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天啟,太清宮,政和大殿。
「這個華燁,到底是什麼人啊?怎麼沒有聽過此人的名字?難道淳國派來勤王的竟然是個無名小卒?就這樣的人還敢上表要求大軍越過王域?」皇帝明顯壓抑著憤怒,在帷幕後不輕不重地拍了拍案子。
「陛下!」少府副使出列,「華燁是淳國當之無愧的第一名將,風虎騎軍都統領。陛下沒有聽過他的名字是因為此人隱居了已經有四年,不得重用,這一次淳國重新啟用他,大概也是為了勤王所需。」
「風虎騎軍都統領?」皇帝的語氣和緩了一下,「那麼程奎呢?以前你們不都是說程奎的么?程奎不是風虎騎軍都統領么?」
「稟陛下,程奎只是副職,華燁即便在隱居中,依然領風虎騎軍都統領銜,程奎不過代他掌兵。當年程奎是華燁的副將而已,兩人之間,不啻天壤之別。」
「哦,這麼說此人真是有些來頭了。」皇帝點頭,揮手。
帷幕外的禁衛下階把剛才被擲下去的表文拾起,恭恭敬敬再次送了進去。
少府副使退了下去,大理寺大正卿邁出隊列:「華燁確有威嚴,而且他如今部下三萬風虎鐵騎,是我朝最大的鐵騎兵軍團,此時如果他可以越過王域直擊嬴無翳背後,幾乎可保必勝。」
「那麼允他跨越?」皇帝遲疑。
大理寺大正卿微微猶豫:「但是當陽谷口還有離國留下的兩萬赤旅防守,即便准他跨越,他也必須先和離軍決戰。即使他一戰成功,仗著風虎騎兵馬快,要趕到殤陽關背後,差不多也是白毅和嬴無翳約戰的日子了。」
「那就是說沒準等他趕到,仗都已經打完了,我們還要這個傾世名將趕去有什麼用?」皇帝不耐煩起來,「難道是派三萬大軍去給嬴無翳收屍?」
他顧盼群臣:「太傅怎麼想的?」
太傅謝奇微出列:「臣以為陛下的顧慮有理。」
臣子們中發出了幾聲低低冷冷的嘲笑,空隙里投來的眼神滿是鄙夷,而太傅巍然直立,毫不介意,看來極有名臣的風度。
皇帝也冷笑:「太傅太傅,果然有理啊。」
皇帝對於這個太傅也早有不滿。謝奇微是個牆頭草,嬴無翳佔據天啟城的時候,有氣節的皇室重臣都居家稱病,謝奇微卻奔前跑後地幫助嬴無翳施政,算是天啟大臣中最得嬴無翳重用的人。但是他也不忘討好皇室,派出心腹三天兩頭入宮供奉各種用品,向皇室保證依舊忠心,皇帝和嬴無翳之間的斡旋也往往由他出面。所以新帝雖然不喜歡他,卻也仰仗他,嬴無翳大軍離開天啟城,謝奇微立刻又變成了靖難的大功臣。
謝奇微不是豪族出身,從下層升上來,辦事極有章法。不過他年紀已經大了,又沒有骨氣,關鍵時刻要他決斷什麼,他立刻四面討好,無論說什麼都稱有理。所以群臣和皇帝嘲笑他。
「不過臣下倒是有些顧慮。」謝奇微又道。
「哦?」
「祖宗訓示,尋常時候,諸侯兵馬不得踏入王域半步。即便遭遇大事不得不如此,也要諸侯具表連續三請,三道表章皆在太廟前焚燒,再加三牲禮敬,占卜觀星得吉兆方可。而後還要人下馬,刀封鞘,由皇室派遣羽林天軍護衛過境。這道祖訓,風炎皇帝在位時候多有違背,那時候為了北征蠻族,帝都城內大股小股的諸侯兵馬出入,喧鬧紛擾,太清宮前也是遍地馬糞。士兵又偶有偷盜搶掠姦淫的,公卿家無不閉戶。」謝奇微嘆了口氣,「這次華燁也要過境,雖則未必如此,但是他急行軍來去,帝都的威嚴安寧,只怕是蕩然無存了。」
