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家大宅。
門楣上掛著兩盞紅紗燈籠,照得門前一片暗紅。姬野悄悄推開門,左右看了一眼,沿著牆根自顧自地走向自己住的北廂房。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這成了他的習慣,他進家門不從中堂的大道走,而是沿著他自己在草地上踩出來的一條小道走向自己的卧房。他倒是不怕什麼,可是他也不願看那些臉色。
「野兒!」一個低低的聲音。
姬野正想著自己的心事,猛地抬頭,看見了不遠處站在屋檐下的姬謙正。
「父親。」他漫不經心地打了個招呼,心裡卻詫異,父親從不會深更半夜等他。往往一家三口都睡了,姬野才一個人悄悄回家,天沒亮,他又去城外的大柳營操練,整日不得相見。姬謙正早對這個兒子放棄了希望,只是讓使女給他留個門,就像喂條不著家的狗,隨他去了。
「這麼晚,去哪裡了?」姬謙正皺著眉。
「出去走走。」姬野懶懶地說。
姬謙正鄙夷地上下打量著他:「十八歲了!十八歲啊!我十八歲的時候,已經在皇室少府出仕了!你好歹也是一個禁軍軍官,一點威儀沒有,倒像個流浪的渾人!」
姬野不說話,低著頭。他已經比父親高了,低著頭姬謙正也能看清他那雙墨黑的眼睛。看著看著,姬謙正嘆了口氣。
「明天要祭祖!猛虎嘯牙槍給我收著,我要打磨上油。」姬謙正沒好氣地說。
「哦。」姬野應了,回自己屋裡取出虎牙。
姬謙正一把收了過去,瞥了他一眼:「這些日子城裡不安穩,明天祭祖,不要再出去瞎跑了,早點睡吧!」
姬謙正轉身走了,姬野這才忽然想起八月並非什麼祭祖的日子。他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卻想不明白。
他回到自己屋裡,也不解衣,把自己在床上放平,望著屋頂嘆了一口氣。有幾日他沒有見到羽然了,沒見到呂歸塵的日子更多些,眼看就是羽然的生日了,按照往年的樣子,呂歸塵和他都少不得要送羽然禮物。想到三個人坐在一起把禮物拿出來,他就覺得很多很煩心的事情一起涌了上來,恨不得蒙頭就睡過去,也就不必煩了。他坐了起來,想吹滅蠟燭,忽然看見桌上的信。姬家雖然落魄了,畢竟也曾是帝都望族,按帝都公卿的規矩,信件都是使女收下,一一送到家主和公子們的桌上。姬野記憶里他從來就沒有過信,而今天桌上居然疊放著兩封,用青石鎮紙壓著。
他拿起兩封信,更詫異的是兩封信都沒有署名。
他打開第一封,認出了熟悉的筆跡。羽然的字一向是這麼歪歪斜斜。她對東陸文字語言都熟悉,卻不肯在書法上多下半點功夫:
「姬野、阿蘇勒:
對不起,我要走了。故鄉的使者來了,我知道他總會來的。我從來沒跟你們說我是誰,我想你們也不想知道。我知道有一天我要回寧州,可是我不知道是哪一天。然後這天忽然就來了。
我沒有跟你們說,是因為我不想告別。我記得我來的時候誰也沒告訴,只是和爺爺一起騎了一匹馬,走了很遠的路,就到了。有一天我還會這樣回來的,和爺爺一起騎一匹馬,就這麼就回來了。
我會在很遠的地方想你們的,可是我不想老是想你們,所以我很快就會回來。」
落款是「薩西摩爾·槿花」,這個簽名很漂亮,因為呂歸塵花過很多的時間教羽然寫這幾個字,姬野也不知道羽然為什麼要用這幾個字作自己的落款,每次問她她都是一副神秘的表情,只說這個名字是個秘密,看到這個名字,她最好的朋友就知道那是她留下的字跡。最後在信角,羽然用很小的字加了一句:「姬野你把信給阿蘇勒看吧,我本來想寫兩封信,可是我怎麼寫還是一模一樣的兩封信,所以我決定只寫一封,寫給你們兩個。」
姬野默默地讀了很多遍,最後信從他手裡滑落,落在了燭火上。剛剛被燒了一個洞,姬野急忙撲上去拍滅了,然後他坐在床上看著窗外搖曳的海棠樹,獃獃的,像是一個傻子。
過了很久,他打開了另外一封信。又是熟悉的筆跡,是呂歸塵清秀的輝陽體,路夫子的親傳:
「姬野:
對不起,我要走了。我父親過世,北都城裡聽說很亂,國主說,是我回北陸的時候了。他還把繯公主嫁給我,我本來應該提早告訴你的,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說。
翡翠環是羽然說她喜歡的,我買了,本想等到她生日的時候送給她,可是我就要走了。你送給她吧,我知道她真的很喜歡,她說過很多次的。不用說是我買的,我沒有告訴她我要成婚的消息,她一定很氣我。
這些年真是謝謝你,要是沒有你和羽然,我就只是南淮城裡一個沒人過問的小蠻子。」
下面的署名是「阿蘇勒」,信封里有什麼東西沉甸甸的。姬野急切地把信封倒過來,一枚青翠的玉環滑入他手心。他的手顫抖起來,他捏著那枚玉環在燭火下翻轉,於是沉鬱的翠綠色流轉在桌面上,一時溢開,一時隱沒。
姬野覺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了,他衝到窗邊把頭探出去,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夜風,他說不出為什麼,只覺得自己的心裡堵住了,異常的難受。
隔著一堵牆,宅子外的街道上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有人「鐺鐺」地敲著梆子。這是極罕見的事情,姬野是軍官,知道只有十萬火急的情況下才會派出快馬全城傳遞消息。他從牆上那個一直沒有修補的豁口翻了出去,看見一個軍士正立馬在牆邊張貼告示,他湊上去看了一眼,渾身的血都涼了。
很長的告示中他只看清楚了一句:
「金帳國質子呂歸塵,明晨斬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