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蘇勒立馬在台納勒河的東岸,面前赤紅色的河水緩緩流淌,他的背後是上萬具屍體漸漸被風雪掩埋,身邊是倖存的青陽武士們風一般馳過,向著北都城的方向撤退。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沉默的年輕人,青陽武士的勇氣被狼群擊潰了,他們心裡只有「活命」這個念頭。青陽部敗了,阿蘇勒明白。對於一支軍隊而言,最重要的士氣已經崩潰,如果此時朔北人追上來砍殺,可以像收穫麥子那樣輕鬆地把青陽武士的命收走。
他來晚了,卻又不得不親眼目睹這片慘痛的戰場。其實早一些也沒有用,他沒本事逆轉這個失敗,他只有一個人一匹馬和一柄刀,在千軍萬馬的戰場上,依舊是個無足輕重的孩子。
風雪迷亂了他的視線,千餘名孛斡勒的身影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駐守在浮橋邊的孛斡勒看著最後一隊騎兵馳過浮橋之後,開始揮刀斬斷捆住剝皮鬆的繩子。阿蘇勒心裡一驚,在他茫然的瞬間,六座浮橋散開,成了一堆隨水而去的松木寬板。孛斡勒們回頭走向了他們的隊伍,和他們的夥伴並肩站立。阿蘇勒這才明白他們並沒有準備撤回來,河西岸雪塵遮天,朔北人的復仇就要來了。
他忽然看見了孛斡勒們隊列前方的老人,那個熟悉的背影橫著一口刀,昂著頭,雕像般矗立。他瘦削而乾枯,像是古樹般不可動搖。十年之後阿蘇勒還記得那個背影,那時候木黎常常在傍晚的時候來看他練刀,最後又總是不屑地從鼻孔里哼一聲,一言不發,掉頭離去,留給他的總是這樣一個孤獨卻倨傲的背影。
「木黎將軍!」阿蘇勒大聲呼喊。
木黎聽見有人喊他,隱隱約約地他好像聽見過這個聲音,卻想不起來了。他轉過頭,看向河東岸,看見了那個驪龍駒背上的年輕人。他的記憶有些混亂,也許是因為失血太多。他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忽然記了起來。他的腦海里是一幅畫面,夕陽之下一個赤裸上身的男孩揮舞著沉重的刀,一次次劈斬木樁,又一次次被彈得後退。男孩白皙的臉上滿是灰塵和汗,髒得就像一個從馬廄里滾出來的小奴隸。
木黎覺得那笨拙的揮刀姿勢簡直是對刀的侮辱,卻記住了他的眼神。無論多麼疲倦,怎麼大喊,那個男孩的眼瞳始終清亮,不染塵埃。刀的戾氣不能侵蝕他的靈魂,他揮汗如雨,舉刀過頂,大聲呼喝,可是木黎覺得那個蒸著熱氣的軀殼裡其實站著一個悲傷而怯懦的孩子……他站在很遠的地方,一動不動。
如今他回來了,他居然長得那麼大了。木黎隔著風雪看他,看不太清楚,只能想像那個悲傷和怯懦的孩子,騎著一匹白色的馬,眼瞳清亮,不染塵埃。
「世子,你回來啦?」木黎淡淡地說,笑了笑。
他轉過頭去,面對撲進的人潮,再不回頭。
聽到「世子」兩個字的時候,阿蘇勒感覺到自己心裡隱隱痛了起來,像是一柄薄薄的刀在那裡划了道傷口。他幾乎就要忘記「世子」這個稱呼了,他再次回到故鄉,父親已經死了,蘇瑪嫁給了哥哥,他沒像父親曾經說的那樣成為保護族人的英雄「長生王」,也許父親本就是說了句戲言安慰他小小的心,試圖告訴這個兒子自己有多愛他,但是郭勒爾·帕蘇爾那樣的男人不會因為愛而把青陽的未來交給一個懦弱的兒子。如今一切都不一樣了,就像他的稱呼從「世子」變成了「大那顏」。
可是木黎依然叫他世子,也許只是個口誤,也許是因為許多年過去了,在木黎的心裡阿蘇勒都沒有長大。他的記憶還停留在阿蘇勒十歲的時候,然而他就要死了,這份記憶就要消亡。
阿蘇勒猛地給戰馬加上一鞭,沿著河岸狂奔起來。
巴赫緊緊按住胸口,以防那道箭傷裂開。在第一場衝鋒中他就被流箭命中,但是他截去了箭尾,一直堅持,他知道領軍大將倒下對這支萬人隊的影響。但是現在那枚留在身體里的箭簇已經把創口擴大了,如果他繼續策馬奔跑,那枚箭簇也許會更深傷到心臟。他艱難地喘息,他還想再堅持一會兒,他剩餘的三千餘騎兵剛剛撤到東岸來,他需要堅持到這些騎兵重新集結做好防禦。
一匹駿馬以極高的速度逼近他身旁,馬背上的人在疾馳中伸手按在他的肩頭:「哥哥!」
