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譽王殿下,既然您已經看出那是陛下有意為之的,還著什麼急呢?」
譽王心頭微震,將這句話細細思量了一遍,緩緩問道:「先生之意是……」
「當時謝玉案後,我便勸殿下對太子稍稍收手,窮寇莫追,看來殿下是當我心軟,說來閑聊的了?」
譽王一想似有這麼回事,不由吃吃道:「先生只提了那麼一句,本王以為不甚要緊……」
這句話說到這裡,他自己就停了下來。蘇哲是他的謀士不假,不過從主被動關係上來看這位位麒麟才子一向並沒什麼積極的態度,肯提,就是表述了他的意見,至於自己聽不聽,他向來都未曾強求。沒有認真對待他的提議,當是自己的過錯。
「太子縱然有過,那也是陛下立的儲君,殿下近來威逼太過,已是觸了陛下的逆麟了。」梅長蘇嘆息搖頭,「難道殿下沒有感到近來恩寵漸馳嗎?」
「確是這樣不假。父皇近來甚是冷淡,本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這有什麼難解的,」梅長蘇毫不客氣地道,「一個東宮太子被殿下壓得抬不起頭來,朝堂上群臣俯首,無人敢攖殿下鋒芒,你以為陛下高興看見這個,還要加以恩寵鼓勵嗎?」
「可是……可是父皇他一向都……」
「沒錯,陛下一向支持你與太子之爭。但發展到如今這個局面卻是他始料未及的。幾大尚書倒台,嫡庶之論的朝堂辯論,私炮坊東窗事發,還有謝玉驚天一案,這些事都是在陛下意料之外發生的,而他把這些統統都算在了殿下你的身上。你想,你在沒有得到陛下有意幫助的情況下,竟然有能力將一個東宮儲君羽翼折盡,朝堂上屢處下風,陛下焉能不驚心,不起疑,不打壓一下你的氣勢?」
他一路說,譽王一路冷汗,待他告一段落,立即拱手道:「本王近來是有些冒進,唯今之計,可有挽回之法?」
「殿下也不必過於驚慌。陛下有意施恩靖王,為的就是提醒你冷靜一下,牢記至尊第一人是誰,這也未嘗不是一種保全你的態度。我看陛下對太子已生厭棄之心,易儲是遲早的事,只不過……太子只能由陛下在對他失望憎惡的情況下被廢,而不是由殿下你屢加攻擊,強行奪取威望而代之,這兩者的區別,相信殿下不會不明白吧?」
譽王是精於算計人心、審時度勢之人,無須點的更透,心中已是明亮,當下緩緩坐下,點頭道:「不錯,越當此時,越不能著急。父皇施恩靖王,無外乎要看我的反應,只要踏錯一步,後果難料,竟是以靜制動的好。」
梅長蘇眸露贊同之意,微笑道:「殿下如今最大的敵手依然是太子,不過靖王那邊也不可不防,請秦姑娘多留些心就是了。」
譽王頷首,臉上表情漸轉輕鬆,看著梅長蘇笑道:「先生若是肯住到我府里去,早晚請教,也不至於這般沒進益。」
他想讓梅長蘇遷居的要求也提了十次八次了,屢屢被拒也不氣餒,倒是個求才的架式,可惜無論架式擺得如何足,不能答應的事依然不會答應。
「蘇某該說的話、該做的事並無藏私,」梅長蘇靠在椅背上,放鬆了四肢,神色坦然,「就是搬去王府打擾,我也不會多說一句的,有何區別?」
譽王立即追勸道:「我知道蘇先生野鶴閑雲,不耐拘束,其實我府里也沒什麼規矩,先生怎麼隨便都行。」
梅長蘇心中暗暗冷笑。既然都來當謀士了,還戴什麼野鶴的帽子?可面上依然要帶著笑容,婉言相拒:「殿下謀事,規矩還是不能散的,豈可為蘇某破例?……對了,謝玉案了結,不知殿下準備如何安置卓家?」
