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辭抱著肩,闔了闔眼,沉凝的神色間苦澀和無奈一閃而逝;謝岩已走到他近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然後便見長樂公主向他翻了一記大白眼。
老嫗還在說道:「還有後續,不曉得諸位想不想聽。攖」
長樂公主忙道:「還有什麼?」
老嫗道:「王姑娘落水,原姑娘在喊,郡主投湖了!跟王姑娘的那姑姑則在喊,快去請皇上,原大小姐把郡主推湖裡去了!等那姑姑跳下水救人,原姑娘便在自語,『苦肉計?這屎盆子當頭扣下來,臭不可聞還是小事,要我小命可就糟了!我不能當這冤大頭……』」
長樂公主向阿原一豎大拇指,贊她看人清明,見事機警償。
但阿原盯著那老嫗,臉色並不好。
果然,老嫗接著道:「原姑娘說完,便將王姑娘落水裡的腳印划出,掩好,然後用銀簪敲著那欄杆,挑著蠹腐中空的木榫挖空。這欄杆早就蠹得差不多了,再被她這樣一挖,別說一個人撞上去,就是隨便一腳踹上去,都能立刻折斷。」
「……」
眾人齊刷刷看向阿原,梁帝好一會兒才吐氣道:「真是……好心機!你這是從一開始就為自己設置好了脫身之道?」
阿原面龐泛紅,向梁帝行禮道:「請皇上恕罪,阿原不想蒙受不白之冤!若無欄杆斷落為證,這老姑姑又不出來為我作證,如今我那五十鞭,快要受完了吧?」
梁帝暗惱阿原不知進退,壓著性子說道:「嗯,既然你早有打算,為什麼開始不直接讓我們去勘察現場?端侯當時便說了,讓你為自己分辯,他會聽。」
景辭的面色忽然間泛了白。
阿原已輕輕笑了起來,神色凄涼之極,「皇上,所謂危難見人心,我只想看看人心而已!自我當日傷重醒來,所有人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連同我母親、我夫婿、我朋友,甚至我自己,我都完全不曉得都是怎樣的人,不曉得他們是真心待我,還是虛情假意。是則笙郡主跳入湖水,還是我推入湖中,她口說無憑,我也口說無憑。我就想瞧瞧,在雙方都口說無憑時,幫我的是誰,害我的是誰,信我的是誰,疑我然後把我推向萬劫不復的,又是誰!」
她慢慢走向了景辭,「若是她跳入湖水,嫁禍給我,她身份與眾不同,何況遠來是客,根本不會拿她怎樣;若是我推她入湖,皇上雖存愛憐之心,一樣會處置我。我得背著殺人罪名被鞭笞,被囚禁,從此身敗名裂,身心俱殘……以我夫婿的聰明睿智,自然能將後果看得清清楚楚。可即便這樣,我的夫婿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信任害我的人,成為加害我的一員!」
景辭靜靜地凝視著她,半晌方答道:「阿原,是我錯了。我並沒有你想像的聰明睿智,所以我不曾細想過信或不信的後果。我只是下意識地選擇了我認為是對的一方。」
阿原冷笑:「不曾想過後果?不曾想過自己妻子背負殺人惡名的後果?」
景辭低了眉,嘆道:「則笙於我如親妹妹一般,或許,我是習慣性地疼愛她,忽略了你的感受。對不起!」
他的聲音從未有過的誠懇,但阿原卻笑得更厲害。
「你當她是親妹妹也好,新夫人也好,總之你已告訴了我,她在你心裡才是最寶貴的,最不容傷害的,即便她是錯的,即便她在害人,你都會全心全意地維護她!而我……你其實是下意識地認為,我便是背負了這罪名,背負了這責罰,也沒什麼大不了,對吧?」
景辭不答,藏在袖中的指尖不覺間微微顫抖。
那個從小到大努力討他歡心的小姑娘,因著某些無法向她明言的原罪,無故背負罪名、背負責罰的時候……似乎並不少?
而她總是看著他的臉色,隱忍著委屈,唯唯諾諾地接受一切有理或無理的指責……幾乎成了習慣。
他其實並不是不知道她的委屈,所以在她無辜受責後,總是千方百計待她好,彌補她,甚至帶她遠走異國逃開那一切……
因為曾經彌補或即將彌補,他好像真的認為,讓她去承受罪名或指責,沒什麼大不了?