巴赫驚喜地扭頭,看見巴夯的臉,他幾乎忘記了胸口的痛楚,伸手握住了弟弟的手腕:「你到了!」
「來晚了!」巴夯咬著牙,看見河對岸的孛斡勒武士們正砍斷那些剝皮鬆木之間的皮繩。確實太晚了,他抵達戰場的時候,勝負已經定了。
他感覺到手腕上的劇痛,那是巴赫在加力。
「集結!快集結!木黎拖不了太久,朔北人會渡河!」這是巴赫最後一句話,隨後他失去了知覺,在疾馳的馬背上失去平衡,一頭栽在雪裡。他略微能放下心了,這支騎兵是他和巴夯一起練的,巴夯能夠指揮他們。
巴夯跳下馬,把巴赫從雪裡扶起來,解下自己的大氅裹在他身上,回頭說:「巴魯巴扎,保護你們的伯父,帶著所有人撤回北都城下結陣。」
他從執旗的武士手裡抓過戰旗,轉過頭看著河西岸,看著千餘人站在風雪中的背影,低聲說:「我守在這裡,我要看著朔北人過河。你們若是遠遠地看到這桿旗,那就是我回去了,朔北大隊就跟在我背後,你們要做好一切準備,死守城門。可別想著有多少時間,朔北的薛靈哥馬很快。」
「父親要自己當斥候么?」巴魯把伯父扛在肩上。這個小夥子已經長大,遠比他聲威赫赫的伯父更加魁偉。
巴夯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多說。他忽地一驚,發現剛才還立馬在河邊的阿蘇勒不見了。他急忙看向左右,依然沒有找到。
「大那顏在哪裡?」他對身邊的鐵浮屠武士大喝。
「剛才……往下游去了。」一名鐵浮屠指著河岸。
「他是要……」巴夯明白過來,「該死!」
他也想過要去把木黎那個死犟的老東西搶回來,可是他明白那做不到,木黎決定的事情不可動搖。他們需要拖延朔北人爭取寶貴的時間,這樣潰散的軍隊才能再次集結,無論是守城或者是在城下迎擊朔北人,他們需要時間準備。
巴夯能做的僅是守在這裡把朔北人過河的戰報及時送回北都城。但是阿蘇勒顯然沒有想那麼多,他向著下游去了,必然是在尋找堅實的冰面過河。巴夯還記得這個孩子拾起刀擋在自己的叔叔和蘇瑪之間的事,那次幾乎震驚了青陽所有貴族,十年過去了,他也還是那個惹禍的性格。
巴夯看著自己身後不到一百個人,深深地吸了口氣:「人馬披甲,準備衝鋒。」
「巴夯將軍,大君的叮囑是鐵浮屠沒有手令不能調動,而且敵軍太多,現在倉促出擊,我們會有危險。」一名鐵浮屠說。
「大那顏如果死在這裡,我就不必回北都城了,把自己的頭送回去給閼氏就可以。」巴夯喃喃自語,「我答應過那個小姑娘要把活的大那顏帶回去給她……」
「小姑娘?」那名鐵浮屠武士愣了一下。他立刻就明白了,北都城裡流傳著大閼氏和大那顏之間的故事,和東陸達官貴人之間的風流韻事一樣被津津樂道。
「不要在別人面前說出什麼奇怪的廢話來,否則我把你的頭擰下來!」巴夯明白自己就說了奇怪的廢話,一掌拍在那名武士的頭盔上,放聲咆哮,「人馬披甲!準備衝鋒!」
這是軍令,再沒有猶疑的機會,鐵浮屠們抖開了身後馱馬背上的油布,馬背上烏青色的鎧甲上流動著森嚴的光。
狼群沖入了孛斡勒組成的人牆,它們的利爪僅用了一瞬間就把最前排的奴隸們撕成碎片,帶著熱氣的血肉吸引了這些野獸,它們撲在屍體上撕咬。這時候後面的奴隸發動了,他們以投矛刺向白狼的頭部,幾頭白狼被刺中了,痛得嚎叫起來,伸出利爪把撲上來的奴隸武士們攔腰掃成兩段。更多的奴隸甚至無法接近白狼,狼騎兵們擲出了戰斧,準確地斬入奴隸們的頭顱,保護了自己的坐騎。這些朔北武士一輩子生活在狼背上,狼彷彿他們身體的一部分,狼的利爪和狼騎兵的戰斧組成了沒有破綻的戰爭機器,互相援護,交替進攻。
奴隸們用在騎兵身上有效的戰術完全失敗了,他們一隊又一隊地衝上去,一隊又一隊地倒下。但他們不停,更不後退,他們肩並肩,一樣互為援護,交替進攻。他們從小一起訓練,如同兄弟,兄弟的手就是他們的手,他們的命是捆在一起的,只要還有一名孛斡勒活著,這支軍隊就活著。
一名孛斡勒在距離白狼不到三步的地方被戰斧劈中了肩胛,他沒有倒下,而是跪下了,用儘力量繃緊了背。他身後的孛斡勒跟著衝上,踩在他的肩膀上騰空躍起,在空中揮刀橫掃。這一刀準確地斬中了一匹白狼的鼻樑,削去了它的雙眼。白狼剛剛哀嚎著立起來,更多的孛斡勒衝上,十幾個人圍在白狼身旁,用刀插進它的腹部。