「自然是多加關照,讓他們回天泉山莊安穩度日。卓家自有根基,倒也不須本王過多操心。」
「說的也是。卓鼎風雖傷,天泉山莊根基仍在,度過這一劫,將來仍有揚威之日。」梅長蘇想了想又道,「卓家雖然還握著些江湖力量,但他們畢竟是謝玉用余之人,殿下不可再用,不如讓他們安穩脫身,殿下得個賢寬的名頭就好。」
譽王心頭一動,他原本的意思當然是物盡其用,想著卓家也許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還可為他效力,此時聽梅長蘇這樣說,忙道:「江湖勢力雖然上不了朝堂,但也有它獨到的用處,卓家再怎麼受創,到底還有幾分實力,為何……」
「有蘇某在,殿下還擔心什麼江湖?」梅長蘇淡淡道。
譽王等的就是江左盟宗主的這句話,當下面露喜色,摸著唇髭笑道:「說的是,天泉山莊就算在如日中天的時候,也未必看在蘇先生眼中呢。」
「殿下過獎了,這樣狂妄的話,我卻不敢說。」梅長蘇雖在謙辭,但卻神情冷峻,面上一片傲氣如霜,骨子裡透出一股讓人難以忽視的自信來。譽王一想到這位神思鬼算、江湖名重的麒麟才子如今在自己麾下,心裡真是說不出的歡喜和得意,方才進來時那一番悶急嫉怒,早就煙消雲散。
這時正話已經說的差不多了,譽王本想再多聊聊拉近一下感情,可是閑扯了幾個話題,梅長蘇卻只是隨之應答,並無想要攀談的興緻,再加上飛流一直在旁邊目光灼灼地瞪著,譽王也只得起身,客套告辭,主人家果然沒有挽留。
待譽王離府後,梅長蘇哄了飛流幾句,將這個黑著臉不高興的少年留在外邊,自己啟了密道門,閃身進去。
順著機關地道,輕車熟路來到密室,剛邁進石門,這位極難動容的江左梅郎就被嚇了一跳。
蒙摯並不是密室內唯一的人,他負手站在牆邊,聽見石門移動聲響,立即回頭,而坐在桌旁椅上,就著燈光翻看《翔地記》的人,竟是靖王蕭景琰。
「蘇先生來了,」蒙摯上前招呼道,「適才靖王殿下看見我,也是同樣的嚇一跳。我已經向殿下解釋過自己怎麼會在這裡面了。」
靖王放下手中的書,安然問道:「譽王走了嗎?」
梅長蘇定定神,上前見禮:「見過殿下。譽王剛剛離去。」
「先生既已見過譽王,有些事情想必已經知道了……」
「是,」梅長蘇微微點頭,「聽說陛下命您節制巡防營,還有意晉封您為親王。」
「嗯?」靖王一愣,「我領旨節制巡防營不假,可是親王之說,卻並無此言。」
「陛下沒有特旨允許你隨時入宮嗎?」
「這個倒是有……以後我去向母親請安,便可不拘日子,毋須另行請旨。」
「譽王就是為了這個氣得跳腳呢。殿下未曾注意到這一向都是親王才有的特權嗎?」
靖王當時得此特許,不過只是欣喜於自己可以隨時面見母親,絲毫也沒有想到其他地方去,被梅長蘇這一提醒,心中略略一喜,但又旋即遲疑,「我的確沒想這麼多……今日是母妃壽辰,也許父皇只是一時降恩,並無晉封之意呢。」
梅長蘇略一沉吟,道:「我看倒是八九不離十。殿下晉封親王,早該是順理成章的事,就算陛下隨口許諾時沒有想到,內廷事後擬旨用印時也必然會提醒陛下這是親王特權。一旦准你行親王事,卻又無故拒不加親王銜,那算什麼恩寵?既然陛下有意施恩,不會做事只做一半,反而讓人心裡不舒服。故而早則本月,遲則仲秋牧祭前,一定會正式晉封的。」
「這樣才好,」蒙摯喜道,「也省得靖王殿下每每在譽王面前低上一頭。」
