍出神地看著雨幕,很久很久,低聲說:「這樣的雨夜,南淮真是多啊。」
  「這一次離開,很久都不會再回來了吧?」謝圭也陪著他看雨,銀色的雨滴打在院子里的青石板地上,碎裂、跳躍,「將軍在這個城市住了十幾年吧?」
  「是啊,十幾年。不過沒什麼可留戀的了,以前的那些人和事……都不在了。」息衍輕輕地嘆了口氣。
  「那為什麼嘆氣?」
  「我在想,從今而後,在我不在這個城市的時候,一年又一年,我種的那些花是不是還會生生髮發……或者被人剷平?」息衍淡淡地說,「以前我走過很多城市,總不願留下,怕在一個地方住得久了,就再也走不出去。可是走到南淮……偏偏沒能走出去,就羈縻了很多年,看遍了這裡的大街小巷,種下了那圃花,弄得現在還站在這裡……啰啰嗦嗦的像個碎嘴的老頭子。」
  他低頭笑笑,搖搖頭,像是自嘲。
  他忽地大步踏入雨幕,上去抓住墨雪的勒口,五指掠過愛馬的長鬃,激起一片冰涼的水,翻身上馬,扯緊了韁:「走吧!已經耽誤很多年了!」
  謝圭忽地笑了,從懷裡摸出一隻精鋼酒罐,打開來飲了一大口,一股暖氣怯退了寒意。他抓緊紅槍,大步奔向自己的戰馬。
  密集的腳步聲從外面的街上傳來。謝圭一驚,凝神分辨,那些腳步聲沉重而急促,顯然是穿了制式重靴的軍人,人數不下百人。他們人數有限,能夠劫獄成功甚至要感謝那個辰月武士,他手持的判罪文書是偽造的,所以更加不願秘密處死大臣的事情成為口實,特意把守軍調開,只是自己由一個獄卒引路,準備親手處死息衍。而如果所有守軍都在,人數不下三百,以謝圭所帶的精銳,殺進來也並非容易的事。
  「來不及了,那是他調回軍隊的信號!」謝圭左手拔劍拋給息衍,右手一振紅槍,「殺出去!」
  黑壓壓的軍隊踩著雨水湧入了這片空地,他們一色青灰色的軍服,外罩黑色魚鱗鐵甲,腳下牛皮重靴,每個人都僅僅配兩尺的短刀。謝圭全身繃緊,他意識到他們遭遇的軍隊是鬼蝠,如果下唐還有一支軍隊可以憑自身的戰鬥力名聞東陸,那麼一定是息衍親自訓練的鬼蝠營。這支軍隊被作為精銳中的精銳訓練,強化了暗殺和斥候的技巧,在這種貼身戰鬥里,鬼蝠遠比重裝鐵騎更可怕。謝圭和其他五名天驅同時策馬靠近息衍,準備藉助戰馬的優勢發起衝鋒。鬼蝠們並未立刻展開進攻,而是繞開他們,左右分為兩隊,組成了完整的包圍。謝圭舉槍翼護息衍,緊張地環顧周圍,無數火把照亮了鐵甲,這個包圍毫無破綻。他意識到自己這夥人不可能毫髮無損地離開了。
  息衍平靜地帶馬上前幾步,其餘六人以不變的隊形推上,護衛他的兩翼和後背。
  「雷雲伯烈,你是來阻攔我的么?」息衍對鬼蝠中的一人說。
  謝圭注意到了那個矯健的年輕人,他軍服的領口上所繡的蝙蝠和其他人都不同,顯然是這些鬼蝠的首領。他也聽過雷雲伯烈這個名字,南淮雷雲家的長子,下唐年輕將軍中和幽隱、息轅齊名的人物。
  雷雲伯烈排眾而出,走到息衍的馬前站定,他空著雙手,後面跟著他的三弟雷雲仲明。雷雲仲明響亮地擊掌,所有鬼蝠同時收回了佩刀。雷雲伯烈轉身接過雷雲仲明遞來的長劍,雷雲仲明忽然抓住哥哥的小臂,瞪著眼睛看著哥哥。
  「回去!」雷雲伯烈對他低喝。
  雷雲仲明手抖了一下,仍舊不肯放開。
  「回去!」雷雲伯烈重複。
  雷雲仲明默默地放手,轉身退回了人群里。
  雷雲伯烈把那柄劍高高地舉過頭頂,舉向馬上的息衍:「這是將軍的佩劍靜都,將軍即將遠行,不能沒有隨身的武器,我們是來送將軍的。」
  謝圭看向雷雲伯烈,但是雷雲伯烈低著頭,他便看不到雷雲伯烈的表情。他又看向雷雲伯烈腰間的兩尺佩刀,纏了牛皮的刀柄上雨水滴落。天地間只剩下雨水沖刷大地的聲音,息衍默默地看著自己的佩劍,抖手把謝圭給他的劍插入一側地下,緩慢地探出身體,把手伸向靜都。
  息衍握住了靜都的劍鞘,瞬間,雷雲伯烈微蹲,身體呈「虎勢」,閃電般按住腰間刀柄,謝圭已經聽見他腰間傳出了刀出鞘的摩擦聲。息衍握住劍鞘的手彷彿按過琴弦那樣沿著劍鞘滑動,他的速度之快,在劍開始下墜前他已經握住了劍柄。
  清光揚起,一閃而滅。
