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言希垂眸,深濃的眼睫在面龐上慘白的面頰映下兩道黯淡的陰影。
他低嘆道:「她不是蒼蠅,她是我一起拜師學藝的師妹,就如眠晚是你師妹一樣……」
左言希從未細敘過他在師門的經歷。
即便親近如慕北湮、景辭等人,也只知他是梁帝栽培的心腹,因酷好醫術,曾被送在一位名醫門下學醫數載紡。
如今細敘起來,就像風眠晚是因景辭的緣故,才意外成為陸北藏弟子那般,姜探也是因為左言希的緣故,才成為那位名醫的女弟子。
彼時丁紹浦窮困潦倒,變賣了部分家產才將養女送到名醫處醫治。其妻很不樂意,惱火之下帶著親生女兒回娘家,不料娘家失火,丁家幼女葬身火海,夫妻二人悲痛欲絕,於是丁紹浦更將養女看待得如眼珠子一般,而丁妻遷怒姜探,恨不得生食其肉,為愛女泄恨。
以丁家那點財力,原不足以支持姜探繼續醫治。但名醫受了當時的梁王囑託,教導左言希極是盡心,見姜探病情複雜,一時難愈,越性將她留下,當作讓愛徒練手的實驗品。
左言希入門未久,用藥施針難免犯些差錯;既有差錯,難免負疚於心,看待這小病人更與眾不同。
何況姜探溫柔聰慧,不僅贏得左言希的愛惜,也讓名醫稱嘆,見她久病後在醫術上頗有見地,左言希又屢次請求,越性將她也收作了弟子,跟左言希成了師兄妹。
既是師兄妹,難免日日相對;既要治病,難免肌膚相親;最後到底是誰先動的情,誰先用的心,早已說不清楚。
他們的師父並未阻攔過這對師兄妹相親相愛。左言希家世不俗,但生來淡泊名利,義父賀王慕鍾出身行伍,也不會計較他未來的媳婦是不是出身高門,他們在一起似乎也沒什麼不合適的。
郎才女貌,更兼郎情妾意,他們的未來看似一片光明。二人雖都是謹慎之人,也不由得敞開心懷,彼此越陷越深,再不舍放手。
左言希一心想出師後便將姜探帶回京城或沁河,但誰也不料就在那兩年丁紹浦已攀上了郢王,並在成為郢王心腹後打定主意,要將姜探嫁入郢王府,讓她下半輩子錦衣玉食,也讓丁家隨之水漲船高,甚至隨著郢王的一步登天而平步青雲。
姜探自然不願。當時賀王尚在,又有梁帝寵信,左言希若執意迎娶姜探並不難,料得郢王還不至於為部屬的一個養女便出頭與左言希搶人。
可姜探不僅欠養父母一條命,還欠他們一個女兒。
她的養母永遠在提醒她,她究竟欠他們多少。
她雖溫柔嬌弱,但性情極是剛強有主見。左言希躊躇之際,竟是她下了決斷。
左言希回京前夜,她拉了他,請天地為媒,撮土為香,以茶代酒,二人結作夫妻,立誓相守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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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濕的蒿草依然在土地廟中騰著煙霧,左言希便似被煙氣熏得雙眼迷離,神思恍惚。
他喃喃道:「我們早已約定,彼此只是暫時分開。待報了養父母的恩情,她便來找我,與我夫妻團聚。」
慕北湮側目而視,冷笑道:「說來說去就是為了這個女人而已,怎地從你口中說出來這般感天動地?想來的確感人,為了還她父母之恩,為了與心愛的人一世相守,這嬌嬌弱弱的女孩兒手起刀落,斷送了多少人的性命……就差沒親手殺死心上人的義父……若她親手殺了我爹,你是不是更會感動得痛哭流泣?」
左言希搖頭,「她不會殺義父。她當時去沁河,只是為了和母親小聚幾天,順便幫郢王打探一下朱蝕的態度。她母親根本不曉得我跟她的事,一心想著替她生父報仇,又想著撮合她和朱二公子,以求母女團聚。後來母親自盡,朱二公子瘋癲,都在她意料之外。她當時的病並不假,我設盡法子,才將她救了回來。」
慕北湮冷笑,「意料之外?殺人償命是意料之外?」
「朱蝕跟她有殺父奪母之仇,逍遙這麼多年,若非她們母女設計,誰又能令他殺人償命?朱二公子無辜,她也在盡量彌補,這些時日一直在尋找可以令他恢復神智的法子。」
