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渝興兵十萬越境突襲,袞州失守!」
「尚陽軍大敗,合州、旭州失守,漢州被圍,泣血求援!」
「東海水師侵擾臨海諸州,掠奪人口民財,地方難以控制一事態,請求馳援!」
「北燕鐵騎五萬,已破陰山口,直入河套,逼近潭州,告急!」
「夜秦叛亂,地方督撫被殺,請朝廷派兵速剿!」
「……」
一整疊告急文書小山似的壓在蕭景琰的案頭,還有不少的戰報正在傳送的路上,一封封地宣告著事態的惡化。三個鄰國幾乎在同一個時間段發動攻擊,境內又有叛亂,就算是放在大梁鼎盛時期發生,這也是極大的危機,更何況此時的大梁早已在走下坡路,尤其是當年祁王試圖改良而未果之後,政務腐壞軍備廢馳的情況越來越嚴重,近一年來蕭景琰雖大力整飭,略有好轉,但數十年的積弱,又豈能在朝夕之間治好。如今面對虎狼之師,若無抵抗良策,拚死以御,只怕真的會國土殘缺,江山飄搖,讓百姓遭受痛失家國之災。
「殿下,除了各地安防必須留存的駐軍以外,可調動的兵力已經統計出來了,共計十七萬,其中行台軍十萬,駐防軍七萬,另外南境和西境……」
「南境和西境軍都不能動,一來勞師遠調,磨損戰力,遠水也救不了近火,二來大楚和西厲也不是只會看熱鬧的,必須保持威懾。」蕭景琰一把從兵部尚書李林的手中拿來奏摺,飛快地看著這些兵力的分布情況,「行台軍不用說了,這七萬駐防軍的裝備如何?」
「還可以,大約有兩萬人甲胄不全,但兵部還有庫存,很快就能配好。」
「錢糧方面呢?」
「危急時刻,臣會儘力籌措,」沈追立即接言道,「臣已想了幾個妥當的募資法子,只要殿下同意,臣會負責實施。」
「不必細說了,照準。你加緊辦吧。」蕭景琰握緊手裡的折報,喃喃地又重複了一遍,「十七萬……諸位軍侯覺得如何?」
他這句話,顯然是針對座下被召來議事的幾個高位武臣問的。這些人面面相覷一陣,一時都難以發言,最後還是衡國公囁嚅著開口道:「殿下,臣等還是主和……先派員前去商談為好……」
「主和?」蕭景琰冷笑了數聲,「一般來說,都是文臣主和,武將主戰,怎麼咱們大梁是反的,戰火都快燒過江了,卻是文臣們主戰,列位軍侯主和?」
「殿下,柳大人沈大人他們的意見當然也是為國為民,只不過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不是臣等怯戰,可這隻有十七萬,要應對大渝、東海、北燕、夜秦……兵力實在不足啊……」
蕭景琰面如寒鐵,目光如冰針般扎向這位老軍侯的臉:「兵力倒未必不足,要看怎麼演算法了。」
衡國公被噎得臉一紅,忙起身道:「老臣愚昧,請殿下指教。「
「大渝、東海、北燕和夜秦幾乎是同時興兵,看起來似乎風煙四起,但我們非要同時把他們平息掉嗎?凡事要先分個緩急,也要看發展下去將會出現的態勢和後果。東海水師侵擾海境,畢竟登陸的兵力有限,入不了腹地,駐軍本來可以應付,只是地方官安嬉日久,不習水戰而已,所以朝廷不須派兵,只要指派擅長水戰的將領前去統籌戰事即可。沿海各州駐軍兵將大都已在當地安家,這是保自己的家園,比起異地征派過去的軍隊而言,他們反而要更儘力一些。」蕭景琰直視著殿下諸臣,語調十分冷靜,「再說夜秦,地處西陲,兵力薄弱,在當地作亂而已,最遠也打不過朝陽嶺,不過是疥癬之患。可先分調鄰近諸州的兵力控制事態,等騰出手來,再好好收拾。」