他們圍住那名狼騎兵和垂死的白狼,舉刀劈斬,那股瘋狂比狼更像狼,讓人想起群狼撲在死去的野牛身上搶奪肉塊。但這小小的勝利沒有維持多久,後面的狼騎兵狂怒地擲出數十柄戰斧,把這些孛斡勒砍到在白狼的屍體旁,此時狼和它的主人已經血肉模糊辨不出面目。
木黎提著刀在孛斡勒中四顧,他始終沒有衝鋒,可是他的子弟兵越來越少了,只剩下幾十人圍繞著他,狼群則如鐵桶一樣包圍了他們,再外一圈是朔北騎兵們高舉武器呼吼著助威。
「蒙勒火兒!」木黎忽然吼叫起來,「蒙勒火兒!你出來!我知道你在這裡!你出來!」
沒有任何徵兆,隨著木黎吼叫,周圍忽然安靜起來,所有白狼往後退卻。孛斡勒們周圍忽然空出了一片雪地,狼騎兵們隔著幾十步看著他們。白狼們俯下身去,狼騎兵們離開狼背,站在雪地里,也俯下身去,貼近地面。
這時候只剩下一匹白狼依舊站立,四條粗壯的腿撐得筆直,風掀起它的長毛,狼背上的老人輕輕地撫摸著那些長毛,看著木黎,血紅色的眼睛裡透著憐憫和嘆息。風暫時停下了,晶瑩剔透的雪花垂直落下,落在木黎的刀和蒙勒火兒的鉞上,三十年後這對夙敵相遇,隔著雪幕對視,很久沒有說話。
「木黎,你老了。」蒙勒火兒低聲說。
「蒙勒火兒,你還是老樣子,喜歡說那些故作高深的話。」木黎目光如電,牙刀空揮,放聲咆哮,「來啊!你還沒死,我也還沒有,在北方是不是等得很著急?你現在很開心?來!殺了我,你會更加開心,殺了那個曾打敗你的奴隸。蒙勒火兒我知道你心裡很著急,恨不得衝上來咬斷我的喉嚨,我給你這個機會!」
蒙勒火兒出人意料的鎮靜:「你來這裡是為了什麼?為了戰勝我?還是要把你自己的命葬送在這裡,盡你對青陽部的忠誠?」
木黎不再說話,提刀撲上,快如奔馬。蒙勒火兒揮手,阻攔在他和木黎之間的狼騎兵們迅速地閃開了一條路,蒙勒火兒單手提鉞指向木黎。木黎距離蒙勒火兒只剩下幾步距離,忽地躍起,右手牙刀划出蕭煞的弧線,帶著迫人呼吸的力量向蒙勒火兒的肩膀斬落。蒙勒火兒沒有移動,動的是他胯下的巨狼,那頭狼偏轉頭,準確地咬住了木黎的牙刀,那柄東陸出產的名刀在狼牙下輕易地碎裂了。又是一道蕭煞的弧線,鐵光直指蒙勒火兒的臉,那是木黎左手拔出了一直困在背後的重劍,那是郭勒爾·帕蘇爾生前的佩劍,是他統帥青陽大軍的憑證。蒙勒火兒忽然收回了鉞,以鉞柄的鐵木橫封,架住了木黎的重劍,這必殺的一劍在蒙勒火兒那裡彷彿一個孩子把戲。木黎還未落下,蒙勒火兒左拳猛地擊出,命中他的胸膛,把木黎瘦小的身體凌空擊出一丈!
木黎在雪裡翻滾,按著胸口爬了起來,面容猙獰,臉上青筋跳動:「來啊!老狼!再來!別停!讓我殺了你!」
「木黎,我曾經那麼欣賞你啊!那時候你在我眼裡是一匹兇狠的狼,磨尖了牙齒和爪子,想要撲上來咬斷我的喉嚨。那時候你還是個沒有地位的奴隸崽子,除了那些刀一無所有,你要用我的頸血換取你的自由和榮耀。和那樣的木黎對敵,讓我激動得手會發抖。可是看看你自己,看看現在的木黎,你只是青陽部的一頭老狗,吼叫著要為主人盡忠。」蒙勒火兒喟嘆,「看到你這樣,我有些難過。」
蒙勒火兒調轉狼頭,緩緩地離去。
「蒙勒火兒!」那份羞辱讓木黎撕心裂肺般的吼叫,他高舉重劍,奔向蒙勒火兒的背影。
蒙勒火兒抓著白狼的長毛,並不回頭,隨手摸到了自己的戰斧。他半轉身體,把戰斧擲了出去。木黎看見一個黑影逼近,不由自主地豎起重劍擋在自己面前,戰斧呼嘯著盤旋,擊中了劍刃。木黎感覺到自己心口剛才被蒙勒火兒擊中的地方忽然痛得像要裂開,他退後一步,吞下了一口腥鹹的唾液。被反彈的戰斧在空氣中划過巨大的弧線,重新回到蒙勒火兒掌中。蒙勒火兒勒馬回顧,直視喘息著的木黎,微微搖頭。
「木黎,不要白費力氣了。你現在只是想死,失去了求勝的心,你的人生已經結束。」蒙勒火兒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他看著木黎,笑了。他勝利了,三十年之後他徹底摧毀了這個桀驁的奴隸崽子。這不靠他的斧和鉞,是靠意志,他摧毀了木黎的信心,把他從驕傲的青陽英雄打回一個將死的老奴隸。這是一個男人最大的快意,殺了木黎怎麼能和這種勝利相比?怎麼能有一種復仇像這樣暢快?
