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辭已紅了眼圈,向木屋看了一眼,才沙著嗓子道:「她的確惡,但也許真的不是十惡不赦。阿原想抓她歸案,但她的確無意傷阿原。阿原受傷小產,她將阿原帶來這裡醫治著。」
慕北湮吸了口氣,猛地看向木屋,吃吃道:「你……你是說……阿原還活著?攖」
景辭看向他,澀聲道:「孩子沒了……現在她還在床上昏睡,總算脈息還算平穩,應該沒有性命之憂。」
慕北湮猛地想起他衝動奔出時,景辭似乎攔過他,而且明知姜探在外,許久不曾出來,頓時恍然大悟,「你……早已猜到阿原不曾遇害?」
景辭嘆道:「若姜探殺了阿原,必會尋地埋屍,怎可能帶回屋內?作為證據的血衣更該掩埋深藏,怎會隨意放在竹籃中?唯一的解釋,阿原沒有死,那些染血的衣衫是她換下的。還有……屋中有藥味,是小薊根葉、益母草等產後調養之葯。我便知……是阿原小產了。
姜探垂眸道:「她一直在追我,我想法子毒昏了她的鷹,她還是跟了過來。我打不過她,趁她不留意把她也毒昏,正想離開時發現她一直在流血,才曉得她小產了,所以帶她過來醫治。償」
左言希的眼睛已經清亮起來,他握住姜探的手柔聲笑道:「嗯,我就知道,你會改,會改……再不會害人。」
姜探道:「那是自然。你說我們是大夫,只能救人,不能害人,我聽見了;你說阿原是好人,那她就是好人,我也聽見了。我什麼都不強求了……從此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你要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
左言希道:「嗯,你好好活下去。」
姜探道:「好。」
左言希欣慰,微微地笑了笑,將頭靠在她肩上,便不再動彈了。
姜探抱緊他,滿臉都是淚,卻慢慢地笑起來,「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容易,好好活下去……言希,從我家破人亡,母女離散的那一天,我就沒好過呀……」
景辭盯著左言希宛然如生的秀逸面龐,眼底淚光閃爍,卻咬牙道:「越是沒好過,越是要過好。可助紂為虐,濫殺無辜,只會讓你更不好過。」
姜探親了親左言希漸漸冷下面的面頰,低低道:「我早就該死了……活下去便是欠了人的債。欠了我養父母的,也欠了言希的。我只想用一年時間還盡欠我養父母的,他們便休想再阻攔我跟言希在一起。至於欠言希的,我會用一世去還他。」
她低眸,看左言希垂落的眼睫隨風拂動,似隨時都能睜開,溫柔的聲音有種沉酣夢境般的迷離,「我的一世其實並不會太久。聽聞你有先天弱疾,未必能活很久,我比你還不如。我常常很痛,痛得滿地打滾。師父最初也不願給我開止疼葯,想讓弟子們更仔細地觀察我的病情,由我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後來,我喊言希師兄……他翻遍醫書給我尋葯,為我煎藥,整夜整夜陪我,讓我一點點從地獄中走出來,看到黎明的晨光。」
景辭道:「他讓你從地獄中走出來,就是為了讓你把別人送入地獄?把他送入地獄?」
「地獄……我何嘗走出去過?」姜探失魂落魄地笑,淚水簌簌撲入懷中男子的脖頸,「這一世,除了痛苦,便沒有別的。你可知我為什麼能撐得下去?我開始懵懂地思念母親,思念我毀了的家,後來便只剩了他,只有他……與他在一起,便是我唯一的快活。」
慕北湮一直坐於地上,抱著頭一聲不吭,此時才通紅著眼睛冷笑道:「於是,你倒行逆施,不顧他人的性命,也不顧他心裡怎樣想?當然,他再怎樣反對也會護著你……」
用性命護著她,不惜死在親人兄弟的劍下,只想為她求得一條生路……
想起左言希從小到大的容讓愛護,慕北湮再也已忍耐不住,揪著頭髮失聲痛哭。
姜探恍惚地笑,「倒行逆施,可知我為何倒行而逆施?日暮途窮,說的就是我,就是我呀……言希說,端侯跟我一樣自幼的症侯,未必能活多久。但阿原若能恢復記憶,與你重歸於好,也許你還有希望……而我……我血氣不繼,根本活不了幾年……日薄西山,我只想還清欠我養父母的,再跟他靜靜度過剩下的歲月……」