被蕭景琰這樣一說,整個議事廳內慌亂的情緒頓時穩定了不少。中書令柳澄拈鬚道:「殿下分析的極是。真正危及大梁江山的,只有十萬大渝軍與五萬北燕鐵騎,算起兵力來,我們倒也不必太心虛。」
「可是兵力並不單單是個數字那麼簡單,」蕭景琰刀鋒般的目光緩緩拖過殿下諸武臣的臉,「同樣的兵,不同的人來帶,戰力就不一樣。現在缺的不是兵,校尉以下的軍官建制也很齊全,我們缺的只是大將,是主帥。諸位軍侯,大梁已經進入戰時,正是各位為國分憂,建立軍功的時候,不知哪位卿家有意請纓?或者有所舉薦也行。」
他這句話一問,殿下的武臣們差不多全身都繃緊了,盡皆低頭不語。大梁這十多年來,戰事主要集中在鄰大楚的南境和鄰西厲的西境,其它地方起的狼煙,多由靖王時代的蕭景琰前去征討。今天坐在這裡的高階武臣中大多數已經久不經戰事了,更何況有些還是世襲的,地位雖高,其實沒什麼用,素日里也就是貪瀆剋扣一下軍餉,等哪裡出了饑民暴動、盜匪佔山的事情,再由朝廷指派掛個指揮之職去撈軍功,差事全靠中層軍官去辦,獲利者卻是他們。所以認真說起來,在蕭景琰這樣征戰出身的人眼中,他們甚至算不上是真正的軍方,要指望他們去打仗,那還不如讓士兵們自殺快一點。但這些人在京城的人脈關係卻極廣,也都是世家的背景,若無適當的機會和理由,還真的不能輕易觸動。
「怎麼不說話?」蕭景琰語聲如冰,「衡國公,你說。」
「老……老臣已經年邁,只怕難當重任,還請殿下……」
「那淮翼侯呢?」
「臣……臣……臣……臣也年邁,只要有臣可以做的事情,臣萬死不辭,可是這領兵迎敵,臣……心有餘而力不足……」
「淮翼侯,正準備跟你說呢,」沈追在一旁插言道,「你的玉龍草場不是養著七百多匹馬嗎?聽說那可都是按戰馬標準馴養的,上次春獵時你自己還說,王公親貴世家子弟都來你的馬場買馬……」
「哎呀,」淮翼侯反應還算快,立即拍著腦門兒道,「沈大人不提醒我還忘了,今天早時我還跟管家說呢,讓他快把草場里的所有良馬檢查一遍,朝廷一定用得著啊!」
蕭景琰冷著臉,就象沒聽見他說的話一樣,不過視線總算已經離開了他,移向其他人。很快,這些或「老邁」或「病弱」的武臣們都紛紛絞動起腦筋來,爭先恐後地想要說明自己家裡也有哪些「朝廷用得著」的東西……
「這些下來跟沈追說吧,」蕭景琰毫不容情地截斷了他們的話,「如今當務之急還是儘快馳援北部,阻止大渝和北燕繼續南下,收復失地。負責北境的尚陽軍新敗,齊督帥陣亡,軍心不穩,這十七萬的援軍北上,需要一場速勝來穩住大局。所以本宮決定……」
他話還沒說,議事廳里已經唬倒了一片,沈追接連沖前幾步,大叫道:「請殿下三思!如今國勢危殆,陛下又……又御體不安,正是需要殿下坐鎮京師的時候,萬萬不可親出啊!」
十來位重臣也紛紛跪下勸止,連幾個武臣都順著場面,連連說「不可不可」,蕭景琰嘆息一聲道:「諸卿之意,我自然明白。可是皮之不附,毛將蔫附?大梁的生死存亡,豈不比我一人安危更加重要?」
話雖如此,但誰都不敢說他此時出征會引發什麼樣的朝局變數,心腹重臣們急得直冒火星,偏偏朝廷現在能派出去打仗的人確實沒有幾個,更何況如今的局面不是小陣仗,不是臨時提升幾個中層軍官就壓得住場面的,而是大梁十多年來最大的一次危機,一時半會兒要找出可以替代蕭景琰的人,那可真是不容易。
「對了殿下,」絞盡腦汁後,蔡荃突然靈光一現,「已復職的幾位赤焰舊將正堪重用啊,雖說……剛剛平反就派上戰場有些……呃……不過國家危急,他們也是責無旁貸……」
赤焰舊將所代表的是祁王時代的兵制和用將方針,要擱在平時,高階武臣們一定會想方設法阻礙這些人地位的提升,可現在是戰時,狼煙逼近,危在旦夕,只要有人肯到前方血戰,他們當然是大力贊成支持的。