木黎看懂了蒙勒火兒的笑,他忽然覺得自己說不出話來了,他失去了說話的力量。他的腦海里有千萬人對著他大喊:
「你的人生已經結束!」
「你的人生已經結束!」
「你的人生已經結束!」
這讓他想起他還是個小奴隸崽子的時候,做過一個可怕的夢,夢見那些貴族圍繞著他,俯視他,指著他,每個人都大喊說:
「你是個奴隸崽子!」
「你是個奴隸崽子!」
「你是個奴隸崽子!」
他劇烈地喘息著,雙手抓著劍柄,劍尖無力地垂在雪裡。
「你的人生已經結束……你是個奴隸崽子……你的人生已經結束……你是個奴隸崽子……」那些人的喊聲要撕裂他的耳膜。
「不!我不願意結束……我還沒有結束!」他想要大吼,聲音從喉嚨里出來,卻是嘶啞的呻吟。
他的視線模糊了,蒙勒火兒的背影慢慢遠去,他拖著腳步往前挪動,忽然那股被他咽下去的咸腥唾液重新涌了上來。他用手捂住,吐了出來。他移開手,怔怔地看著掌心的紅色。他感覺到生命和血一起慢慢從他的身體里流淌走,他意識到自己是真的老了,其實早該死了。蒙勒火兒看穿了他的把戲,他並不是來求勝的,他來求他自己的結局。其實他自己心裡都不知道,原來他是那麼渴望蒙勒火兒巨鉞劈下的瞬間,那是將軍木黎應有的結局。
蒙勒火兒那個魔鬼,不僅是殺人,也把人的心作為玩具。他不給木黎英雄般的結束,木黎可以死,作為一個戰敗的奴隸。
狼騎兵們重新跨上了狼背,跟隨者蒙勒火兒離去。蒙勒火兒去向了西邊,這意味著他暫時放棄了奪取北都城,孛斡勒和浮橋被毀使他損失了寶貴的時間,此時青陽潰軍已經重新集結起來,靠著接天的北都城牆,他們應該可以守住。大隊騎兵跟隨呼都魯汗的黃金蒼狼旗,尾隨在白狼團之後。剩下幾百名朔北騎兵們帶馬上前,砍殺最後的幾十名奴隸武士。
木黎在奴隸們的哀嚎中仰起頭,默默地對著天空,雪花飄落,在他的瞳孔中變得越來越大,晶瑩剔透。漫天的雪……多年之前也是這樣一個雪天,十四歲的木黎殺死了他的主人。後來這樣大的雪總在他的夢裡飄飛。那個十四歲的孩子殺死了主人之後彷彿喪家之犬那樣在雪地里逃亡,背後是嘈雜的吼叫聲和馬嘶聲,他感覺到自己就要被這個世界的寒氣凍死了,他的生命隨著體溫漸漸流走,他跑不動了。
就這麼死了吧,他想。他撲倒在雪地里,撲倒在一匹黑色的馬前。他抬起頭看著馬背上的人,想看他怎麼殺死自己。他看見的是個陌生的年輕人,眼睛裡有一道白翳,冷峻威嚴。那個年輕人叫郭勒爾·帕蘇爾,是他新的主人,他的朋友,他的君王。而現在郭勒爾已經死了,再也沒有人能救他。
所以他就要死了。
木黎緩緩地跪下,仰首對著天空。
最後一名孛斡勒旋轉著倒在雪地里,朔北騎兵們圍繞著木黎。現在只要輕輕一刀,他們就可以取走這個垂死老人的命。但是朔北武士們猶豫著沒有動,因為蒙勒火兒並未說可以殺死他。短暫的沉默後,一個巨大的身影從人群中閃出,他大步走向木黎,臂上的銅盾中彈出了一截厚重的劍刃。
那居然是一個身高達到一丈五尺的夸父。夸父武士沉默地抬腳踩在木黎的肩上,抓住他的頭髮,把劍刃壓在他的後頸里,朔北武士們一齊退後。
夸父武士聽到了急速逼近的馬蹄聲,他從那聲音里覺察到了危機,於是扭轉頭。那是匹青黑色的戰馬,沿著河岸而上,一迅雷之勢切開了朔北騎兵的隊伍直衝進來,馬上的人影雙手撐鞍,在馬背上站了起來。他躍起了,雙手握刀,刀長五尺,旋身劈斬。這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優雅中透著肅殺之氣,完全不是滿族武士的大開大闔。朔北騎兵們甚至來不及反應,已經被他逼進了木黎。
