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對了,有個好玩的事情!」羽然露出了促狹的神色,「你知不知道,石頭的父親要給他結親了,石頭嚇死了,我就帶著石頭他們去那家門口等著,看見那個女孩出來。她長得……」
她一呲牙:「像是一隻菜青蟲。」
她期待著呂歸塵跟她一起笑,以往她興緻勃勃地在背後說壞話的時候,呂歸塵就坐在她身邊輕輕地笑,所以她非常樂意和呂歸塵說這些,因為姬野總是左顧右盼的不專心,而呂歸塵永遠都像是在聽她說笑話。可是這次呂歸塵沒有,他木愣愣地坐著。
「不好玩啊?石頭嚇死了呢。」
呂歸塵露出很淡的一絲笑來:「為什麼像菜青蟲?」
「因為綠綠的,又胖胖的,而且走路一扭一扭的唄。」
呂歸塵還是輕輕地笑了一下,羽然失望起來,他居然也沒問說一個人怎麼會綠綠的。她話里留了一個扣子,那家的女孩正發疹子,臉上敷了綠色的葯泥。她歪著頭看著呂歸塵,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可是她又不是很明白,呂歸塵那雙總是清澈的眼睛現在是灰濛濛的,他坐在那裡,姿勢和往常沒有區別,卻讓人覺得像一具被剪斷了吊線的木偶。
她覺得無聊起來:「我要走啦,我跟姬野說好了,要去看鳳凰池那邊的荷花場里的斗蝦。阿蘇勒你去不去?」
呂歸塵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我不去了。」
「那我走嘍。」羽然站了起來。
「嗯,我也走了。」
兩個人走出燙沽亭,落日的光照在他們的背後,周圍一片昏黃。羽然急匆匆地走在前面,她走路的時候一跳一跳,像只兔子,把呂歸塵落在了後面。她一心想著斗蝦,沒有注意到呂歸塵越走越慢。呂歸塵看著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忽然間那樣強烈的酸楚從鼻腔里狠狠地涌了出來,全不給他半點抗拒和逃避的機會,他覺得全身很冷很木,他很累了,他想說羽然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他又想說我其實是有話想跟你說的,可是你總那麼唧唧喳喳。
可他說不出口,他站住了,羽然離他越來越遠。
「羽然……我阿爸……死了……」他低低地說,「我阿爸,死啦!」
他想羽然也許根本聽不到的,周圍那麼多人,又那麼吵。可是他不能不說,他覺得自己會憋死的。
夕陽里那個蹦蹦跳跳的身影忽然凝滯在那裡了。
羽然猛地轉身,看見那個男孩子站在酒肆門口的陽光中,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她根本看不見呂歸塵的臉,卻能夠感覺到他的悲傷,無形的悲傷,從他身上向著她洶湧而來,像是冰冷的海潮。她想做點什麼,可是又覺得自己能做的一切都無法撫平此時此刻呂歸塵的悲傷,她很少覺得自己是那麼的無能。
兩個人面對面站了一會兒,呂歸塵覺得有些尷尬,他想轉身離開。這時候他看見羽然向他跑過去,風吹起她白色的衣帶和金色的頭髮,夕陽里她的臉兒彷彿透明。羽然跑到他身邊,眼對眼看了他一會兒,忽地踮起腳尖,把他輕輕抱住。
那個瞬間,呂歸塵覺得自己的心跳停止了。
這是呂歸塵記憶中羽然第一次抱他,這擁抱忽如其來,沒有理由。他個頭比羽然高,可他被羽然抱住了,無從逃避,也不能掙扎。羽然身上淡淡的香氣把他籠罩起來,隔絕了周圍一切的聲音。他覺得羽然的身體是那麼柔軟,軟得可以融化到他的身體裡面,他又覺得其實那是因為他自己變得太柔軟了,羽然用力捏一捏,他就變成了一個很小很小的人兒,可以放在羽然的口袋裡,跟著羽然去很遠的地方。
他伸出雙手,像是鐵被磁石吸過去。他的手輕輕地貼在羽然的背後,手在顫抖。
