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摩敕搖了搖頭。
大君扯下一塊鹿肉遞給他,示意他坐在一旁的墊子上:「眼睛龍很能幹啊,大合薩小時候在燒羔節上偷了一條宮裡烤的羊腿,貼身抱在袍子里,還沒有走出帳篷就被老大君發現了。」
老頭子的臉似乎紅了紅。
「大合薩喝酒。」大君漫不在意地說著,「那晚上的羊腿是最好吃的,現在我都記得。我當時想和大合薩分那條羊腿,一人一半帶出來可不容易看出來,可是大合薩不願,想要獨吞。」
老頭子抱著杯子喝了一口,看著有些扭捏。
「那年蒸出來的酒也是最烈的,我們都想自己帶著酒出去喝個大醉,可是找不到下酒的吃食,都起了偷的心。後來大合薩被老大君下令在雪地里光著屁股騎馬,被大家笑話了,他在自己家裡蒙著頭,一個月都不肯出來。當時大合薩十四歲,我才十一歲。」
大君把整整一杯烈酒喝了一下。
「沙翰,我們兩個也很多年沒有面對面喝酒了。」他看著大合薩。
老頭子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古怪。他沒了慣常的那種神氣,沉默地望著銀杯裡面澄清的酒液,像是在看裡面自己的倒影。帳篷裡面安靜得讓人心裡不安,阿摩敕緊張地看看大君,又看看老頭子。他還是第一次聽見「沙翰」這個名字,那該是大合薩真正的名字。人們知道大合薩的東陸名字是厲長川,可是這個名字是不能稱呼的,而他繼承大合薩地位之前的蠻族小名,整個青陽部似乎都沒有人知道了。
阿摩敕忽然覺得老頭子其實有太多的事情是不曾告訴他的,他就從來不知道大君和大合薩的相識可以一直追溯到童年。
老頭子抓了抓光光的腦門,笑了笑。
「酒怎麼有點苦?」大君皺了皺眉頭。
「是不是釀酒的穀子霉了?」大合薩抿了一小口嘗著。
「都是新穀子。」大君把酒倒了,新斟了一杯,又嘗了嘗,「這下好了,剛才是杯子里有苦底子。」
帳篷里的氣氛像是忽地融洽了,大合薩開始撕扯起鹿腿,大君就輪流斟著酒。天漸漸地黑了,阿摩敕又偷偷出去拖回來一盞東陸式樣的九枝銅燈點燃了,九團火焰照得帳篷里一片通明。大君和大合薩都不太說話,只是吃喝,漸漸的兩個人都有一些醉了,大合薩臉紅撲撲的有點像是少年,阿摩敕也第一次看見了喝醉的大君,他頭重腳輕的有些搖晃,身上鐵甲的甲片丁當作響。兩個人都在哼著一些阿摩敕聽不懂的牧歌,老頭子高興起來,最後把鹿腿骨一把搶了過去,大口地啃著。
「大君到底想和我說什麼?」老頭子啃著骨頭晃晃悠悠。
「有個小東西,帶給合薩看看。」大君從身邊拎起了捆紮細密的一個方形的包裹。
他掃去桌面上的東西,解開了外面的棉布,暴露出硃紅色的木匣子。阿摩敕覺得那匣子有些眼熟,心頭忽地一跳,想起正是九王從南方帶回來、裝著真顏部龍格真煌頭顱的匣子。大君輕輕打開匣子,紅錦上果然是那顆石灰抽乾的人頭,阿摩敕頭皮發麻,卻不敢動彈。
大君拔出胸前的小佩刀,從頭顱的嘴裡刺了進去,撬開他緊閉的牙齒。死人肌骨早已經僵化,那種令人恐懼的低響讓阿摩敕越發地不安,而大君凝視著那張黑洞洞的嘴,嘴角竟然有一點笑意。
「我知道在這裡,」他喃喃地道,「我就知道他藏在這裡。」
大君兩指探進頭顱嘴裡拈出了什麼。在燈火下慢慢攤開手掌,一枚淡青色的玉扣子一般的東西躺在他的掌心,瑩潤可愛。老頭子湊上去左左右右地細看,搖了搖頭。
「是當年我送給伯魯哈的那枚玉玲瓏。厄魯說沒有從他身上搜到,我就知道是在他嘴裡,這枚玉可以吹響,他總是含著。」大君湊在火前凝視那枚玉,久久不出聲。
大君拿袖子擦了擦那玉,忽然放進了嘴裡。阿摩敕要攔,已經遲了。一個緩緩拉長的哨聲響起在帳篷里,渺渺的很是空濛。那枚玉吹響的時候有點像是牧馬人的牛骨哨,聲音卻低沉了些,像是隔著水聽到聲音遠遠地傳來。大君吹的調子阿摩敕不曾聽過,綿綿的很是悠長,有股秋風般的寒涼。其間有幾個錯音,聽起來斷斷續續,可是吹起這個調子的時候,大君那麼認真,阿摩敕不敢發出一絲聲音,靜靜地站在一旁聽到了結束。
「是真顏部的曲子,以前伯魯哈吹給我聽過,想不到還能記得……」大君把玉吐在掌心,緊緊地攥住。
燭火被透進來的微風壓得一低,老頭子把鹿腿骨拋在了小桌上。
「縱然有這種情意,後悔也已經晚了。真顏部滅了,龍格真煌死了。大君年輕時候的好
朋友,如今只還剩下我這把老骨頭,大君什麼時候殺我?」他斜眼覷著,望向燈火照不到的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