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似乎有人喊他的名字,而世上除了他自己,還有誰記得這箇舊時的名字?
烈鬃琴嘶啞的聲音像是追著他從遠處飄來,他聞見草原上的風,那股淡淡的青草味。他想起父親親手刻的木娃娃,拿一根馬尾掛在家裡帳篷的門前,那表示他的身高,每一年父親就會稍稍把木娃娃提高一點,摸著他的頭說:「雷依瀚又長高了。」
他又想起了火。烈焰燎天的大火,他至今還能感覺到那種可怕的灼熱,他在火焰和夜色的縫隙中奔跑,他呼喊著他知道的每一個名字,可是沒有人回答他。最後他站在了一頂被火焰吞噬的帳篷前,馬尾被燒斷了,他親眼看著那個木娃娃落在地上,悶悶的一聲,從此一切結束了。
不再有雷依瀚,不再有銀羊寨。他們燒掉了它,連同他所有的一切都燒掉了,從此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
拓拔山月感覺到他的手臂在革甲的遮蔽下繃緊,他握著拳,手臂上的青筋一定跳得像憤怒的蛇。周圍熙熙攘攘,可是他被隔絕在這個繁華的世界之外,他恨不得放聲大吼,有什麼要從血脈中迸發出來。
「磨鐵啦,磨鐵啦,鐵刀銅鏡,亮如銀嘞!」
一個清亮的聲音忽然灌進他的耳朵里。那股凶暴的情緒退潮一樣消逝,拓拔全身一凜,他早已立馬在橋上。
這是鳳凰池引水的一道小河——紫梁河,蜿蜒曲折,上面飛跨著紫梁橋,橋兩側也是擺攤的小販。吆喝著磨刀的年輕人就站在他的馬前。
長得頗清秀的磨鐵人一腳踏著木凳,淺淺地笑著。南淮這種走街串巷的磨鐵人不算少,幫人磨鏡磨刀刃,都是窮苦人,賺不到多少錢。
「要磨刀么?」年輕的磨鐵人仰頭看著拓拔,「我們磨得很細的。」
他年輕黝黑的臉上帶著快樂的神情,遠不像其他面有菜色的磨鐵人。拓拔微微猶豫一下,他抄出了鞍袋中的長刀遞給磨鐵人:「就請幫著把刀鋒磨利。」
「好,好!」磨鐵人身邊一個吊眼的漢子湊上來接過了刀,跨上木凳,提出一個陶罐,一隻粗黑的大手往磨石上抹著清水。長刀從質樸的皮鞘中脫出,像是一股冰氣沖了出來,一片收斂的寒光在刀身上流動,靠近刀鐔的地方細字銘刻著「貔貅」兩個字。
漢子捧著那柄長刀,愣住了。
「是好刀啊,」年輕的磨鐵人淡淡地說,「不如讓我來教你一些磨刀刃的小辦法如何?」
「夫子請,夫子請。」漢子急忙起身讓了開來。
「夫子?」拓拔打量著年輕人,看見了他洗得發白的袍下,那條粗麻搓成的腰帶。
那是個長門的修士,只有他們才習慣圍這種粗麻搓成的腰帶。
拓拔山月聽過長門修會這個名字。那是一個教派,據說是不信神的,徒眾都是些苦行的修士。在宛州物慾橫流的大都市並不常見他們的身影,倒是在荒僻的野村山鎮,經常會見到這些克己和善的人。他們也並不傳教,長門修會的「法」是要去求的,平常人不求他們,他們也就不認為你有得法的資質。不過對於貧苦的人,長門修士們卻是很受尊敬的一些人,被尊稱為「夫子」。也許是因為遊歷,他們的知識廣闊得難以想像,他們也從不吝惜把這些知識傳授給需要它們的人。他們並不勞動,靠著旁人施捨的食物為生,可是往往他們所教給別人的,遠遠多於他們得到的。即便這樣,他們還是毫不吝惜於把自己僅有的食物分給窮人,即使自己下一頓就要餓肚子。
「若是磨刀,用水要足,干磨會留下痕迹的。要從一面磨,兩面磨會傷你的刀刃,還要單從一個方向打磨,否則也很損刃口。」年輕的修士邊磨邊說,看來那個漢子是個初上手的磨鐵人,修士是個指導他技術的老師。
「是柄好刀呢!」修士抬頭看著拓拔山月笑,「但是還不算名刀。」
「夫子好眼力。只是柄年輕時候從鐵匠那裡買來的武器,用得順手罷了。」拓拔也用了這個稱呼以示他的尊敬。
「是位將軍吧?」修士笑笑。
「怎麼看出來的?」
「將軍的馬衣和大氅,都是很名貴的手工啊。還有將軍的眼神,經常上戰場,指揮成千上萬的軍隊,那眼神是跟一般人不一樣的。」
拓拔也笑了笑:「是啊,眼神總是瞞不過人的。」
「嗯,還看得出將軍有心事。」修士認真地點點頭。
「是么?」 「有什麼事很意外,也很猶豫吧?」
拓拔心裡一驚,不由得警惕起來,冷冷地打量著修士。
「被我說中了。」修士抬頭看著拓拔,快樂地笑著,「我覺得將軍對我有敵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