那股讓他窒息的悲傷再不能被壓住,一股腦地沖了出來。他用盡全身力氣緊緊地抱住了羽然,淚水流下,嚎啕大哭,像是個無助的小孩。時間在此刻變得無比漫長,很多年以後呂歸塵回憶起那個瞬間,無數人在他們的身邊穿梭有如無物。在昏黃的夕陽里、穿梭的人流里中,他抱著羽然,像是流水中萬古不移的礁石。
那也是青陽昭武公的一生中,唯一一次擁抱這個他等待一生的女人。那時候他覺得莫大的悲傷和莫大的幸福一起到來,卻不知道這也是他最後一次機會。大概神恰巧無聊,憐憫他的等待,在冥冥中以一根手指沾了些許蜜糖抹在他的唇上,之後神又遺忘了他,於是青陽昭武公只能在落日時獨坐在他的金帳中,憑著記憶回味那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微甜。
馬嘶聲驚醒了呂歸塵。
他和羽然一起轉頭,看見渾身鯪甲高舉著戰旗的禁軍們立馬在他們身邊,彷彿列隊。兩個人窘迫地分開,羽然把手背在身後,抬頭看著為首的姬野。呂歸塵不敢看姬野,他只掃了一眼,看不懂姬野的眼神。他心裡有種莫名的驚慌,像是小賊在行竊中被人發覺。他忽然想起燙沽亭前這條路正是姬野從大柳營回城必經的,或者他是來找羽然和他一起去斗蝦的。
姬野一時間也懵了,獃獃地看著他們倆,像個傻子。
「喲,」彭連雲從一旁伸頭過來瞅了一眼,「這不是……這不是……世子和羽大小姐么?」
「兩位當街搭台唱戲啊!」方起召陰陽怪氣的。
禁軍們都放肆地笑了起來,息轅帶馬上來攔在呂歸塵、羽然和姬野之間,他的軍銜高於方起召,可是厲聲喝止也沒有用,笑聲益發地高了起來。他挽住了姬野的胳膊,偷偷對呂歸塵和羽然使著眼色。羽然沒看他,也沒說話,側頭看著路邊,像是一個做錯事情的孩子。
姬野忽地從息轅手裡掙脫出來,調轉了馬頭。
「姬野!」呂歸塵伸出手去。
姬野像是根本沒有聽見他的呼喊,策馬消失在街道盡頭。呂歸塵的手懸在黃昏的夕陽里,失去了挽留的目標。
月下,有風塘。
刀劍一錯而過,呂歸塵反手提著影月踏前一步,息轅的重劍橫在胸前。兩人在瞬間同時靜止下來,背向而對,金屬的鳴響還未斷絕。
「勝負分了!」息衍從一旁的坐席上站起來。
呂歸塵和息轅各自收了武器,退回到坐席邊。
「今夜姬野怎麼沒來?」息衍問侄兒。
息轅臉色有些難看:「跟他說了,他說有事,不能過來了,問叔叔告假。」
「哦?」息衍笑笑,「他以前告假,多半是和塵少主喝酒賭錢去了,還能有什麼別的事?」
呂歸塵低著頭,沒有說話。
「呂嵩殿下的事情,我也聽說了。不過消息沒有最終確證,世子也不要太過悲傷。即使是真的,其實也……」息衍斟酌了一下語氣,低低嘆了口氣,「誰能夠不死呢?得到的終究都是要失去的,失去的人總是悲痛悵惘。若是原本就沒有,心裡反而也就沒什麼事了,也有很多人生來連父親都沒有見過。記著父親對你曾有的慈愛,就已經足夠了。」
「將軍的教誨我明白的,路夫子也這麼跟我說了,說聖人哀而不傷。來的時候父親讓我多讀東陸的書,真是有道理,學會了很多東西。」呂歸塵點頭。
「那就好。」息衍笑笑,「你今天心裡不靜啊。」
「將軍是說?」呂歸塵抬起頭來。
「我看你剛才和息轅對陣的那一刀,是學了殤陽關下古月衣的一刀。古月衣刀術是晉北流派,晉北刀術所謂『瞬殺』一法,要在一次呼吸中把體力和精神都揮發到極致。我教你的劍術雖然不像那樣講究強行爆發,也強調動念出劍的瞬間一定要精確。你以往試手,拔刀的時機極其精確,其實得到了古月衣的精髓。不過剛才那一刀,你動手猶豫,晚了一瞬,息轅其實已經佔了上風。他怕傷到你,不敢把伐山之劍用到極致,表面上看來是戰平了。」
「心裡有些事情……總是靜不下來。」呂歸塵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