  雷雲伯烈默默地站在雨里,他手握刀柄,短刀出鞘一尺,一雙眼睛沉靜而悲傷。
  息衍默默地看著天空,靜都指天,劍鞘墜地。他的一劍宛如大雁飛起的弧線,在雷雲伯烈的胸口留下一道一尺長的致命傷口。
  天驅武士們扯緊韁繩,準備硬沖。
  可是鬼蝠們沒有拔刀,沉默地看著。雷雲伯烈低頭,艱難地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傷口,緩緩地推動短刀回鞘。鬼蝠中發出一聲悲痛的呼喊,雷雲仲明衝出人群奔向自己的哥哥。雷雲伯烈沒能等到他跑到自己身邊,已經閉上了眼睛,沉重地倒地,濺起一片雨水。息衍橫劍在前,凝視劍刃。暴雨淋在古劍靜都上,洗凈了雷雲伯烈的血跡,劍在火把的照耀下泛著肅殺的光,連濺起的水點都被染上了一層鐵色。
  謝圭驚疑地看著息衍,息衍漠無表情,彎腰撈起劍鞘插入腰帶,按劍回鞘。
  「帝都的欽差嚴令,我們沒有辦法。哥哥說,雷雲家世代效忠百里氏,是下唐的忠臣,到了他這一代也不能例外。」雷雲仲明在哥哥的屍體旁跪下,這個白皙的少年默默地把頭盔摘下,解下自己的武器放在地上,膝行上前兩步,把哥哥整個抱了起來,「他已經為阻攔將軍而死,盡了對百里氏的忠誠。其餘的就不是他能做到的了,他的下屬也得以活命。」
  「我知道,他拔刀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你哥哥真愚忠。」息衍淡淡地說。
  雷雲仲明揮手,鬼蝠們的包圍圈忽的分裂,一條足夠六匹馬並行的道路呈現在息衍一眾人面前,所有鬼蝠半跪下去。雷雲仲明已經做完了哥哥交代他的所有事,放下一切的少年終究沒能忍住悲傷,抱住哥哥的屍體號啕大哭起來,哭聲穿破了雨夜,像是一隻離群的鳥兒。
  謝圭看著息衍的臉,這一刻他忽然想從這個男人臉上看出一些悲痛。他跟了這個男人快十年,不時的總想知道他的虛弱,這樣他會顯得更真實一些。可他什麼都沒看到,息衍解下了領巾默默地蒙在臉上。那是雨夜騎馬趕路的人常見的做法,以免雨水寒氣撲入嘴裡。謝圭楞了一下,這時候他忽地看見一個蒙著面巾的馬賊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面前,不再是虛無縹緲的故事人物。
  「雷碧城,我們已經付了代價,總要有結果。」息衍拍了拍墨雪的脖子令它前行,「來吧,開始了,不死不休!」
  他忽地大喝一聲,墨雪黑電一般馳入雨幕,謝圭愣了一瞬,帶馬追了上去。
  「將軍的花我們照管得很好,我們還會繼續照管下去。」雷雲仲明帶著哭泣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鐵蹄不停,大雨瓢潑。
  胤成帝五年冬,十二月十四,雨夜。下唐國武殿都指揮息衍在同夥的協助下越獄,斬殺獄卒三十四人及鬼蝠營百夫長雷雲伯烈,他以此舉宣布了自己的正式叛亂。三天之後,加蓋皇帝印璽的通緝令從天啟發出。多數諸侯接到這份通緝令的時候都震駭莫名,因為這份通緝令中明白無誤地寫出了息衍的真實身份,「天驅武士團寇首」。風炎朝之後,諸侯們用了五十年來剿滅這個組織,如今這個組織再次逼迫皇帝把它的名字寫入了詔書。
  大概只有離國那位鄉下諸侯在接到詔書時露出了頗有些喜悅的笑:「這隻狐狸又是一巴掌扇在辰月教士的臉上了啊,處死他的話,雷碧城應該派出一支軍隊。如今整個東陸都在通緝他,你說他會不會逃竄到離國來避避風頭?畢竟皇帝的詔書在我這裡等若廢紙。」
  被問的是離國驥將軍謝玄,此刻這個男人正一襲輕袍背著雙手眺望北方的天空。
  「想招攬他么?他不會來的。」謝玄站在流雲之下,「離國對於他來說太偏僻了啊,他那隻鷹的羽翼,離國的天空里容不下。」
  「終究還會是敵人吧?」山巔上席地而坐的嬴無翳低低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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