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忍受的痛意瀰漫,卻不僅僅因為受傷的雙足。他的衣袖無力垂落,呼吸裡帶了刺般割痛肺腑,指尖卻越發用力地握住窗欞,以維持面容上清淺淡然地一抹笑,「姑姑,多慮了!檎」
知夏姑姑站在他身後定定地看著她,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垂下頭來,嘆息道:「阿辭,我也盼……我只是多慮。」
從當年他阻攔她殺掉那個小禍害時,她便一直勸自己,不必多慮。
可惜,最終他還是逃不脫那最可怕的命運。
一世聰明,一世清傲,卻養虎為患,被反噬得差點屍骨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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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阿原睡得很不安寧。
從入睡開始,便有人影幢幢的,帶著逼人的寒意,不時卷到跟前。
依然看不清夢中人的模樣,只是比先前更多了幾分驚悸和恐慌。
忽一抬首,便見有女子半邊臉罩著銀色面罩,一身白衣如大雪般紛揚捲來。
她驚恐退避時,雪涼的衣片拂過臉龐,然後是一柄雪涼的短劍掠向她脖頸……
「姑姑——」
阿原驚叫之際,人已猛然坐起,渾身冷汗涔涔。
小鹿迷迷噔噔坐起,立時意識到阿原又在做惡夢,忙跳下床榻,奔過去問道:「小姐,又夢到什麼?」
阿原摸了摸自己的脖頸。
雖然夢境真實得可怕,但她的頭顱還在,頸上並無傷疤,真的只是夢而已。
她重重地倒回床上,擦著額上的汗咕噥道:「嗯,又是夢……這一回,夢到有臉的了……可惜只有半邊!」
「啊?」
「也許這一次不一樣吧?那個什麼知夏姑姑……的確容易讓人做惡夢!」
只是夢裡還是不大一樣。
青衣瑟瑟滿頭斑白的知夏,夢境里居然很是年輕,白衣勝雪,黑髮如染。
她抱著頭平定情緒時,又一道驚雷劈開夜幕,似將黑不見底的蒼穹撕開了一道大口子。
她的腦中有什麼電光石火般閃過,居然也像在忽然間被扯開了一道裂口,無數熟悉的不熟悉的人或事在洶湧,隨時都能澎湃而出。但她屏住呼吸試圖去抓住一絲半點時,那些人或事卻如煙花般湮滅,迅速沉沒於無邊的黑暗中。
來得迅猛,去得快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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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秋坡上,閃電亦破開雨夜,照亮新修的墳塋。
風雨之中,天地孤寂。
有黑衣人披著蓑衣,靜立於雨夜中,看另兩名蒙面男子揮揪挖開墳墓,露出嶄新的棺木。
黑衣人幾步衝上前,用袖子拂擦棺上的泥水。那邊蒙面男子一個急忙起釘開棺,另一個已撐開了一柄大傘。
電光閃過,照上那被挖得斜傾的墓碑,正書著墓中人的姓名:「姜探之墓」。
棺木終於開啟,露出清瘦蒼白的女子,容顏清麗,眉目宛然。
黑衣人低呼一聲,顫抖的手將兩顆藥丸塞入她口中,伸臂將她抱出,小心攏到胸懷間,方才側頭吩咐:「把墳墓填上,一切恢復原狀。」
「是!」
那二人領命,繼續忙碌。
而黑衣人已抱起女子,飛快奔往坡下。
又一道電光閃過,天地有瞬間的異樣明亮,照出黑衣人蓑衣上滴下的水珠,也照出他斜伸出蓑衣的劍柄。
蒼黑色的雙雀流蘇結劍穗,在雨水裡幽幽閃亮,雙雀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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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王府別院。