「……」
慕北湮尚記得阿原說起過姜探在墓地為瘋癲的朱二公子整理儀容之事,一時語塞,轉而質問道,「那她所害的其他人呢?總該換她殺人償命了吧?」
「義
tang父並非她所害,事先也不知情。但薛照意的確與她有聯繫,義父遇害後,同是郢王所部,她也只得幫著善後……」
景辭微哂,「你這是承認傅蔓卿是姜探所殺?那個說書人張和也是姜探所殺的吧?他原來是郢王的人,後來不知為何背叛了郢王,是不是?當然,你的愛妻必定又是迫不得已。連她殺了則笙、嫁禍阿原也都是迫不得已。因為郢王之命?因為養育之恩?因為與你情深似海,不得不用他們的血肉之軀墊出你們的團圓之路?」
「沒有……」
左言希答得很無力,慢慢地抱住頭。
月光下,他的手指在插間有些凌亂的發間,顫抖不已。
慕北湮卻已越聽越心驚,越想越心涼,「也就是說,義父遇害不久,你便已清楚真相?包括這次則笙郡主遇害的緣由和經過,你也早就心知肚明?但為了你的心上人,你竟隻字未提?」
一陣夜風吹來,雖沒有了白天的暑熱,卻挾來漫天的沙塵。
左言希撲了滿頭滿臉的灰,一動也沒動。
他啞聲道:「這是她為郢王做的最後一件事。我責怪過她,也跟她說過阿原的身世。她沉默了很久,說她欠了阿原,欠了很多人。」
慕北湮將拳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握緊,終於擠出一絲笑臉,「好了,我們這裡三個人六隻耳朵聽得很清楚,殺則笙郡主的是姜探,阿原就是個無辜頂缸的!回頭在皇上跟前,可不容你再抵賴!」
左言希垂著頭,聲音如輕塵般飄在夜風裡,虛軟無力,「一切因我而起,若有懲罰,都懲罰在我身上好了!她……苦了一世!」
慕北湮乾嘔了一聲,抬腳將他踹倒在地。
景辭與他交換了一個眼神,眼底竟閃過同樣的殺機。
於阿原,二人彼此爭競,勢難相讓;於左言希,二人立場卻出奇地一致。
他們容不了那個不知用什麼方法迷惑左言希失去心志的蛇蠍美人。
他們必須找回他們曾經的兄弟和朋友,找回那個他們所熟悉的左言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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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近近和諧匯作一片的蛙聲蟲鳴,忽被由遠而近的隆隆響聲打破。
慕北湮看一眼外面的星光,怔了一怔,「打雷么?」
原本盤膝而坐靠牆憩息的景辭忽支起了一條腿,手中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柄軟劍。那軟劍鋒刃明銳,婉若一痕月華浮動,顯然不是凡品。他道:「是馬蹄聲。人不少,只怕有百來騎。」
蕭瀟一箭步沖了出去。
慕北湮看了看天色,沉吟道:「莫非是我們府里的侍從趕過來幫忙找人?可這馬蹄聲也太齊整了!」
他也摸向了腰間的佩劍。
不過片刻,便聽蕭瀟在外叫道:「端侯,小賀王爺,是均王殿下來了!」
均王朱友楨,元貞皇后張惠所出的四皇子,頗得梁帝喜愛,卻喜文厭武,常與詩書為伴,很少參與朝堂之事,看情形根本不想捲入儲位之爭。
昨日阿原被釋,郢王受責,林賢妃又插了一腳,憑誰都能猜到這事與諸子爭位有關。均王既想避嫌,明知景辭、慕北湮等是追尋阿原而來,又怎會緊銜而來?
諸人正納悶時,均王已被迎入,倒先向景辭一揖,說道:「端侯可還安好?」
景辭早藏了劍,點頭道:「我不妨事。均王怎會到這裡來?」
均王一笑,頰邊的酒窩裡便盛了些少年的稚氣。
他道:「皇上聽說你可能追著原大小姐出京了,著急得不行。我恰在旁邊侍奉,他便讓我帶一隊禁衛出城找你回去。」
景辭心中一動,眸光便柔和了些,只道:「我還沒有找到原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