何況,他總是將她護在身後,註定會和她一起,去承擔所有對她的指責。
可他好像的確沒問過,她願不願意去承受那些指責甚至責罰……
阿原看他低垂的濃睫,清冷的面龐,慢慢地退了幾步,退到梁帝跟前,忽跪地,以額碰地,重重三個響頭,說道:「皇上,端侯待我既無情,又無義,更沒有半分夫妻間的維護和信任。我怕活著嫁入端侯府,被人害得橫著抬出來!求皇上解除我和端侯的婚約,救阿原一條小命,放阿原一條生路!」
「你……這也說得忒過了,哪有這樣離譜……」
梁帝雖早就想著解除二人婚約,但此時阿原如此決絕地主動提出,景辭的面色卻越來越不好看,卻也猶豫起來,「這事……待朕跟你母親再商議吧!」
阿原道:「皇上疼愛端侯,必能看出他最看重的人是誰,當然會成全他的心愿。我於他雖然輕於鴻毛,倒也不甘因此自輕自賤,做他甘受白眼的妻子。既然各有貳心,何必同床異夢?還求皇上別耽誤他,也別耽誤我!」
景辭忽冷冷斥道:「你住口!既是我的人,就少做別的夢,也就不會有什麼同床異夢了!」
阿原「噗」地笑起來,「我的生死你不管,卻想管我的夢?你以為你是天,你是神?你是天神也管不了我做什麼,想什麼!」
景辭道:「不論你在想什麼,不想著涼的話,先去把衣服換了!」
他的話頭轉換之快,令阿原很是意外,盯了景辭一眼。
梁帝趁勢亦擺擺手,「嗯,長樂,陪阿原去你宮裡換衣服吧,女孩兒在一起好說話。」
長樂公主應了,忙來扶阿原時,阿原卻依然直直跪著,岩石般動也不動。
梁帝雖然不肯向原夫人提太多景辭的事,但原夫人心思玲瓏,早看出梁帝心思,也上前扶阿原,向她使著眼色道:「阿原聽話,先去換衣服。有什麼事,日後皇上自然會為你作主!」
阿原只得忍著性子,向梁帝行禮告退。
正隨長樂公主離開之際,忽聽得旁邊的景辭蕭索般說道:「阿原,你記住,我們的婚約,不可能解除!」
阿原驚詫,頓身看向他,又笑了起來。
她道:「你敢跟我成親,我就敢給你戴遍全京城的綠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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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原揚長而去,留了一地駭呆的人群。
景辭凝視著她的背景,忽轉身,從另一個方向快步離開。
依然是蕭蕭落落的一襲青衫,映著蒼茫湖水,青冥天色,看著說不出的沉寂,並覺不出憤怒或羞辱。
謝岩忙道:「皇上,我跟去瞧瞧。」
梁帝正在懸心,見狀忙道:「好,給朕看住他些。」
謝岩應了,急急追了過去。
梁帝看向原夫人,「玉羅,朕實在不信……不信她是你的女兒。」
原夫人雖風.流,但言語溫柔,善解人意,再不可能說出此等驚世駭俗的言語。
雖說世俗對女人諸多限制,動輒以禮教約束,可一旦女人百無禁忌起來,好像也很容易讓男人無地自容。
原夫人亦在嗟嘆,卻道:「我倒覺得皇上更該相信,她千真萬確是我的女兒。她所做的,她所說的,都是玉羅這些年來想做、想說,卻不敢做、不敢說的……同樣被辜負,我的女兒比我勇敢。這樣挺好,我不在乎養她一輩子,她也不愁沒男人。」
梁帝待要說什麼,瞅著原夫人抬袖拭淚,只能按捺住,嘆道:「你們呀……」
旁邊似乎也有人在嘆息,卻是方才作證的老嫗。
原夫人打量她幾眼,越看越面熟,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我們是不是見過?」
老嫗道:「夫人必定忘了,當日我在太后身邊侍奉,你是昭宗皇帝的宮女,當時時常見面的。後來昭宗賜婚,我還贈過夫人一對荷包。當時我們都以為賜的是朱將軍……哦,就是如今的皇上,誰想後來竟賜了原將軍。」
原夫人仔細辨她眉眼,猛地認了出來,「你是……勤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