夸父武士不得不回身防禦,他一腳踢開木黎,用劍刃盪開了那柄長刀,覺得手腕一震。對方那名武士落地,立刻俯下身體,彷彿跪拜。夸父武士還沒有明白這個動作的目的時,已經感覺到了撲面而來的凜冽殺機。他幾乎是本能地向後跳躍,以夸父的身高和步長,他一次全力後躍就略過了近乎一丈的距離。也正是這一丈距離救了他的命,在他後躍的一瞬間。足長五尺的青色刀光飛揚而起,彷彿空氣中揚起的一幅青絹,刀上的寒氣森嚴刺骨。
夸父武士喘息而敬畏地看著他的敵人,他現在不得不正視這個身高只有他一半的蠻族人類了。那樣縝密的武術中殺機四步,青陽武士在落地的瞬間已經進入了下一次進攻的準備,他那個似乎是跪拜的動作是為了積蓄力量發起破空的殺手刀,兩次進攻中間不容髮。
「桑都魯哈音。」他以雙盾護在自己的胸前,低聲報上了名字。
他略略有些驚訝,因為他發覺他的對手不過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一身小牛皮甲,外罩白色的大袖,烏黑的頭髮在頭頂紮成辮子,是地道的蠻族裝束,神氣卻彷彿東陸纖秀的貴族少年。年輕人清澈的眼睛裡隱隱流露出怒氣,他繃緊嘴唇,右手森嚴妖異的長刀虛揮一記,五尺長的刀刃完全阻止了桑都魯哈音再次突襲木黎的道路。
年輕人的背後,木黎虛弱地倒在雪地里,木黎的雙瞳望向天空中,彷彿一具屍體。
一騎黑色的駿馬從朔北武士們後面走出,馬背上的老人一身黑色的大氅,風帽垂下來遮擋了他的面容:青陽部,呂歸塵·阿蘇勒·帕蘇爾。
你知道我的名字?阿蘇勒心裡一顫。
「因為你曾在戰場上和雷碧城宿命般的相遇,雷碧城告訴我他遇見了一個少年,天驅的神器『刀中影月』在他的手中復活了,我們曾以為在幽長吉之後,不會有人再能喚醒這柄邪刀。」
「辰月。」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阿蘇勒強行克制住戰慄。恐懼彷彿一個水泡從他心底極深處幽幽地浮起。任何一個曾經目睹殤陽關慘狀的人,再次聽到辰月的名字,都彷彿被毒蛇纏繞。老人的裝束和雷碧城一模一樣,辰月的使者總是用黑色的長袍籠罩自己,像是來自死人之國的使者,他們步履所到之處,戰火燃燒。阿蘇勒預感到這場戰爭背後隱藏著更可怖的東西,辰月教徒出現在朔北部的軍隊里,這是危險之極的兆頭。
「山碧空追隨諸神的腳步,已經七十年了。」
「那麼,我們是敵人了!」阿蘇勒微微俯身,他亮出了拇指上的鷹徽,「鐵甲,依然在!」
最後一個字脫口而出的瞬間,他把長弓交到左手,反手持刀,全力蹬地,向著山碧空發起了衝鋒!山碧空沒有機會冥想,他在呼吸間足以令天地色變,可他甚至沒有時間做一次悠長的呼吸,阿蘇勒的進逼如同一隻大雕在半空中轉折向著獵物俯衝而去,他發動的瞬間,山碧空已經感覺到眉心中間有一道滲入骨骼深處的寒氣,彷彿是那柄邪刀的刀鋒緊貼他的皮膚。
桑都魯哈音在幾乎同一刻發動,向著右邊平行移過五尺,完美地阻擋在阿蘇勒和山碧空之間。他雙手在面前交握,小臂上兩面銅盾架起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阿蘇勒側轉身體,右手按住影月的刀柄,借著前沖和轉身的兩重力量,影月全力斬擊在銅盾的中央。
息衍的「逆手鷺行雙合斬」!