聽到這個提議,蕭景琰沉吟了一下。國家情勢如此,赤焰舊將們當然不可能置身事外,這個他早就想過。可是細細分析下來,也只有聶鋒可以獨當一面,偏偏他的嗓音有問題,指揮起來難免不方便。而其他人細想起來,為大將足矣,但還不太勝任主帥的職責。
想到此處,蕭景琰的目光不由地移向了大廳的東角。那裡樹了一面擋屏,屏上懸掛著一幅詳細的北境地圖,一個修長的身影正站在圖前,負手仰面,凝神細思,看神態彷彿一點兒也沒有被這邊的吵鬧所影響。
「蘇先生,您也來勸勸殿下吧。」沈追覺得近來太子的態度轉變,好象又特別寵愛這位麒麟才子似的,未及多想,已經開口道,「京里沒有主持大局的人,人心會浮動的!」
梅長蘇被他一喊,這才轉過頭來,有些茫然地問道:「沈大人說什麼?」
「殿下說他要親征!」
梅長蘇立即一皺眉,抬頭看了蕭景琰一眼,雖未說話,但反對之意甚濃。
蕭景琰知道現在時間確實緊迫,軍事上的事留著殿上這些人也沒什麼好商量的,當下命他們各自去忙手頭的事。等大家都退出之後,他才起身走向梅長蘇,道:「看你的意思,似乎對於將帥的人選,已經有了大概的想法?」
「是。」
「別跟我說你要去,就是我去也不會讓你去的。」
「那我們就先說說別的,」梅長蘇也沒強爭,「這場戰事必須動用赤焰舊將,這一點殿下沒有異議吧?不是我自誇,雖然帶的不是熟悉的兵,但赤焰人的聲名擺在哪裡,首先就不需要擔心屬下兵將是否心服的問題。」
「這是當然。對赤焰舊將而言,立威這個過程並不難,大家心裡都是敬服的。」蕭景琰贊同道,「再說沉冤方雪就臨危受命,只會令人感佩。若派了其他人去,怕只怕將士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又要賣命為大老爺們掙功勞』了……」
「我粗排了一下,東海讓聶鐸去是最合適不過的,你盡可放心;夜秦沒什麼好商量的,暫且不說。北燕拓跋昊率的五萬鐵騎一路狂飆,後備卻有問題,不象是做足了功夫,有多大企圖的樣子,目的很可能只是為了取得勝果之後,跟我們談判,得到金銀財帛,或者要回四十年前割讓給我們的三州之地。拓跋昊是支持他們七皇子的,北燕尚武,他這一戰若能得回失地,七皇子的聲名必然高漲,就算不能,多得些財物也好。他心裡有所欲,卻患所失,根本經不起幾個敗仗,所以對付他,一定要挫其銳氣,等他發現得不償失時,自然會退兵。要論以剛勝剛,以快打快,聶大哥的疾風之名可不是浪得的。雖然他現在說話旁人聽不大懂,不過冬姐已經聽得十分順暢了,他們夫婦同去,再配些好的校尉偏將,拓跋昊絕對討不了好。」
「沒錯,我也是這麼想的,兵分兩路,聶鋒帶七萬人迎擊北燕,大渝那邊就是我……」
「景琰,」梅長蘇按住他的手臂,輕輕搖著頭,「你聽我說,先聽我說說好不好?」
「好,你說吧。」蕭景琰一挑眉,「我看你能說出多大一朵花來。」
「首先,你不能去。這麼大的一場戰事,除了前線廝殺以外,後方的補給調度支援更加重要。不是我信不過皇帝陛下,而是根本就不能信他。我敢肯定,你一旦輕出,後果不堪設想,這一點,你千萬不要心存僥倖。」
「這個我何嘗不知,可是……」
「既然你不能去,那我們接下來要考慮的問題,就是誰合適去,」梅長蘇快速地截斷了他的話,「站在下階軍官和士兵的立場上來看,他們需要什麼樣的主帥呢?那一定得是一個真心實意想低御外侮,有聲望,有能力,可以令他們甘願受其驅策的人。除了不能調動的霓凰和西境軍的章大將軍以外,我只想到了一個人。」
