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原道:「他娶誰是他的事,你嫁誰是你的事,關我什麼事?對了,我和你們也不相干了,我要嫁誰也不關你們事。既然同在京城,抬頭不見低頭見,還是各掃門前雪,各管各家事就好。咸吃蘿蔔淡操心,管起別人家的事,未免無趣。」
王則笙嘆道:「你的確不是以前的風眠晚了!若是以往,便是裝,你也得裝出為他不惜性命的模樣。」
阿原嘖了一聲,「我現在是沒良心的,以前當然也是沒良心的……你到底找我做甚?你嫁誰與我無關,但我隔日便要嫁入賀王府,忙得緊呢,沒空陪你泛舟西溪,憶苦思甜。償」
王則笙見她油鹽不侵,根本無心跟她多話,只得道:「我也知你對我成見已深,約你出來必定不理的,不得已才借了長樂公主的名義……但的確是有大禮相送。」
她自懷中取出一隻碧玉瓶,鄭重遞予阿原攖。
阿原拈在手中,奇道:「什麼玩意兒?」
王則笙道:「連服三顆,可以恢復你往日記憶。如果擔心受不住,可每次一顆,連服三日,應該也能奏效。」
阿原將那玉瓶打開,遠遠一嗅,便聞得一股清涼辛辣的氣息直衝鼻際。
這氣味不陌生。
前幾日陪慕北湮去藥鋪找左言希時,他正在舂的葯,正是類似的氣味。
阿原唇角一勾,聲音便冷了。
「這是左言希配的藥丸?那麼,令我失憶的藥丸,必定也是他配的了?一會兒讓我丟失記憶,一會兒讓我恢復記憶,你們以為我的人生是小孩兒過家家鬧著玩兒呢?」
王則笙忙道:「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和景辭從前究竟發生過什麼,你們該不該走到這一步!」
阿原冷笑,「什麼是該?什麼是不該?據說我曾辜負他,但他也繞了一個大圈把我扔回梁國,順手拉了一群人陪他演了這出大戲,欺騙羞辱我一回,也算大仇得報了吧?既說我曾對不住他,再大再苦的惡果我會自己吞下,不去計較了。但也請你,還有你們這群人,別再來添我堵。快刀斬亂麻趕緊了斷清楚,早早丟到腦後,才是於我、於你們都大大有益之事。」
王則笙聽得一愣,惱道:「他一心待你,幾時欺騙羞辱過你?你對自己的評判果然極有自知之明,就是全無良心!」
阿原不覺摸向小腹,想起景辭回京前後刻意的騙身騙心,不覺握緊了拳,卻只嫣然笑道:「嗯,我全無良心,你們家良心多,多得連狗都啃不完!」
王則笙憐憫地看著阿原,說道:「你嘴這麼犟,為何不服下這葯試試?你懂得藥理,當知其中多是提神開竅之葯,並無毒物。」
阿原冷笑,「我為何要服下?」
王則笙訝異,「你為何不服下?你就不想知道從前發生過什麼事?你就不想知道你和我們家,和景哥哥是怎麼回事?讓真相大白,再做出於你該做的抉擇,才對你、對景哥哥最公平最正確的吧?」
「公平?正確?」
阿原笑了起來,「則笙郡主聰慧無雙,請告訴我,什麼是公平,什麼是正確?我好端端的侯門小姐,被你們抱去當丫鬟般養大,只因你們給了我一口飯吃,或施捨了一點笑臉,我便該感恩戴德?」
王則笙見阿原面色不對,忙道:「我們何嘗把你當丫鬟?因你那個該被千刀萬剮的母親,原是要把你殺了祭我景二姑姑的,景哥哥不但攔下,還把你好好養大,教你學文習武,待你不知有多好,你還想怎樣?」
阿原點頭,「嗯,對我很好。剛剛出世便讓我母子分離,還想弄死我!我是個嬰兒便被你們養著,看你們的眼色活著,自然你們想我是怎樣的,我就得怎樣的!想我像低三下四的侍婢活著,我便得低三下四著;想我失去記憶,我便得如一張白紙般任你們塗抹;塗抹得不如意了,希望我還是原來那樣子,於是我還得如你們的意?我告訴你,王則笙,這大白天的,少發春夢了!我自己的路,我自己走!已經糊塗過了十九年,我不會再糊塗下去。我的人生,也不會再容得任何人來掌控!任何人!」