「嗯……這個確有道理。」皇帝沉吟。
「陛下!」少府副使再次出列,他新晉不久,風頭正銳,一張英挺的方臉上因為振奮而微微發紅,「臣下以為謝太傅的顧慮不妥。」
「你有什麼說法?」
「如今殤陽關下,白毅將軍領七萬聯軍人馬,嬴無翳僅有三萬五千軍馬,可是陛下不可認為嬴無翳將死於殤陽關下,相反,臣下以為現在佔劣勢的其實是白毅將軍!」
「七萬人敵不過三萬五千人,舞陽侯號稱東陸第一名將,輸了有何顏面立足世上?」皇帝冷笑,「還不如自裁以謝天下,免得蛀蟲一樣食我皇室的俸祿!」
「陛下!」副使跪下,「軍法有言,『十則圍之』,己方兵力十倍於敵軍,方可圍殺。白毅將軍在殤陽關下封堵,便是半個圍城戰術,以圍殲而論,他的兵力還遠不能說充足。而且離國赤旅雷騎,天下之雄兵,當年在鎖河山下,諸侯兵勢連雲,照樣也是被雷騎的衝鋒擊潰。此次嬴無翳志在歸國,陛下試想,千軍萬馬的圍殺之中,難保沒有漏網之魚,單騎突圍又是何等容易!而嬴無翳一旦歸國,離國還有五萬赤旅整裝待發,以嬴無翳的威名,不幾年又是七萬大軍!」
朝堂上下,臣子們均是微微抽了一口冷氣。這些皇室大臣都是貴胄名門的後人,出身軍旅世家的極少,聽說白毅七萬大軍,本來覺得勤王之軍已經是必勝之局,不過這時候聽說「十則圍之」,心中忽地又惴惴不安起來。
皇帝也沉默了,帷幕後傳來叩擊桌面的咚咚聲。
「所以若是兩軍接戰的時候,風虎騎兵三萬人從殤陽關後發動攻擊,對嬴無翳無疑是重創!如果嬴無翳不是忌憚這一點,也不會留下兩萬赤旅在當陽谷口把守。這兩萬人,幾乎是註定要犧牲掉的啊!陛下請三思!三思!三思!」副使大聲道,「如今的時間,是一刻也拖延不得了,請陛下即可准奏!華燁將軍將立刻發動攻勢的!」
「可是宗室重地……是再經不起蹂躪了……」皇帝低聲道。
帷幕後皇帝隱隱約約的影子站了起來,踱步思考,頃刻,傳來悠然的長嘆。
「陛下有沒有興趣聽聽女流的看法?」有個低低的女聲道。
「長公主有良策么?」皇帝的聲音忽地透出驚喜來。
皇帝的帷幕下,另有一個紗籠,金黃色的輕紗中籠著一張案子,縹緲的香氣從紗里透出來,幽幽地在滿朝臣子鼻尖上掃過。聲音便來自紗籠中。
「你叫程重晉是吧?出任少府副使才不過三個月。果真是熟悉兵法的人,放在少府用,委屈了,改日轉配羽林天軍為上。」長公主的聲音裡帶著笑意。
臣子們中立刻傳來了低低的冷笑,那是和副使有仇的人。轉任羽林天軍對於一個只讀過幾卷兵書的人而言是個什麼樣的未來,眾人心裡都清楚。這道敕令是獎勵還是懲罰,也就不言而喻了。
少府副使漲紅著臉,事已至此他不能退縮,揚著脖子大聲道:「謝長公主開恩。」
女人冷冷地笑:「少府,是個管帳算錢的地方,容不得俊傑的。以前有個叫姬謙正的副使,也是上得馬也拿得筆的,於是便不安分了,喜皇帝即位的時候,居然和逆黨結盟,便被居家逐出帝都,永不準入。我也是出於歷練你的苦心。那麼程副使,我問你,你可知道帝王家以什麼統領天下?」