「可是……現在就如此出頭是否妥當呢?」靖王眯了眯眼睛,「先生不是一直叫我低調韜晦嗎?」
「此一時彼一時也。」梅長蘇神色安穩,「殿下現在實力尚弱,低調自然仍是上策。不過一味退縮隱身,半步不進,也不是最好的方法。巡防營我們不爭,但到了手也不必向外推。殿下近一年的經營,要是到現在連吃個巡防營我都無法善後,蘇某就有負謀士之責了。我還是那句話,殿下不可冒進,但也絕對不可不進。」
「好。」靖王乾脆地點頭,「陛下當面許我巡防營,無奈之下只得領受,還一直擔心壞了先生的節奏呢。既然無妨,那是最好的。不過太子和譽王那邊……」
「太子現在自身難保,眼睛裡只有譽王,殿下就是加九錫親王他也不會分心力來對付你。至於譽王,我方才已經勸撫住了。他如果聽從我的意思,不與殿下為難,那麼殿下便可趁此時間和機會再行壯大;如果他只是當面採納我的建議,實際上依然按捺不住嫉意,非要打壓一下殿下方才快意,那麼我們便借力打力,引些事情到陛下面前去,屆時自有施恩的那個人給殿下做主。」
「那譽王豈不是怎麼做都不對?」蒙摯不禁大笑,「明明是件意外之事,蘇先生竟能把對策籌劃的這般周全,實在是令人佩服啊佩服。」
「謀局自當如是。」梅長蘇面上毫無自得之色,「若是把成功的機會都押在對手的選擇上,那便是下下之法。只有到了無論對手怎麼選擇都有相應的解決之道時,才算稍稍能掌住大局。殿下離那一步雖還有些距離,但現在也算稍有根基了……」
聽他這樣一說,靖王心中安定許多。自從下決心為亡兄洗冤後,他對皇位的渴求和執念又增強了數倍。除了自己勤加修習,爭取一切機會多辦實差以增加歷練經驗外,他在許多方面都比以前更為倚重梅長蘇,並且有意識地調整自己對於謀士本能般的厭惡感,不讓偏見干擾判斷。
對於靖王的努力,梅長蘇雖然嘴上沒說,心裡還是頗為快慰的,有時跟蒙摯提起,表情甚是高興。
不過梅長蘇並不知道,自己的這種高興看在蒙摯的眼裡,卻常常會令他覺得莫名的心酸。
「今天靜妃娘娘一定很歡喜吧,」此時蒙摯見兩人都不再說話,場面有些冷,忙插了一句道,「有了陛下的恩旨,殿下與娘娘日後相見就容易多了。」
這句話當然是句廢話,所以靖王也只是微笑了一下,點了個頭以作回應。其實以往靖王與梅長蘇在密室中見面時,場面倒沒有這麼冷的,說完黨爭的事後兩人便會討論具體的朝政,常常一聊就是一兩個時辰。可是今天蒙摯在這裡,靖王反而不想多說,倒不是他信不過這位禁軍大統領,只是蒙摯雖然表態要助他奪嫡,但骨子裡依然是先忠君後忠他的,當著蒙摯的面說說他已參與進來的黨爭沒什麼,但自己對於皇帝已處置的具體朝務所持有的不同政見,靖王並不願意讓蒙摯聽得太多。
蕭景琰的這份心思,梅長蘇已是看出,所以他也並未挑起其他話題,只是見蒙摯很努力地想要暖場時忍不住笑了笑,道:「大統領明日要值早吧?殿下也該休息了。」
靖王早就有心結束掉這次無法暢談的會面,立即接過話茬兒,「又擾了先生半日,也該歇著了,改日有疑難之處,再來請教先生。」
梅長蘇並未與他多客套,只欠了欠身。蒙摯站在兩人之間,也忙轉身抱拳行辭別之禮。
靖王點頭回了禮,轉身走向通向自己府邸的石門,剛走到門邊,突又想起什麼,折返回來,伸手拿起一直放在桌上的那本《翔地記》,問道:「這本書著實有趣,我剛才還沒看完,先生不介意我拿過去借讀兩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