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接近落山,木犁坐在草坡上整了整馬鬃琴,低低地起了一個音。連續幾日都是晴天,琴弦乾爽,聲音分外的高厲,他扯開弦,沙啞地唱著,都是些草原上口口相傳的牧歌。當了幾十年將軍,他還是和當初那個牧羊的奴隸一樣,每天傍晚就會扯弓看著落日拉馬鬃琴。現在放眼看去,奴隸們趕著出外吃草的羊群回來,綿綿的像是大片發灰的雲。
「木犁,吃飯了。」英氏夫人從後面趕上來,坐在他的身邊,卻沒有真的拉他去吃飯的意思,只是坐著聽他慢悠悠地拉琴。
英氏夫人是貴族出身,嫁給了奴隸崽子出身的木犁,因為她喜歡他縱馬揮舞戰刀的豪勇,像是匹無法拘束的公野馬,可是日落的時候又會特別安分,總是駕著馬鬃琴坐在山坡上看晚歸的羊。幾十年過去木犁都變成將軍了,家裡的牛羊和人口數也數不過來,漸漸地也就變了。只有每晚木犁坐在家裡帳篷前的草坡上拉琴,還讓她想到以前,心裡不由得就柔軟起來。
木犁一邊拉著琴,一邊看著遠處,英氏夫人跟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羊群背後的草地上,阿蘇勒揮著刀,一下一下地劈殺在木樁上,夕陽下他的身影小而模糊,像是畫中的遠景。他似乎已經很疲倦了,微微含著胸,劈幾下就要歇息一下,可是擦擦汗,又雙手支起刀,重複著單調乏味的劈殺。
刀劈在木樁上空空的聲音,聽著極是遙遠。
「你又在想著什麼?」英氏夫人問他。
「你看他……」木犁指著遠處的孩子,搖了搖頭,「明天做些好吃的東西,給世子補一補,他的身體還不行。再過些日子就要教他上馬了。」
9
木犁掀開了金絲織繡的羊皮帘子,低頭鑽進了金帳,聞見熟悉的熏香氣味。裊裊的香煙里,大君半倚在坐床上,端著一盞子羊奶,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
看見木犁進來,大君招了招手,招呼他坐在一邊。木犁是年輕時候就追隨大君的親貴將軍,外人不在的時候,總有坐床的恩典。 「大君找我來,有什麼事么?」
大君搖搖頭:「沒事,想跟你敘敘。」
木犁欠了欠身子:「這些天還安靜,就是厄魯大汗王的伴當帶著人來收戰馬和兵器,對將士們很不敬。」
大君笑笑:「你和厄魯都跟比莫干走得近,厄魯手下的兵多了,對你們有好處,為什麼你倒不滿起來了?怨我沒有把虎豹騎撥到你手下么?」
木犁神情不變,搖了搖頭:「木犁和厄魯大汗王都支持大王子,可是木犁以為自己跟厄魯大汗王不是一群里的馬。何況虎豹騎是我們青陽最強的騎兵,是大君用來守衛北都、威懾諸部的軍馬。無論撥到誰手下,木犁都是不贊同的。」
「不說這個了。」大君隨意地擺了擺手,「世子還好么?我讓阿蘇勒跟著你學習刀術,他的進步快么?」
「世子的身子很虛,胳膊上的力道也不足,能提起刀揮舞已經是勉強得很了,刀上沒有力氣,也說不上什麼進步。」木犁直言不諱,「木犁以為,世子不是個學刀的材料。」
「哦?是么?」大君淡淡地說,眉梢也不動,只是低頭飲著銀碗里的奶子。
「只有一點……」
「一點?」大君忽地抬頭去看木犁,「什麼一點?」
「很久沒看見有人那麼努力地練刀了,即便是木犁教導四王子的時候,也沒見他這麼拚命。木犁每天只給世子講解一種劈斬,即使是一種劈斬,世子也練不熟。練了後面的忘了前面的,刀上全沒有力氣,別說殺人,殺只黃羊都不成。可是他偏能一刻不停地練下去,直到夜裡,還能聽見木樁那邊空空地作響,都是世子練刀劈樁的聲音。那種拚命的勁頭好像……」木犁猶豫了一刻,還是說了,「有時候看著他,就像看見木犁自己小的時候。那時候木犁是個奴隸崽子,不練刀,就得放一輩子羊,就活不下去。」
大君沉默了片刻:「可是他是世子,我們呂氏帕蘇爾家族尊貴的小兒子,沒理由這麼拚命的,是不是?」
「是!如今世子把九種基本的戰法練熟了七種,再過幾日就要練到沖斬,然後就是上馬劈樁。只是木犁看他這麼練,時間長了只怕是會傷身的。」
「會傷身啊……真是個傻孩子。」大君靜了一刻,笑了笑,「別教什麼沖斬了。讓他練著玩玩,也不必教他騎馬,做個樣子就是了。」
「這……」
「木犁,你也太認真了。學不學刀,有什麼要緊?小孩子的心思,也許明天他就忘了呢?」
「可是……可是如果這樣的話,大君為什麼要指定木犁去教世子?難道大君不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