當年伍子胥為父報仇,不惜掘出楚平王的墳墓,鞭屍三百,往昔摯友痛責其辱及死人,全然不顧曾經的君臣之誼,伍子胥便答,「吾日暮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意謂他年紀已大,時日無多,怕沒有時間報仇,方才違背天理,倒行逆施。
姜探病勢沉重,自知壽促,只願多與左言希相處些時日,於是同樣倒行逆施,不惜為虎作倀,亂傷人命……
景辭黑眸幽深如井,冷冷道:「如今,你如願以償了嗎?帶上言希,去靜靜度過你剩下的歲月吧!」
言外之意,自然是放姜探自行離開。
論起姜探所犯之罪,著實百死莫贖。可左言希最後的心愿,他們卻不能不顧。
均王是名正言順的皇子,此刻便顧自與皇甫麟說話,只作不曾留意景辭放人;慕北湮誤殺左言希,對姜探更是切齒痛恨,卻也不肯違了左言希最後的遺願,坐在地上抹了把滿臉的淚,紅著眼睛也不說話。
姜探卻不曾起身。
她抬頭看向景辭,輕輕笑了笑,「言希向來都在為他身邊的人考慮。他認為殺了阿原對你更好時,他真的曾想下手殺阿原;但他前兒跟我大吵一架時,偏又認為保下阿原讓她恢復記憶對你更好。如今,他又認為以命抵命保下我更好。可他當真曉得什麼才是對我最好的嗎?」
景辭道:「於他而言,你活著便是最好的。」
姜探嘆道:「你們這些人呀,就喜歡自作聰明。若你跟言希一樣的想法,大約原大小姐也會有生不完的悶氣,怪不得寧願嫁給慕北湮。」
「……」景辭好一會兒才能問,「他錯了嗎?若不能活著,一切都是空談。」
姜探笑了起來,臉色愈加蒼白,「當然錯了!若不能和他一起活著,若用他的死換我的生,若從此陰陽相隔再不相見,活著比死去更痛苦!」
景辭驀地盯向她,連慕北湮都已眯起桃花眼,忽撲上前去,將左言希的屍體抱過。
姜探素衣染得鮮紅,卻不僅是左言希的血。她的胸口端端正正刺著她自己的一根簪子,只剩了簪頭上的鳳首露在外面,泊滿了鮮血,乍看竟似那鳳首在汨汨地冒著血。
沒了左言希屍體的支持,姜探便支持不住,亦倒在了地上,兀自以肘撐地,爬在地上凝視左言希的面龐,柔聲道:「其實我很怕他生氣,很怕他真的跟我決裂,所以我不敢殺阿原,看她大出血,還努力給她採藥醫治,並在葯里摻進了幾味能促使她恢復記憶的草藥。未必有言希專門煉製的藥丸有效,但言希的心愿么,我也盼著能替他實現。」
哪怕彼時左言希剛跟她大吵一場,決絕而去,他依然是她心中視若性命的摯愛,就如她是他心中比性命更寶貴的存在。
景辭吸氣,忙近前一步,急道:「蕭瀟,快拿傷葯來!」
姜探笑了笑,「不用了……我活著只是為了他……這麼痛苦的人世,終於可以……離得遠遠的了……言希,言希……」
她伸出手,伸向旁邊的左言希,小鹿般清澈好看的眼睛裡似盛了蜜糖,在陽光下軟軟的,似快要融化一般。
而她整個人也在同一時刻忽然軟了下來,軟軟地倒地左言希身側,手指恰搭在了左言希的腰間,竟是一個溫柔偎抱的姿勢。
那樣親密而曖昧,卻坦坦蕩蕩,旁若無人。
從此再無病痛,大約也真能旁若無人地繼續他們苦盡甘來的相依相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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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原的確就在木屋中。
慕北湮見到血衣後便失了理智,只顧去尋姜探報仇,並未入內仔細察看。而景辭察覺疑點,又聞出藥味有異,入內找尋時,很快找到了帷帳後的阿原。
但阿原依然昏睡不醒,全然不知屋外的生死離合,愛恨交加。
均王素日常在京畿與文人雅士吟詩作賦,附近也有一二知交,遂借了一處別院,引眾人帶了阿原入內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