她穩穩地舉起那敞著口的玉瓶,眼睛泛了紅,卻極溫柔地笑了笑,然後,一甩手,將玉瓶扔了窗外。
但聽「嗒」的一聲,王則笙忙奔到窗口看時,正見那玉瓶在河水裡汩汩冒著水泡,慢慢沉了下去。
她白了臉,看向阿原,喃喃道:「你瘋了!你真的瘋了!」
阿原道:「你才瘋了!你和你的知夏姑姑,還有那個為虎作倀的左言希,全他媽失心瘋!都離我遠點,別讓我看見你們這一張張噁心虛偽的臉!」
王則笙從不曾被人這樣當頭斥罵,又是灰心,又是委屈,忍不住哭道:「你……你怎敢對我如此無禮!」
阿原道:「省省吧,你這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留著對付景辭或博王都好。別對著本小姐哭幹了眼睛,回頭入宮告我狀時滴不下貓尿來!」
王則笙氣倒,跌坐在地上叫道:「你……你就欺我父母俱在遠方,無人為我作主嗎?」
阿原道:「欺你怎麼著了?不過以牙還牙而已!我過了十八年父母俱在遠方、無人為我作主的日子呢,你敢說你和知夏那老虔婆沒欺過我?回了汴京你們都敢欺我,何況以往!我用腳趾頭都想得出你們是怎樣的德行!請麻溜地滾一邊兒去,別再在我跟前出現!小鹿,咱們走!」
小鹿在旁聽得四肢通泰,心舒神暢,差點拍掌叫好,連暈船都不記得了。聞得阿原喚她,她精神百倍地一躍而起,說道:「好,好!小姐真是好見識!好見識!」
被阿原拉著向船頭走去時,她兀自沖著王則笙的兩名侍從道:「你們看好了,你們家小姐好端端爬在地上哭呢,沒掉水裡!別回頭落了水,又說是咱們小姐坑害的!」
此時侍從已撐著畫舫向前行了一段,他們正處於河中央。
好在西溪不寬,阿原挾過小鹿,縱身一躍,便已躍到岸邊,頭也不回便往回走。
王則笙追到船頭哭叫道:「可景哥哥掏心掏肺待你,你斷他雙足,棄他荒野喂狼,也是理所應當嗎?你這樣待他,又想他怎樣待你,我們怎樣待你?」
阿原身形滯了滯,腳下一刻不停,腦中卻忽然間似被撕扯開了一大塊,無數陌生而凌亂的東西洶湧而至。
黑夜深處的刀兵四起,青磚牆後的亂箭紛飛,廝殺聲里迸濺的血,屍體倒處燃起的火……
清幽雅緻的小築,一張兩張陌生而熟悉的臉,溫和多情的,笑裡藏刀的,死去的,活著的……
柳時文,柳時韶……
終於有兩個名字突如其來地蹦出來時,她忽然看到了景辭的臉。
極清瘦,極蒼白。
他一向有些病容,但她從未見過他那樣清瘦蒼白的模樣。他羸弱得似剛從鬼門關闖回,那般無力地靠在輪椅之上,連坐都坐不穩。但他幽黑無底的眸底卻騰著炙烈火焰,也不知蘊了多少的悲恨和羞怒,利箭般地灼向她。
腦中劇痛驀地如水星濺入油鍋,劈啪炸響中烈烈騰起油星和水汽,模糊了所有的幻像……
阿原嗓子口一甜,一口血嗆了出來,濺了滿襟。
小鹿大驚失色,忙扯住她,連聲叫問道:「小姐,小姐,你怎麼了?」
阿原定定神,那些亂七八糟的幻覺終於消失,慢慢看清眼前的綠楊碧水。
頭頂的陽光明晃晃的,照得她眼暈。
背上一層層的汗膩上來,她整個人都似漂浮著,幾乎已邁不開前行的腳步。
她彎下腰,用力喘過幾口氣,方抬袖拭去袖上的血跡,勉強笑了笑,說道:「沒事,以後不見這些人便好了。」
小鹿點頭,「這什麼郡主趕緊嫁了吧!嫁給博王也好,嫁給端侯也好,別再招惹咱們就好!這都什麼人呢,看了都晦氣!」
阿原不答,神思不屬地顧自向前走著,連再經過那老漁夫時都沒察覺。
老漁夫向她笑著致意,見她不理,也就罷了,只是不免多看了她幾眼,然後看到了她襟前的血跡。
他疑惑地揉了揉眼睛。
小壞不知鑽在哪裡,這時才受驚般從老漁夫頭頂掠過,飛向阿原,惶恐不安地盤旋於她們上空,再不敢離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