金屬撞擊的巨響讓雙方都感覺到牙齒酸痛,夸父巨大的力量在此時佔盡了優勢,桑都魯哈音的身體只是稍稍後挫,彷彿一張巨弓微微彎曲,就抵消了阿蘇勒的全力揮斬。影月的刀刃沒入銅盾中兩分,但是銅的韌性令盾牌在巨響中保持原狀沒有崩碎。
阿蘇勒左手撤離刀柄,按在影月的到背上,用盡全力恢復了身體的平衡。
桑都魯哈音深深吸氣,擋住對方的衝鋒,下一輪的進攻就輪到他了。他還有餘力未發,他佔盡了優勢。就在這個瞬間,他感覺到自己的呼吸無法繼續,被一股陰寒的力量截斷了!彷彿虛空中一柄看不見的刀從正面切斬在他的喉嚨間,刀上帶著足以凍裂人的骨頭的徹寒。
「不可能!」他心裡大吼。
他已經擋住了阿蘇勒的斬擊,他清清楚楚地看見自己的銅盾封住了那柄妖異的五尺長刀,可他從眉心到胸臆間都有劇烈的痛楚,讓他不能不相信自己是被那一刀完全地斬中了。
影月在阿蘇勒的左手按上刀背的瞬間發生了變化,阿蘇勒以手抓住了刀身,刀刃割破他的手指,鮮血滲入了刀身的金屬花紋里。那片本已光如滿月的刀再度發生變化,那些隱沒在金屬表層下的暗紋亮了起來,鐵青色的光芒急速地暴漲和消退著,彷彿那柄刀在急促地呼吸。阿蘇勒在常人不可能做到的情況下平衡身體,再次發力,他在靜止中發力,力量卻不亞於剛才攜著衝鋒之勢的雷霆一擊。
東陸刀術,息衍的「切玉勁」,影月的刀鋒再次沒入銅盾兩分。
桑都魯哈音看著那柄邪刀上一閃一閃的光芒,呼吸不由自主地也跟上那光芒閃滅的節奏。他明知那是個錯覺,卻不能抗拒,他身體上的疼痛真實可怖,他覺得鮮血已經在順著喉管灌入他的胸膛,他的喉嚨已經裂開了,那身體里的裂痕還在延伸,他隨時會被隔著盾牌透過來的刀寒徹底吞噬。但他不能讓開,他壓住呼吸,強迫肌肉收縮,以全身的力量要把阿蘇勒推出去。
山碧空瞬間完成了一次冥想,平和純凈的力量注入桑都魯哈音的身體,和他的靈魂發生了一次共鳴。桑都魯哈音覺得彷彿有另外一個人在他的身體里低沉悠長地呼吸了一次,這個呼吸中他的全部力量回復了,那股陰寒的刀勁被強行推出了他的身體。
這是反擊的機會!他的雙手緊握,發動了銅盾的機括。銅盾光滑的表面上,忽然有鱗片狀的東西彈出,構成一層荊棘,鎖住了刀身。同時桑都魯哈音全身發力。凶蠻地前沖,憑著他龐大的身體和足以扳倒一頭六角氂牛的巨力,阿蘇勒這樣的對手會立刻被壓倒,放佛大潮捲走沙灘上的貝殼。
阿蘇勒沒有預料到這樣的變化,他感覺到刀柄忽然變得像塊紅熱的鐵。力量的角逐中他完全不是桑都魯哈音的對手,他連退了五步,後退之勢無法遏制。他雙手擰轉刀柄,影月鋒銳的刀鋒絞碎了盾上的銅麟,阿蘇勒終於解脫開來,拖刀閃在一旁。桑都魯哈音收住力量,轉身面對阿蘇勒,舉起雙手劍刃,踏上一步。
「影月是一柄魂印之器,應主人的血召,刀中所寄宿的靈魂會侵入你的意識。」山碧空低聲說,「但你是一個夸父,你強壯的身體足以抵抗那些冤魂的侵蝕,我已把創生之力賦予你,從現在開始你不必畏懼他的武器。」
桑都魯哈音再進一步,發出雷霆般的咆哮,雙手交握,雙盾上的銅劍架成十字。阿蘇勒看見那個沉重的十字如山一樣砸向自己的頭頂,沒有把握影月可以架住這樣的一擊,只能仰身閃避。桑都魯哈音雙手拳落空,砸在地面上,雙銅劍一齊沒入雪地中。他的雙劍彷彿灼熱的炭一樣,瞬間融化了冰雪,露出下面漆黑的泥土。
阿蘇勒抓住木黎的衣領,橫刀防禦,緩緩後退。
桑都魯哈音雙臂緩緩展開,他以虔誠的目光看向天空,雙劍刃上忽然泛起了火紅的顏色。他開始旋轉,劍刃上的火紅色越來越耀眼,就像河絡熔爐中的鐵水,溫度不斷上升。他旋轉的速度也越來越快,漸漸的,阿蘇勒再也看不清他的身形,桑都魯哈音劍刃帶著凄厲的呼嘯,整個人如巨大的陀螺那樣向著阿蘇勒推去。他所到的地方,冰雪融化,蒸汽升騰,朔北武士們心驚膽戰地看著這一幕,如同見到神跡。
阿蘇勒沒有辦法阻擋桑都魯哈音,這個夸父武士可嘆可怖的力量配合山碧空的秘術,根本是無可防禦的。阿蘇勒看不清桑都魯哈音的動作,而那致命的高溫在幾步之外已經有熱浪撲面而來。
又有馬蹄聲,沿著河岸而上。僅僅一匹馬,蹄聲轟然如雷鳴。
桑都魯哈音沒有停下,此刻他已經佔有絕對的優勢,無論來的是什麼人,他足以把人和馬一起絞成碎片,焚燒成焦炭。那一騎逼近的時候,把一名試圖策馬上去阻擋的朔北騎兵生生地撞開,武士被撞離馬鞍,一匹上千斤的薛靈哥被撞得四蹄騰空,口吐鮮血。對方沒有停頓,向著桑都魯哈音的後心刺出長槍,烏黑的長槍足有一丈二尺長,槍頭巨大,上面綴著的鐵環巨震。
長槍和桑都魯哈音灼熱的劍刃相撞,一截鐵質的槍頭橫飛出去,桑都魯哈音的劍刃不停,斬中了那匹馬的胸口。桑都魯哈音覺得渾身疼痛,彷彿用足的力氣卻砍在一面鐵牆上,他幾乎被彈得退開去。不可思議的,他的劍刃沒能把那匹馬開膛,金屬馬鎧完全吃掉了他的力量。馬背上的騎兵刺出禿頭的長槍,桑都魯哈音這才發現那桿槍整個都是鐵刺,削去槍頭依然銳利。
他一手死死地抓住鐵槍的槍柄,對方騎兵的烈馬頂著他後退。桑都魯哈音踩穿了積雪觸到實地,竭力止住後退的勢頭,另一手銅劍再次斬下。
又是兩尺長的鐵杆橫飛出去,但是對方騎兵仍然把僅剩下八尺的鐵槍扎刺出去。
桑都魯哈音沒有選擇,他沒穿甲胄,即使穿上也擋不住這樣攜著馬力的直刺。他再一次抓住槍桿,再斬!
