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服下,至少證明還對他和他們間的往事還有些放不下。
然而她竟真的如此決絕地丟了藥瓶,如此決絕地與他們曾經經歷的那一切一刀兩斷……
景辭恍惚地答著,低澀的嗓音縈迴於夜間的朦朦霧氣里,也似泊了月光般的清涼。
「也許……她記不起往事,對她更好。有些往事於她,的確是絕大的羞辱。」
「羞辱?」左言希愕然,「莫非白天原夫人跟你說了什麼?她狡黠多智,心機深沉,你莫被她影響了心智,反添了病。醢」
「也沒什麼。」景辭笑,顯而易見的自嘲,然後盯向左言希,「你上午沒陪我進大堂,聽聞是去找了衙差,索要現場遺落的耳墜查看?之前你已看過書吏繪下的耳墜圖樣,為何還要親眼查看耳墜?你和太醫院裡的人也算相熟,但居然是長樂公主先找到了那位替阿原診病的大夫?」
左言希再未想到景辭居然能在忙亂之際還關注到他的行蹤,躊躇片刻方苦笑道:「其實我也不相信阿原會殺則笙,希望從證物和證詞上尋出些蛛絲馬跡。那隻耳墜是上好的珍珠所制,雖不便宜,式樣卻是最常見的,應該很多貴家女子都有,未必就是阿原的。再則,衣物上的血跡雖可疑,但從血跡的形狀和沾染的部位來看,的確更可能是她自己吐的血。」
蕭瀟在旁忽道:「其實她的身體還算健壯,本不該吐血。緹」
左言希靜默片刻,說道:「她雖不記得往事,但那些事到底發生過,若有人刻意提醒,令她心智混亂,一時氣血攻心也是可能的。」
景辭問:「以她目前身體狀況,服用你轉過去的葯,應該沒問題吧?」
左言希瞧著從人都已退到稍遠處,低聲道:「其實就是先前帶她離開燕國時喂她服過的那葯,看著雖是重病垂危的模樣,實則並無大礙,用於掩人耳目那是極好的。北湮比我預料中還要上心,一聽有此葯,立刻拿過去跟原夫人商議去了。以原夫人的人脈,必定有辦法交到阿原手上。不過……還是用不上的好。」
景辭的拳頭捏緊又鬆開,鬆開又捏緊,半晌方道:「時候不早了,天大的事,也得明日再說。我們先回府吧!」
蕭瀟應了,正要去喚溪邊眾人時,景辭叫住了他,「蕭瀟,你對大理寺那邊還熟悉吧?」
蕭瀟怔了怔,「有個把熟人,但我跟大理寺卿不熟,且還算有點過節。」
那過節自然也因為那夜在喬府相助阿原、慕北湮之事。蕭瀟記起這事,手心忽然間冒出汗來,「公子擔心有人會對原大小姐下手?原夫人並未失寵,皇上不發話,還不至於有人敢真拿她怎樣吧?」
景辭的眸中似蓄了滿目夜色,「未必。下午聽謝岩說起,那晚他們闖入喬府時,郢王正與喬立在一起。阿原多半聽到了什麼,或者,郢王認為阿原知道了什麼,才會有今日之禍。」
「到底……知道了什麼?」
「謝岩有所顧忌,語焉不詳。明日我會再去見見長樂公主,問明此事。」景辭黯然一笑,「其實皇子與臣子的秘密,無非就是那些,猜也猜得到。可惜再怎樣心如明鏡,身在局中,人人是棋者,人人是棋子,根本掙不脫……」
在燕國,他曾以為自己是執棋者,但終究成為被犧牲的棋子,而執棋人竟換作了人人視之為棋子的風眠晚……
蕭瀟聞得阿原有險,已無心品他話外之意,忙道:「既如此,我這便去大理寺走一趟吧!」
他躍身縱上方才左言希騎來的馬,一夾馬腹,那馬兒吃痛,嘶叫一聲,箭一般地躥了出去。
景辭撫額,「言希,他可真心急,把你的馬給騎跑了,你怎麼回去?」
左言希詫異,「我自然跟你同行。」
景辭道:「你也不用去了。我的身體並不妨事,你先回賀王府,留意北湮那邊的動靜。他到底年輕衝動,先是父親死得不明不白,再是親事被攪成這樣,一個按捺不住,再惹出事來,只怕更無從收拾。」
左言希打了個寒噤,輕聲道:「他看著輕狂,其實甚有主見。義父遇害與郢王脫不了干係,他固然想著報仇,郢王也想著斬草除根。或許,這才是阿原招來禍患的根由?算來郢王該是此事最大的受益者吧?」