終於迎來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
天清似水,數日前被雨水清洗過的竹林在夜風裡搖曳,疏朗雋秀,一如竹中對酌的兩位貴公子。
謝岩輕晃手中的夜光杯,聲音清潤亦如月色:「言希還是沒過來?」
慕北湮搖頭,「應該去縣衙了。你明天就回京,他該回來送送的,只怕是耽擱住了。」
「又為景典史?」
「應該是。言希傲得很,但和景典史還合得來。景典史剛到沁城,就借口查案前來見過他。我問言希,他說先前在外遊學時認識的故交,其他並不肯多說。」慕北湮側頭看向謝岩,「他當然不僅僅是典史。」
「當然。」
「那他是……」慕北湮擱下夜光杯,桃花眼裡終於多了幾分慎重,「我們猜的那個人?」
「我不敢確定。」
謝岩低眸,手中美酒色澤盈盈,薄如紙的墨綠色杯壁清亮如明鏡,變幻著奇異的流光。
慕北湮便無奈,「其實你本該知道的。若他真的是……端侯,他似乎沒打算瞞著你,不然先前也不會邀你去端侯府了!」
謝岩苦笑,「嗯,他邀請我時,恰好長樂公主又犯病,纏得我受不住,只好先避了出去,故而並不在府中。正好我堂兄謝以棠在,你該知道的,他說聰明時也聰明,聽說端侯相邀,立時自己跟過去相見,端侯倒也見了。」
「就是你那個以寫艷詩出名的堂兄?」
謝岩嘆氣,「就是他。也不曉得他都跟端侯說什麼了,回府後還送了什麼東西給端侯。我後來問起時,我那堂兄說端侯對京中風流逸事也很感興趣,他便送了幾幅字圖過去。我聽說後覺得不妥,遞了名帖前往端侯府求見時,閽者回答端侯病得厲害,暫不見客。」
慕北湮哈哈大笑,「謝大公子,你……你居然吃了閉門羹!我原以為只有別人吃你閉門羹的份兒!」
謝岩指尖輕晃,「也未必有心讓我吃閉門羹。算日子,或許是他那時已經離京了呢?若已是旁的身份,自然不便再和我相見。但他也不是沒給過暗示。」
慕北湮奇道,「什麼暗示?我們在縣衙住著時,他似乎一直閉門養病……」
謝岩沉默片刻,說道:「他說,他在鎮州長大。」
「鎮州……」慕北湮茫然,「跟你有關?」
「我母親姓景,在前往鎮州的途中遇害。」
「倒未聽你提過母親之事……」慕北湮捏緊杯盞,「不過,也是鎮州!也姓景!有關聯?」
「嗯,我母親是陪我二姨回鎮州省親的。聽說二姨僥倖得以逃脫,但不久也從鎮州傳來噩耗,隨即便傳來鎮州的成德節度使王榕陳兵要塞、封鎖南北交通的消息。當時皇上尚是梁王,並未與王榕計較,後來登基為帝,甚至還封王榕為趙王。王榕雖接受封號,暗中卻與晉國結盟。皇上雖惱怒,但這些年始終不曾追究,每每封賞甚厚。」
「此事我父親也提過。」慕北湮眼底也收了素日的憊懶,沉吟道,「父親說,趙王王榕原是世襲的節度使,雖不好和我們大梁或晉國、燕國相比,但也根基深厚,逼得緊了,梁晉交戰時相助晉國,於大梁甚是不利,故而還是以懷柔籠絡為主。」
謝岩將杯中美酒飲盡,慢慢地旋著幽綠幽綠的夜光杯,低聲道:「還有一個原因。我母親去世時,我還沒滿三個月。據說,母親之所以丟開我陪二姨回鎮州,是因為二姨已經懷了七八個月的身孕。」
慕北湮驀地悟過來,失聲道:「也就是說,景典史……可能在暗示,他是你二姨的孩子,是你……姨表兄弟!」
謝岩低低道:「對,應該是我表弟,我從未見過的表弟。」
「於是,景典史當然不會是小小典史。」
「若真如我們推測,他當然不是小小典史。」
謝家還不是賀王這種以軍功起家的,正宗的名門高戶,地位顯赫。但謝家夫人能拋下不滿三個月的愛子陪妹妹回家省親,其妹自然也不是尋常人物。
「端侯,景辭,景知晚……」慕北湮皺眉,「他忽然來沁河,是為……清離?」
謝岩抬手又倒了一杯酒,嗅著淡淡的酒香,清澄眼底漸漸迷離,「北湮,我說過,她不是清離。明日我回京,你需多留意他們動靜,只是需謹記,不可玩火!若景知晚當真就是端侯,你該曉得他不好惹!」
慕北湮向後一靠,懶洋洋笑得如春困的貓咪,「放心,我會盯著阿原和景……景典史。這事兒……真的太蹊蹺了!」
謝岩便默然喝酒,如玉面龐漸泛起微醺的紅暈。他輕撫懷中絹畫,嘆道:「北湮,我想清離了!」
慕北湮沉思著什麼,忽一擊桌,說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