「誰?」
「蒙摯。」
蕭景琰眉頭一皺,立時就要反對,被梅長蘇抬起一隻手制止住了,「蒙大哥以前在軍中時,就以作戰勇猛著稱,頗有幾件傳奇軼事,名聲很高,他又是我們大梁的第一高手,在士兵的心中,自然有如天神一般,派他去,場面一定是壓得住的。」
「可是一個人善不善戰,跟適不適合當主帥,這是兩碼事吧?」蕭景琰瞪了他一眼,「你明明知道的,蒙摯確是一員猛將不假,但要擔當主帥之職,他還……」
「我知道,上位者在任命主帥時所要考慮的,當然和士兵們所想的不完全一樣。身為主帥,首要職責是統籌全局,排兵布陣,這些的確不是蒙大哥所長,需要設法彌補……」
他說到這裡,蕭景琰突然明白了過來,「哦,你是不是想跟我說,只要在蒙摯身邊放上一個懂得統籌全局、排兵布陣的人就行了?這個人是不是就是你啊?」
梅長蘇向他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輕聲道:「景琰,你先別急著否決,我也不是憑一時意氣提出這個要求的。想當年的聶真叔叔,不也是不諳武力、身體孱弱嗎?他常年在前線,除了最後誰也沒逃過的那一次,他何曾遇到過危險?這次你讓我去,自然和他一樣,有蒙大哥和衛崢在,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可這次援軍的聲勢,怎麼能和當年赤焰軍比?戰場上的艱難危凶你我都知道,我不是擔心你應付不了戰局,實際上那個是我最不擔心的部分,可是小殊,打仗行軍,那是要體力的!」
「我要是對自己的身體沒有信心,就不會向你要求出征了。你想想,我明知蒙大哥並非帥才,卻勸你任命他,如果正在交戰的關鍵時刻,我自己突然病個人事不知的,那豈不是害了蒙大哥,更對不起前線的將士和大梁的百姓嗎?」梅長蘇凝視著好友的臉,言辭懇切,「景琰,你相信我,我最先考慮的就是自己的身體狀況,這一點不成問題。當前的局勢如此危殆,也由不得我冒險任性啊!」
蕭景琰抿緊了嘴唇,找不出話來反駁他,但心裡終究是懸著的,不肯點頭,索性便板起了臉,不開口。
梅長蘇並沒有進一步勸說,反而慢慢步至窗前,看著庭外有些蕭疏的深秋景緻,眉宇之間神情悠遠,彷彿正在回溯時光的逆影,遙想過去的崢嶸與青春。
「北境,是我最熟悉的戰場,大渝,是我最熟悉的對手。」良久後,梅長蘇緩緩回頭,薄薄的笑意中充滿了如霜的傲氣,「也許因為骨子裡還是一個軍人,即使是在這漫漫十三年的雪冤路上,我也隨時關注著大渝軍方的動向,沒有絲毫的放鬆。說句不怕你惱的話,就算是你,也未必比我更有致勝的把握,更遑論他人。擇適者而用,是君主的首責,而你我之間,不過私情而已。景琰,大梁的生死存亡,難道不比我一人安危更加重要?」
梅長蘇剛才並沒有留心聽大殿這邊的爭論,但他說的這最後一句話,卻與蕭景琰試圖說服群臣的那句話一模一樣,令這位背負著江山重責的監國太子不由心頭一緊。
如果面前站著的是林殊,一切自然順理成章,沒有人會想要阻止林殊上戰場的,他是天生的戰神,他是不敗的少年將軍,他是赤焰的傳奇、大梁的驕傲,他是最可信任的朋友,最可依賴的主將……然而現實總是殘酷的,再堅韌的心志和強悍的頭腦也抵不過病體的消磨,只要一想起他病發暈迷的那一夜,蕭景琰的心便會揪成一團,不管怎麼說,梅長蘇終究不再是林殊了……
「我聽衛崢說,你有一個蒙古大夫吧?」沉思半晌後,蕭景琰想到了一個拒絕的借口,「我要見見他,如果他說你可以去,我就同意……」