槍桿剩餘七尺,對方仍舊不停。桑都魯哈音咆哮者,反而上前一步,咬牙再不後退。他抓住了槍桿,這一次直接斬向中央!
對方那名青陽武士手中只剩下四尺的鐵杆,他忽地把鐵杆抽回,高舉過頂,用盡全力對著桑都魯哈音的頂心抽打下去。桑都魯哈音高舉著手臂格擋,這一輪攻防雙方都用盡全力,此時已經是強弩之末,抽打中對方拉著戰馬後退,桑都魯哈音也緩步後移。他猛地後跳了一步,對方騎兵也拉住戰馬不再上前,雙方喘息著戰平。
桑都魯哈音這才真正看清了對手,那匹撲近的駿馬和它馬背上的武士籠罩在烏黑的鋼鐵甲胄中,不露皮膚,彷彿是用整塊的黑鐵鍛打出來的。他剛才擊中戰馬的胸口僅僅讓那件鋼鐵甲胄中央向內崩碎了一圈,卻不曾裂開。桑都魯哈音無法想像這樣的金屬,他的一記劍斬可以把一拳厚的鐵板切成兩半,切口平滑。而那匹被撞飛的薛靈哥駿馬躺在草地里,已經奄奄一息。
「巴夯。」阿蘇勒知道那件威嚴的鐵面下是誰。
巴夯棄掉了手中半截鐵槍,緩緩拔出腰刀:「阿蘇勒,我們回撤,我可不想朔北的老狼再趕回來。」
「鐵浮屠,果然堪稱獨一無二的甲胄。」山碧空讚歎了一句。
「快!」巴夯低喝。
阿蘇勒蹲下去,把木黎瘦小的身體抗在自己背上。他忽然發現自己居然長的比木黎還高了,曾經這個瘦瘦小小的老人在他的眼裡是那樣高大。他背著木黎走到自己的驪龍駒旁,把他扶上了馬背,自己也爬上了馬鞍。巴夯帶馬靠近他,兩匹馬並肩回退,兩雙眼睛緊緊盯著桑都魯哈音和山碧空,巴夯的腰刀和影月在兩側翼護。
「你們可以走,我們會有其他決戰的機會。」山碧空輕輕揮手。
他這麼說著,眼睛一直看著遠處的河岸上,大約一百名和巴夯一樣裝備的騎兵已經列出了虎豹騎曾使用的一字陣,一百桿鐵槍的槍頭指向這殿後的數百名朔北騎兵。
「走!」巴夯忽然拉住阿蘇勒的韁繩轉身疾馳。阿蘇勒環顧周圍,他們本次在紅色的雪地里,雪裡無處不是屍體。青陽部最後的孛幹勒全部戰死在台納勒河以西的戰場上,這些年輕人至死沒能贖回他們的自由。
「你看見了么?那個年輕人眼睛裡的仇恨……」山碧空看著被鐵浮屠護衛著離去的阿蘇勒,低聲說,「桑都魯哈音,我們所做的事,會讓整個世界仇恨我們吧?」
「無論如何,我會追隨在老師的馬後。」桑都魯哈音站直了,抬起頭。
山碧空輕輕點頭,拍了拍這個學生寬厚的肩膀:「你們以我為導師,可是這一路上如果沒有你們,我也許早就死了吧?」
他掉轉馬頭離去,桑都魯哈音大步跟著那匹健馬飛奔。
鐵浮屠的快馬逼近北都城門,巴夯沒有打起大旗,這意味著朔北軍沒有追來。阿蘇勒一路上把手伸在木黎的衣服里摸著他的心跳,他慢慢放下心來,這個老人雖然虛弱,可是心跳依然平穩有力。他在距離青陽軍陣前還有數十步的時候拉住了驪龍駒,戰馬直衝九尾大纛所立的地方,阿蘇勒心裡一震,看見比莫干被班扎烈扶著,一手撐著馬鞍喘息,看見阿蘇勒的瞬間,比莫乾的眼神一閃,微微把頭扭開。
阿蘇勒掃視周圍,這支慘敗的軍隊透出一股絕望的死氣,虎豹騎失去了往日的驕狂,其他的幾部騎兵也低垂了戰旗,以示對那些戰死的武士的哀悼。僅僅半天之前這支軍隊還足以橫掃北陸草原,現在他們每個人都彷彿失魂一樣,目光獃滯,傷痕纍纍,受傷瀕死的戰馬發出低低的哀嚎,雪還在下。
他回來了,卻沒有人會歡迎他。這時候沒人知道該說什麼,用儘力量也擠不出一個笑容。
「去找大夫!」他回頭對一個鐵浮屠武士下令。
一隻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阿蘇勒低頭,才發現木黎已經醒來了,只是目光依舊空洞,往日那對兇狠的眼睛只剩下兩顆焦黃的瞳仁。
合魯丁家族那邊忽然傳出了嚎哭的聲音,阿蘇勒心裡一動,猜到了什麼。他往那邊看去,一個年輕貴族趴在一個老人身上號啕大哭,跟著他,所有合魯丁家族的騎兵都跪了下去,哭聲震得地面都顫抖。阿蘇勒不認識那個叫額日敦達貴的年輕人,但是他依舊模模糊糊記得合魯丁家族主人的長相,現在那個老人躺在雪地里的一張氈子上,心口插著一支箭,傷口處的血跡已經乾涸。