「仁政!」
「仁政?」長公主還是冷笑,「那是腐儒說的話,你是個兵家,怎麼也這麼迂腐?治人心用仁政,是不錯的,但是人心裏面總有些鬼祟的東西,就算一萬人中九千九百九十九個都服你的仁政,還是會有一個逆賊跳出來挑唆眾人。嬴無翳就是這樣的逆賊!」
她說到這裡聲音忽地提高,尖利地穿過整個朝堂,臣子們心驚膽戰,一齊跪下聆聽。
長公主咳了兩聲,聲音回復了低沉:「統領一方,諸侯靠刀劍。統領天下,帝王靠威儀。帝威赫赫,不怒自威,有犯則斬!先皇帝開國的時候,分封諸侯,在這個王域里,只給自己留下三萬人。三萬羽林天軍,不要說諸侯聯手作亂,便是淳國三萬風虎,只怕也攻陷了天啟城。可是這麼些年來,真的敢進天啟城作亂的,還不過只是一個嬴無翳。這麼些年來我們又是靠什麼守衛的?就是帝王家的威儀。只要威儀不倒,我們號令一起,諸侯還是會齊心戮力,起兵勤王。你們要有信心,也有皇室大人們的氣度,你們就是我大胤朝的體面尊嚴,天下可死千萬人,但是如果太清宮倒了,皇帝不在了,就是沒有天日了,那時候便是四野戰亂,人如野獸!」
「長公主所言極有道理!」謝奇微首先呼應,他不說含混的「有理」,而用「極有道理」四字擁護,已經是難得罕見。
群臣齊聲響應:「長公主所言極有道理!」
「程副使,你明白了吧?」長公主的聲音變得循循善誘,溫婉可親,「我們白氏,不是一兩個嬴無翳就可以推倒的,也不是幾個諸侯可以顛覆的。我朝應天受命,根基穩固,便和諸位腳下的大地一體。白毅天下名將,嬴無翳就算能夠逃脫,也必然遭受重創。此後楚衛國下唐國等忠心的諸侯,大可以再起兵討伐,嬴無翳區區一個邊地的武夫,有什麼值得畏懼?而華燁要超越禮法,率領騎軍通過王域,誰能保證他不藉機作亂?而且此禁一開,將來諸侯軍馬都要求借道天啟城,帝王家的威嚴又在何處?」
她修長的影子在紗籠中站起,對著帷幕後的皇帝盈盈下拜:「臣請陛下,斥退華燁,令其嚴守本份,不要再拖延戰機,儘快和當陽谷口的離軍決戰!」
「長公主所言也是朕的心意!」皇帝振奮起來,卻又微微躊躇,「不過殤陽關的戰局,缺了華燁……可沒事么?」
「臣是一個女流,對於行軍作戰是不懂的,不過淳國監國大臣梁秋頌的信,陛下還未來得及讀到。正是這位忠心的臣子,堅持勸說淳國公敖之潤,派出最強的大軍勤王,陛下可相信他的判斷么?」長公主聲音溫柔含笑。
「梁秋頌的信?呈上來!」皇帝更加驚喜。
紗籠中一名使女緩步走出,捧著木盤登上台階,把信呈在了禁衛的手中。皇帝接過信展開,快速地掃過整封信,直到看到最後一句,微微點頭。
「如長公子所奏,令華燁從速殺敵,若要穿越王域,必先三表三請!否則,他看不見嬴無翳,羽林天軍才是他的敵人!」皇帝的話擲地有聲。
「是!」群臣齊聲呼應。
皇帝又瞟了一眼那封信函,最後一句簡單扼要:「華燁,猛虎也,可驅之吃人,不可養之護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