聽到這個要求,梅長蘇的眸中突然快速閃過了一抹複雜的神情,不過瞬間之後就消失了,再仔細看時,表情已被控制得相當完美。
「好吧,我回去跟藺晨說說。」梅長蘇微微欠身,「籌措出征,殿下還有一大堆事要辦,我先告退了。」
蕭景琰被他自若的神態弄得心裡略略發慌,總覺得有些什麼掌控之外的事情在肆無忌憚地蔓延,可細細察時,卻又茫然無痕。
不過這股異樣的情緒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前方急報很快又一波接一波地涌了進來,瞬間便佔據了他的全部思緒。一系列的兵力調動、人事任免、銀糧籌措、戰略整合,各部大臣們輪番的議稟奏報,忙得這位監國太子幾乎腳不沾地,甚至沒有注意到梅長蘇是什麼時候悄悄退出的。
比起緊張忙碌的東宮,蘇宅顯得要安靜寧和得多。不過戰爭的陰霾已經瀰漫了整個京師,蘇宅也不可能例外,當梅長蘇進門落轎之後,大家雖極力平抑著,但投向他的目光還是不免有些躁動不安。
「請藺公子來。」梅長蘇簡略地吩咐黎綱後,徑直便回到了自己的卧房。片刻後,藺晨獨自一人進來,臉上仍是帶著笑,站在屋子中央,等著梅長蘇跟他說話。可是等了好一陣子,梅長蘇卻一直在出神,他只好自己先開口道:「我剛剛出去了一趟,你有幾個小朋友正在募兵處報名從軍呢。看來這世家子弟也分兩種,一種如同蠕蟲般醉生夢死毫無用處,另一種若加以磨礪,卻可以比普通人更容易成為國之中堅……」
「國難當頭,豈有男兒不從軍的?」梅長蘇語調平靜地道。「藺晨,我也要去。」
「去哪裡?」
「戰場。」
「別開玩笑了,」藺晨的臉色冷了下來,「現在已經是冬天,戰場在北方,你勉強要去,又能撐幾天?」
「三個月。」
他答的如此快捷,令藺晨不禁眉睫一跳,唇色略略有些轉白。
「聶鐸帶來了兩株冰續草,」梅長蘇的目光寧和地落在他的臉上,低聲道,「此草不能久存,你一定已經將它製成了冰續丹,是吧?」
「你怎麼知道的。」
「這裡是蘇宅,我知道有什麼奇怪?」
藺晨背轉身去,深吸了兩口氣道:「你知道也沒用,我不會給你的。」
「你的心情,我很明白。」梅長蘇凝望著他的背影,靜靜地道,「如果按原計劃,我們一起去賞游山水,舒散心胸,那麼以你的醫術,也許我還可以再悠悠閑閑地拖上半年……一年……或者更久……」
「不是也許,是可以,我知道自己可以!」藺晨霍然回頭,眸色激烈,「長蘇,舊案已經昭雪,你加給自己的重擔已經可以卸下,這時候多考慮一下你自己不過分吧?世上有這麼多的事,一樁樁一件件永不停息,根本不是你一個人能解決完的!你為什麼總是在最不該放棄的時候放棄?」
「這不是放棄,而是選擇,」梅長蘇直視著他的雙眼,容色雪白,唇邊卻帶著笑意,「人總是貪心的,以前只要能洗雪舊案,還亡者清名,我就會滿足,可是現在,我卻想做的更多,我想要復返戰場,再次回到北境,我想要在最後的時間裡,儘可能地復活赤焰軍的靈魂。藺晨,當了整整十三年的梅長蘇,卻能在最後選擇林殊的結局,這於我而言,難道不是幸事?」
「誰認識林殊?」藺晨閉了閉眼睛,以此平息自己的情緒,「我萬辛萬苦想讓他活下去的那個朋友,不是林殊……你自己也曾經說過,林殊早就死了,為了讓一個死人復活三個月,你要終結掉自己嗎?」