合魯丁家族的主人死了,這讓這場慘敗更加沉重。比莫干掙扎著直起身,卻不知說什麼,又扶著馬鞍慢慢坐在地上。
額日敦達貴嚎哭著高舉雙手,從現在開始他就是合魯丁家族的新主人了,可他失去了父親。他對於自己曾勸父親出戰悔恨到了骨子裡,他很自己的年輕和衝動害死了父親,更恨那些狼一樣的朔北人,年輕的額日敦達貴責恨這片天地,他此時才領會到父親縱然是個陰險狠辣的人,卻對他始終都抱著那麼深的愛。可他無法報答父親了,永遠的。
他回過頭,看見阿蘇勒馬鞍上的木黎,楞了一下,忽然騰地站了起來,吼叫著從一名護衛腰裡拔出了刀,大步沖向木黎而來。阿蘇勒一驚,影月自然而然的出鞘,橫封在他和木黎面前,刀上的血跡未乾,影月透著邪異的輝光。
「主子!主子!」合魯丁家族的幾個武士竭力拉著額日敦達貴,可是他們拉不住這個瘋牛般的主人。澣赤斤和脫克勒家族的少主人都是額日敦達貴的好朋友,臉色陰沉地拔出了刀,走到額日敦達貴身邊,兩位家族彼此對了對眼神,沒有起身阻止自己的兒子。阿蘇勒面對這三個虎狼般的年輕人,緩緩帶馬後撤。額日敦達貴他們不認識阿蘇勒了,也不在乎這個人從何而來,他們眼裡只有木黎,誰攔著他們,他們就要誰的命。巴夯帶馬向著阿蘇勒靠近,手暗暗地摸到了刀柄上去。
「世子,你要記住,男人心裡要有求勝的血!」木黎忽然用異常平靜的聲音對阿蘇勒說,「不要膽怯,不要畏懼!」
他甩開阿蘇勒跳下馬背,向前伸出手去。他的動作裡帶著巨大的力量,即使是悲怒的額日敦達貴三人也被他震住了,暫時停下了腳步。木黎焦黃的眼珠里再次有了那種凌厲的,桀驁的,乃至於狂妄的神氣。
這個老人強硬地昂起頭,孤零零地站在那裡,站在北都城的城門前,面對怒目而視的貴族們,虛弱的大君和數萬倖存的青陽武士。他那股倔強的勁頭,好像是就算敲斷了他的脖子,他也會把眼珠翻著對向天空。他從沒有低過頭,從奴隸到將軍,脖子總是這麼硬的讓人想要敲斷。
萬籟俱寂,只有千千萬萬雪片落下,慢慢堆積在一起的聲音。
木黎忽然用腳尖挑起了雪地中遺落的一把刀,他抓住了刀高舉起來,從自己的後頸劈下!
「木黎將軍!」阿蘇勒大吼,他從馬背上撲下,向著木黎狂奔。
他看見這個老人低下了頭,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木黎低頭了,但這只是為了讓那柄刀從後面砍下他的頭顱。老奴隸的頭顱滾落在雪地里,血泉如此絢麗卻又悲傷地湧向天空,阿蘇勒和對面撲近的不花刺一起停下了腳步,他們兩人之間,蒼老而枯瘦的無頭身軀緩緩倒下。
阿蘇勒感覺到那股從內而外的痛楚,血慢慢地冷了下去。他幾乎站不住了,只能拖著腳步前進,他跪在木黎的屍體旁,默默地把他抱起來,貼在自己胸口。他竭力想忍住淚水,可是淚水無聲地滾了下來。他想對周圍的人大喊,他不知道喊什麼好,只想說他死了啊!他死了啊!為什麼啊!
額日敦達貴三人站在原地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兒,扔下刀,轉身默默地走開了。其他人也都把頭扭轉開去,彷彿什麼都沒有看見。比莫干舉手支著額頭,好像他的頭重得要掉下了。阿蘇勒看不懂這些人的眼神,在人群中找不到熟悉的身影。他的記憶里很多人已經死了,有人還沒死,卻永遠離開了他。當他十年後再回到自己的家鄉,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抱緊木黎的身軀,仰天倒在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