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溫雅的聲音笑了笑,「他學不學得會文章,是他自己的悟性,路公教世子讀書,放他在一邊好比放了只八哥兒,天長日久也會說兩句。至於真髓,真髓就是那麼好學的?量他一個蠻子,也學不走什麼!」
「山公說得是!不過倒是要提防那個拓拔山月,怕是這個蠻子的靠山。國主如今很是寵信這個蠻人,要防他恃寵嬌縱。」
「秋公這一說又看低了國主。國主哪裡是寵信蠻人?若是國主真的把拓拔山月當作心腹,又何以放任他和武殿都指揮息大人有過節?拓拔名義上掌握三軍,可是我們下唐軍旅的第一人,還是御殿羽將軍息大人啊!若不是息大人性情淡泊,這個位置輪得到拓拔山月來坐?」
竊竊的低語聲還在不斷傳來。站在屋檐下的孩子默默看著手裡的書卷。《政典發矇》的三家注本和項宴的《扣窗求問錄》,他本想自己讀完了,或許就能聽懂了。他經過這裡,不意聽見了許多話,可是無論多少話,其實還是只有「蠻子」兩個字。他覺得心裡有一點委屈,委屈得讓人想要哭,可是他又哭不出來。他確實是個蠻子,青陽部呂氏帕蘇爾家的子孫,從他踏上東陸的土地,他就下了決心要做一個草原男孩的表率,絕不再軟弱和流淚。
他無聲地穿過迴廊,寂寂的沒有一個人。夜深人靜,蛙聲嘹亮。
他在路口上遲疑了一下,一邊是去百里煜的倆楓園,一邊是去他自己住的歸鴻館。可是他知道現在歸鴻館裡只有一片黑,聽不見任何人聲。兩個侍奉他的女孩兒柳瑜兒和小蘇原先都是百里煜的侍女,這個時候她們就像飛出籠子的鳥兒一樣迫不及待地去了倆楓園。
鳥籠?
呂歸塵想真的是鳥籠啊,而且這個籠子只是給他一個人的。
他走上了第三條路,只是漫無邊際地遊盪,走走停停,最後他忽然看見了虛掩的宮門,看起來有些眼熟。他想起那是他第一次進宮時百里煜所住的湄瀾宮,那以後百里煜搬進了倆楓園,和他的歸鴻館相隔只有一道牆,湄瀾宮立刻就顯得荒僻起來,白日里也沒有什麼人。他信手推開門,看見月光灑滿了步道,樹的影子在地上搖曳,嘩嘩的葉子在風裡發聲。他再往裡走,正殿裡面已經清空了,四面鏤空的窗里投下月光,一地都像是水銀。他覺得累了,就坐在地上,抱著膝蓋,看微風鼓著椽子間纏繞的金紗,一起一落。
他想東陸其實真的是個很好的地方,他以前都沒有想過有人能把金紗的細紗織得那麼薄,透過去可以看見那些女孩的肌膚,她們個個都美麗得像是公主,頭上搽著玫瑰油,遠遠的就讓人熏醉在花香里。東陸的屋宇也那麼精緻,斗拱飛檐,廊角影壁後面精巧地種著蘭草和小竹,總是能讓人眼前忽地一亮。東陸的國主也很有威儀,他總是帶著淡定的笑容,一句話一個字都說得從容典雅。
可是他還是想北陸,想父親母親大合薩阿摩敕和蘇瑪。
東陸什麼都有,可是偏偏沒有他想要的。
他漸漸地困了,又覺得身上冷。他站起來,跳著把金紗都扯了下來,一圈一圈地纏在自己身上。最後他靠在牆邊,坐在一團雲霧般的輕紗中。輕紗冷滑如冰,纏在身上卻格外的暖和。困意涌了上來,他的頭也低了下去,清冷的月光從沒有遮擋的窗欞間投下來照在他頭頂,他想著溫暖的牛皮大氈蓬,裡面點著通紅的火盆,覺得自己就要睡著了。
腳步聲!
他的心裡猛跳。
「啊……」這是一聲哀嚎,卻在半途被掐死了似的。
呂歸塵睜開眼睛,再側頭去聽,那些細微的聲音又消失了,只剩下外面庭院里風吹落葉刮著地面的聲音。月光滿地,宮室的地上泛著冷冷的生青色。他的背後發冷,想起宮裡不祥的傳說。他的身上乍起了麻皮,覺得環繞著宮殿有人在疾走,可是那些腳步聲是斷斷續續的。又有呼吸的聲音,彷彿就在耳朵邊。他的心突突地跳著,像是要從嘴裡跳出來。
「抓住他,往死里打!」陰陰的吼聲帶著極強的穿透力。
腳步聲清晰起來,就在湄瀾宮的牆外。那不是一個,而是一群人,凌亂的急促的腳步聲從遠處極快地逼近。
是有人在宮裡打架,呂歸塵鬆了一口氣。
他立刻又不安起來。深更半夜,他在廢棄的舊宮裡呆著,是不好解釋的。猶豫了一下,他悄悄地踮著腳尖奔向了西牆邊的側門。側門也沒有上鎖,觸手就開了,他一步踏出門外,看見一個人從斜刺里沖了出來,狠狠地撞在了宮牆上。他想要退回來,已經晚了。有一個黑影從後面追了上來,兇猛得像是只豹子,狠狠地一肘捅在了前面那人的小腹里。門外是兩面高牆夾著不足三尺寬的窄巷,呂歸塵看不見那人的面容,卻能感覺到那一肘里兇狠的力量,對方立刻蝦米一樣弓縮在地上。更多的人跟著沖了過來,豹子一樣的人影抬起腳兇猛而胡亂地踢了幾腳,立刻就擋住了後面的追兵。他的呼吸聲沉重斷續,不知是受了傷還是筋疲力盡,卻沒有時間喘息,雙手扶著宮牆跌跌撞撞地竄了幾步,在呂歸塵的面前閃過,又發力奔跑起來。
「還敢跑?今天就讓你死在這裡!」追趕的人不顧受傷的同伴,惡狠狠地低吼著,一步也不落下。
呂歸塵看清了,那是七八個人在追打一個,被追的是那個肘擊對手的人。追擊的七八個人手裡都提了木刀,逃跑的人卻是空手,他的一條腿像是扭傷了,可跑起來還是敏捷有力。追兵被宮牆逼著拉成了一條直線,前面的人擋了後面的道,漸漸地追不上了。
「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