「林殊雖死,屬於林殊的責任不能死。但有一絲林氏風骨存世,便不容大梁北境有失,不容江山殘破,百姓流離。藺晨,很對不起,我答應了你,卻又要食言……可我真的需要這三個月。就公義而言,北境烽火正熾,朝中無將可派,我身為林氏後人,豈能坐視不理,苟延性命于山水之間?從私心來講,雖然有你,但我終究已是去日無多,如能重披戰甲,再馳沙場,也算此生了無遺憾,所得之處,只怕遠遠勝過了所失……」梅長蘇用火熱的手掌,緊緊握住了藺晨的手臂,雙眸燦亮如星,「冰續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奇葯,上天讓聶鐸找到它,便是許我這最後三個月,可以暫離病體,重溫往日豪情。藺晨,我們不言大義,不說家國百姓,單就我這點心愿,也請你成全。」
藺晨怔怔地看著他,輕聲問道:「那三個月以後呢?」
「整個戰局我已經仔細推演過了,敵軍將領的情況我也有所掌握,三個月之內,我一定能平此狼煙,重筑北境防線。對於軍方的整飭,景琰本就已經開始籌劃,此戰之後,我相信大梁的戰力會漸漸恢復到鼎盛時期。」
「我是說你,」藺晨眸色深深,面容十分沉鬱,「三個月以後,你呢?這冰續丹一服下去,雖然能以藥效激發體力,卻也是毫無挽回餘地的絕命毒藥,三月之期一到,就是大羅神仙,也難多留你一日。」
「我知道。」梅長蘇淡淡地點頭,「人生在世,終究一死。藺晨,我已經準備好了。」
藺晨牙根緊咬,一把扯開自己的衣襟,從內袋處抓出一個小瓶,動作十分粗暴地丟給了梅長蘇,冷冷道:「放棄也罷,選擇也好,都是你自己的決定,我沒什麼資格否決,隨便你……」說著轉身,一腳踹開房門,大步向外就走。
「你去哪裡?」
「外頭的募兵處大概還沒關吧,我去報名,」藺晨只是略停了停腳步,頭也不回地道,「我答應過要陪你到最後一日,你雖食言,我卻不能失信,等有了軍職,請梅大人召我去當個親兵吧。」
梅長蘇心頭一熱,冰涼的小瓶握在手中,突然開始發燙。守在院子里的其他人雖然不知道冰續丹的存在,也不知道兩人談話的細節,但從藺晨走時所說的這句話,大約也能推測出梅長蘇已經決定出征北境。幾個侍衛都是熱血小伙,黎綱和甄平更是舊時軍士,他們一方面都想要上疆場衛國殺敵,另一方面又怕梅長蘇經受不起征戰艱苦,矛盾重重之下,都獃獃地站在院中,不知該作何反應才好。
在一片僵硬的氣氛中,宮羽抱琴而出,廊下獨撫。纖指撥捻之間,洗盡柔婉,鏗鏘錚錚,一派少年意氣,金戈鐵馬,琴音烈烈至最高潮時,突有人拍欄而歌:
「想那日束髮從軍,想那日霜角轅門,想那日挾劍驚風,想那日橫槊凌雲……流光一瞬,離愁一身,望雲山,當時壁壘,蔓草斜曛……」
歌聲中,梅長蘇起身推窗,注目天宇,眉間戰意豪情,已如利劍之鋒,爍爍激蕩。
越一日,內閣頒旨,令聶鋒率軍七萬,迎戰北燕鐵騎,蒙摯率軍十萬,抗擊大渝雄兵,擇日誓師受印。在同一道旨意中,那位在帝都赫赫有名的白衣客卿梅長蘇,也被破格任命為持符監軍,手握太子玉牌,隨蒙摯出征。
臨出兵的前一天,梁帝大概是被近來的危局所驚,突發中風,癱瘓在床,四肢皆難舉起,口不能言。蕭景琰率宗室重臣及援軍將領們榻前請安,並告以出征之事。當眾人逐一近前行禮時,梅長蘇突然俯在梁帝的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麼,早已全身癱麻的老皇竟然立時睜大了眼睛,口角流涎,費力地向他抬起一隻手來。
「父皇放心,蘇先生是國士之才,不僅通曉朝政謀斷,更擅征戰殺伐。此次有蒙卿與他,亂勢可定,從此我大梁北境,自可重得安固。」站在一旁的蕭景琰字字清晰地說著,眸中似有凜冽之氣。
