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微微點頭,抖手撤回了長槍。他的雙手按住槍桿的兩端,而後緩緩地向著中間靠攏,最後他的雙手幾乎併到了一處,鬆弛地持住了槍的中段。他輕輕踏上一步,豹子一樣矮身,側頭凝視著來客。
「雙蘿曼單手陣?」客人微微點頭,「幸甚。」
同時有反射的月光在來客的重劍和老人的槍鋒上跳躍,兩人的爆發完全分不出先後,大堆的落葉被帶起的風激起,在風中顫抖著翻卷,劍和槍的銀光被遮蔽,只有「叮」一聲的交擊聲,彷彿彈一根綳得極緊的銀線。撲近的兩人在瞬間的交接後又不約而同地退後,老人和來客一同閃向左側,滑步煞住,又同時右閃,再次滑步煞住,卻沒有改變方向,再次發力,同時奔向右側。
兩人隔著不過一丈,是出手就可能擊中對手的距離,可是兩人都沒有再次出擊。只是在極短的瞬間飛速地閃動,速度和時機都完全相同,就像一個人和他鏡中的影子般。院子中被嚓嚓的步伐聲充斥了,落葉和灰塵在兩人的腳下起而復落,如同裹在湍流中。
兩人又是一次同時撲近,老人已經是用單手操縱著槍,槍鋒以一個完美的半弧從下掃起,對手的重劍則從完全相反的方向縱劈而下。槍鋒和劍刃撞擊,互相盪開,長槍像是完全不著力,而槍尾卻順著盪開的力量旋轉過去,老人轉換握手的方向只是瞬間,槍尾的短銀刺無聲地直刺出去。而重劍回復的速度絲毫沒有落後,對手這次沒有再退,連續地發力劈斬,劍上反射的月光詭異地連閃,誰也看不清他有多少道劍光劈斬出去,那些劈斬幾乎是同時的,從上、從下、從左、從右,又有右上、右下、左上和左下的,像是瞬間他面前有一朵鋼鐵的菊花盛開,而老人緩慢飄忽的直刺就是刺向了菊花的花蕊。老人不敢維持這記直刺,長槍顫抖著變化起來,在各個方向和重劍一連串地交擊,所有的交擊聲連起來像是一聲連綿不絕的悠長鳴響。
兩人再次退開,各自靜止下來,呼吸聲都沉重急促起來。
老人還是矮身,姿勢和動手前一樣,彷彿從未移動過,對方也挺立如故,劍橫在身前凄冷地閃爍。老人低頭看了看他腳下,對方的雙足恰好踏在了他早先畫下的「劍圈」上。兩人對視了一眼,彼此看見的都是安靜的目光,看不出絲毫的緊張不安,彷彿靜坐對弈中的行家。
「我們都可以猜到對手全部的變化,這樣會耗到我們其中一個筋疲力盡。」老人低聲說。
對手也點頭,「你刻下的這些圓幫了我很大的忙。」
「劍圈槍圓也不是一切,」老人忽然手腕抖動。長槍隨之射出,他握槍的位置移動到了 槍尾,槍鋒點在地面上。老人的身形更低,一種緩緩壓聚的力量
「要用這一槍么?這麼多年過去了,也只有你還能教給那個孩子破一切圓的烈虎屠龍之牙。」對手似乎是在讚歎。
他忽然撤下了劍,仰望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時候他胸前全部都是破綻,可是老人的槍還是靜靜地凝在地上,老人也只是默默地凝視槍鋒,沒有絲毫攻擊的意圖。客人低頭正視老人,他雙腿分立,雙手緩緩地舉起了重劍,這是他第一次雙手持劍。原本單手都操縱自如的劍此時忽然變得無比沉重似的,他舉劍的時候,劍鋒不安地顫動,像是在勉力舉起一塊大石。
劍終於舉到了頭頂,忽地靜住。
就在這一瞬間,極尖極銳的聲音完全地撕破了寧靜。老人銀色的槍躍了起來,泛著樺皮銀色的槍桿上像是有扭曲的龍在跳動,時間在那一瞬間有一個停頓。老人大吼,吐氣令他白色長須為之炸開,源源不絕的力量灌進了槍身,槍上跳動的不安的龍忽然掙脫了束縛,直指來客的喉嚨刺出。
根本不是人類目力可以捕捉的瞬間,呼聲的餘音還在耳,一切又已經平靜。老人和來客之間的距離只剩下了五尺,兩個人一動不動地對視。老人的槍靜止在來客的喉前,只有一寸的距離,而來客的長劍停止在一個劈斬中的動作上,劍鋒下就是老人的眉心。
最後一瞬,兩人不約而同地收住了怒濤一樣的攻勢,彷彿時間被槍劍上的極寒凍住了一樣。
冷汗從兩個人的鬢角邊滾落,直到此時,他們才明白在互不知情的情況下,好奇心讓他們一起玩了一個與死亡擦耳而過的遊戲。
「北辰之神,憑臨絕境;惟心不動,萬壘之極。」客人深吸了一口氣,低聲地念誦了這句話。
「靜岳之劍到了你的手中……你的老師已經死了么?」老人收回長槍,退後。
「已經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銀色的槍鋒落在地上,風吹起老人的白髮,他默然地看著星空,許久都沒有說話。
「很高興見到你,我的孩子,」他半跪下來右手持長槍貼緊自己的左肩,左手緊緊地扼住右手腕,「我以天驅宗主的禮儀迎接你的加入,北辰之神的光輝照在我們彼此的雙肩,我們因尊嚴而自豪,因勇敢而榮耀。鐵甲依然在。」
「依然在!」對手以完全相同的姿勢半跪,「東陸下唐國、武殿都指揮息衍,參見斯達克城邦領主大人翼天瞻殿下。」
瓦罐里續了水,又煮得咕咕嘟嘟沸騰起來。一股縹緲的茶香瀰漫在院子里,兩個試手的人已經並肩坐在了瓦罐邊的條石上。息衍把他的重劍卸下,鬆開腰帶敞開了袍子,夜風灌進去,滿身的濕熱漸漸褪去,身上才好受了一點。他知道自己貼身的衣服已經濕透了,那記可怕的破圓之刺帶起的殺寒好像還在他的喉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