想嫁博王的王則笙遇害,博王便不可能再因姻親得到趙王的支持;將此案嫁禍阿原,又有知夏姑姑的神助攻,不僅阿原被捕入獄,難以脫身,原夫人也很可能受牽連失寵獲罪。剩下一個慕北湮,空有王爵,並無實權,到底孤掌難鳴,收拾起來就輕鬆多了,有的是機會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景辭不緊不慢地收拾著藥瓶和化在油紙上的藥丸,低嘆道:「可惜郢王從頭到尾都置身事外,我們目前完全對付不了他。還是先想著怎麼安撫好慕北湮,別讓一時衝動,再被郢王算計。他是你義父唯一的骨肉,你可不能疏忽了!」
左言希點頭,「好,我還是回賀王府吧!你記得按時服藥,總得保重了自己,才有機會救出阿原。」
他說著時,已跟侍從要了馬,縱馬疾馳而去。
匆匆來回,他倒也不曾喊一聲辛苦。
景辭見他身影漸遠,揮手喚來武藝最高的兩名侍衛,「跟緊他,監視他這兩日的動靜!去過哪裡,見過哪些人,事無巨細地告訴我!」
侍衛原是跟過梁帝的,也不多問,應了一聲,立時飛身離去。
景辭眸光越發清冷,抬手向身後其他侍衛道:「走吧!回宮!」
侍衛怔了怔,「不是回端侯府嗎?」
「去皇宮。」
景辭淡色的唇抿作一線,輕聲道,「這一次的戰場,在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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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瀟趕到大理寺時,已近丑初。
衙門裡的訊問聲和慘叫聲早已止歇。喬立等人大約也累得不行,已然各自回府。
熟識的牢頭收了一塊金子,便讓蕭瀟換了衣服,悄悄將他引了進去,一路低低道:「你就裝作是大夫吧!旁的獄卒問你,你就說是有人奉喬大人之命,來為一位女犯人醫病的……橫豎喬大人已經吩咐過,明天一早喚大夫進來瞧瞧,過了子時算是明天了吧?」
蕭瀟答應時,牢頭已將他推入一間牢房,把手中燈籠塞給他,說道:「半個小時後我來接你出去。」
門鎖被嗒地鎖上時,蕭瀟心頭不由自主地隨之一緊,嘆道:「這是把我一起給關上了嗎?」
他雖藝高膽大,此刻一時看不清獄內情形,只聞得霉臭味和血腥味濃得嗆人,不由脊背湧上一股寒意。正待提高燈籠細瞧時,隱沒於黑暗中的人已認出他,猛地撲上前,差點將他推倒。
「蕭瀟,蕭瀟,你有沒有帶葯?有沒有帶傷葯?」
蕭瀟已聽出正是阿原的嗓音,只是已經顫抖得變了調,忙扶住她,連聲道:「有!有!有葯!你受傷了?」
他舉高燈籠,正見阿原鬢髮散亂,滿身血跡,清麗面容滿是驚恨痛惜,同樣沾了許多血污。他不由驚怒,叫道:「你……你怎麼傷成這樣?喬立那走狗,竟敢這樣對你用刑!」
阿原臉色極難看,淚水幾乎要迸出,咬牙道:「不是我……不是我的血!」
她用她腫脹染血的手指,指向了牆角的那一團,「是我的……我的……」
她啞著嗓子再說不出話,迸著淚又撲了過去,跪在那一團身邊,一時不敢再去觸碰。
的確只能算作一團。
已被打得血肉模糊,幾乎已看不出人形。
蕭瀟拿燈籠照過去,更看清破衣爛衫內被夾得變形的雙腿,和已粘連成一團、辨不出五指的雙手。
被小心擦乾血跡的圓圓面龐倒還乾淨,卻灰白泛青,再看不出半點生機。
蕭瀟終於失聲叫道:「小鹿!是小鹿!」
他忙放下燈籠,在懷中一掏,果然掏出一瓶傷葯捏於手中,卻看著小鹿滿身狼藉的傷處頓住。
這般沉重的傷勢,這般小小一瓶傷葯,無異杯水車薪。
可即便此刻延請來最好的大夫,都未必能救得了她,——即便有機會救活,也已逃脫不了一世傷殘。
小鹿覺出些動靜,呻吟一聲,睜開了眼,失神的眼珠轉來轉去,卻始終找不到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