梁帝的手終於頹然落下,歪斜的嘴唇顫抖著,發出嗚嗚之聲。曾經的無上威權,如今只剩下虛泛的禮節,當親貴重臣們緊隨著蕭景琰離開之後,他也只聽得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在這幽寒冷硬、不再被人關注的深宮中回蕩。
第二天,兩路援兵的高級將領們便拜別了帝闕,束甲出征。如同當年默默看著梅長蘇入京時一樣,金陵帝都的巍峨城門,此刻也默默地看著他離去。到來時素顏白衣,機詭滿腹,離去時遙望狼煙,躍馬揚鞭。兩年的翻雲覆雨,似已換了江山,唯一不變的是一顆赤子之心,永生不死。
初冬的風吹過梅長蘇烏黑的鬃角,將他身後的玉色披風卷得烈烈作響。烏騅駿馬,銀衣薄甲,胸中暢快淋漓的感覺還是那麼熟悉,如同印在骨髓中一般,拔之不去。
放眼十萬男兒,奔騰如虎,環顧愛將摯友,傾心相持。當年梅嶺寒雪中所失去的那個世界,似乎又隱隱回到了面前。煙塵滾滾中,梅長蘇的唇邊露出了一抹飛揚明亮的笑容,不再回眸帝京,而是撥轉馬頭,催動已是四蹄如飛的坐騎,毅然決然地奔向了他所選擇的未來,也是他所選擇的結局。
尾聲
大梁元佑六年冬末,北燕三戰不利,退回本國,大渝折兵六萬,上表納幣請和,失守各州光復,赦令安撫百姓。蒙摯所部與尚陽軍敗部合併,重新整編,改名為長林軍,駐守北境防線。在這次戰事中,許多年輕的軍官脫穎而出,成為可以大力栽培的後備人才。蕭景琰、言豫津也皆獲軍功,只是前者因身世之故,辭賞未受。
對於百姓、朝臣和皇室而言,這是一場完整的勝局,強虜已退,邊防穩固,朝堂上政務軍務的改良快速推進著,各州府曾被摧毀的家園也在慢慢重建。大多數歡欣鼓舞的人們在一片慶賀的氣氛中,似乎已經忽略了那些應該哀悼的損失。
但蕭景琰沒有忘記,他在東宮的一間素室中夙夜不眠地抄寫本次戰事中那些亡者的名字,從最低階的士兵開始抄起,筆筆認真。可是每每寫到最後一個名字時,他卻總會丟下筆伏案大哭,悲慟難以自抑,連已懷有身孕的太子妃,都無法從旁勸止。
元佑七年夏,聶鐸從東海歸來述職。但他與霓凰的婚事,蕭景琰總是不肯答應,直到有一天,宮羽帶來了梅長蘇所寫的一封信,他才默默首肯。婚後霓凰將南境軍交給了已日趨成熟的穆青,隨同聶鐸叩別林氏宗祠,一起去了東境駐守海防。
元佑七年秋,太子妃產下一名男嬰。三日後,梁帝駕崩。守滿一月孝期,蕭景琰正式登基,奉生母靜貴妃為太后,立太子妃柳氏為皇后。
庭生果然被蕭景琰收為義子,指派名師宿儒,悉心教導。由於他生性聰穎,性情剛強中不失乖巧,蕭景琰對他十分寵愛,故而他雖無親王之份,卻也時常可以出入宮禁,去向太后和皇后請安。
長壽的高湛依然掛著六宮都總管的頭銜,只是現在太后已恩准他養老,可以在宮中自在度日,不須再受人使役。高湛十分喜歡那個玉雪可愛的小皇子,常去皇后宮中看他,每次庭生抱小皇子在室外玩耍時,他都要堅持守在旁邊。
「高公公,你要不要抱抱他?」看著這滿頭白髮的老者眼巴巴在旁邊守護的樣子,庭生有時會這樣笑著問他,但每次高湛都躬著身子搖頭,顫巍巍地說:「這是天下將來的主子,老奴不敢抱……」
對於他的回答,庭生似乎只當清風過耳,並不在意,仍舊滿面歡笑地,引逗著小皇子呀呀學語。
「看他們兄弟倆,感情可真是好,」旁邊的奶娘一邊笑微微地說著,一邊注意天色,「不過也該抱進去了。天這麼陰,高公公,你覺不覺得……好象起風了?」
「不,不是起風了,而是在這宮牆之內……風從來就沒停過……」眯著昏花的雙眼,歷事三朝的老太監如是說。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