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原卻徑直走向原夫人,說道:「母親,有些事,我想問清楚。」
原夫人點頭,「跟我來。」
她轉身走向書房時,卻見慕北湮也跟了來攖。
他恭恭敬敬道:「夫人,我也有很多疑惑。」
原夫人明知原清離待慕北湮、謝岩與旁人不同,料得也已瞞不過去,低嘆一聲,說道:「走吧!償」
阿原悶著頭向前走著,迎面被晨間的涼風一吹,胸口頓時又像有什麼湧上來,忍不住又乾嘔了下。
原夫人、慕北湮一齊轉頭看向她,面色都有些怪異。
阿原瞪他們,「看什麼呢?若真有了,或打掉,或到鄉間悄悄生下來,也算不得什麼吧?」
她輕描淡寫地說完,顧自行向書房。
而原夫人不由地躊躇起來。
自阿原回京,她處處經心,時時留意,於是便很清楚,這個月阿原癸水未至。
女子生產本就很有風險,打胎更是一隻腳踏入閻王殿,因此出血不止死去的婦人不知凡幾。
掩人耳目,悄悄於鄉間產子,或許可行,但面臨的豈不又是一幕母子或母女分離的慘劇?
慕北湮拍了拍額,嘆道:「或許,我昨天應該攔著她些,不讓她喝酒?若是傷了身子,豈不糟糕?」
原夫人面籠寒霜,慢慢捏緊了手指,說道:「嗯,很糟糕。而且……太不值得!景辭……真該死!」
這世間的男女之情,各有各的歡喜和悲傷,能幻作叫人無法理解的千百種模樣,原不能以值得或不值得來評判。但這世間所有的女子,在付出一片真心時,都該得到愛侶同樣真心的回應和呵護,而不是背叛和猜疑。
原夫人、慕北湮踏入原府的書房時,阿原正若無其事地端詳著滿架子書,然後從中抽出一冊李義山的詩集,翻開。一枚簽子從其間無聲飄落。
阿原撿起簽子時,已瞥見簽子上的一行字:「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那字跡,正是賀王府那幅嫦娥圖上的題詩一致。
阿原舉起那簽子,若無其事地問向原夫人,「這字好秀氣,透著掩不住的才情。她是……我姐姐,還是我妹妹?」
原夫人嘆道:「到底瞞不過你。」
阿原笑道:「我倒寧願什麼都不知道,寧願做那個自在瀟洒人盡.可.夫的原清離。可我終究不能被人當成了傻子,戲耍到最後,還不曉得自己是誰,又為什麼被耍。我是……風眠晚?」
原夫人向後退了一步,卻擠不出笑容來。
她低低道:「你是阿原,我的女兒。原清離是你的妹妹,比你晚出世一刻鐘。或許,你是風眠晚吧?但你從此只能是原清離,只能是阿原。」
自前朝末年以來,晉、梁雙雄並立,結怨數十年,彼此視若仇讎,所以梁國貴女原清離根本不可能嫁給晉王之弟李源,李源敢娶與梁帝有糾葛的原家小姐,也逃不了私通敵國的滔天大罪。
於是,原清離絕對不能再是原清離了,而阿原也註定不能再找迴風眠晚的身份。
晉梁各有眼線關注著對方動靜,若阿原承認了自己是風眠晚,那身在晉國的「風眠晚」又該如何立足?
阿原喉嗓間似被什麼拉得繃緊,乾澀地問:「原清離是我……雙胞胎的妹妹?那我為什麼會在燕國,為什麼會是風眠晚?我又為什麼成了原清離?」
原夫人哽咽,半晌,方啞著嗓子道:「阿原,你是聰明人,又不似清離嬌慣任性,雖從未問我,也該猜到我像你們這般大時,經歷過多少迫不得已。我原也不過盼著,與我海誓山盟的那人,能一心一意待我,一生一世相守。但終歸一切成了泡影。後來懷了孩子,便滿心想著,我混沌一世,至少我孩子當清清白白做人。若是出世,不論男女,都取名為清吧!誰知出世即分離……清離,原清離……或許,是命中注定吧!」
阿原笑道:「若非天災,便只能算是*,算不得命中注定!」
原夫人看她眉眼堅毅,倒覺安心不少,點頭道:「嗯,不是天災,是……*。我剛剛生產下第一個孩子,正筋疲力竭,昏沉間隱約聽得有人呻吟,勉強轉過身來看時,幫我接生的穩婆倒在地上,她帶來幫忙的婦人正抱起我孩兒,出手便將三四個在內侍奉的僕婢打暈在地,飛快奔了出去。我趕緊喚人,可嗓音嘶啞無力;待要去追,剛下床便翻滾在地,腹中疼痛難忍,才曉得我懷的是雙胞胎……」
阿原疑惑,「聽說,我父親是名武將?」
既是武將,身手必高。從如今看到的原府情形來看,守衛也頗森嚴,哪會容得敵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原夫人苦笑答道:「原皓倒是在外守著。那婦人說穩婆讓她去廚房裡拿幾樣接生用的東西,把你放在籃子中提著,徑直從他身邊逃了……等原皓聽清我在房內掙扎求救,衝進來問明情由再去搜人時,那婦人早就沒了蹤影。我好容易生下第二個孩子,虛脫得昏睡了整整兩日,醒來時身畔只剩下清離,原皓找不到人,便哄我說只生了這一個,那個被抱走的女兒只是我做夢,還約束家人侍從一起鬨我。我雖應著,心裡並不相信。可我後來自行調查時,同樣一無所得。」
阿原皺眉,「原府找來的穩婆,當然是知根知底且年長有資歷的。那婦人既是穩婆帶來的人,難道穩婆不曉得她來歷?」
「我細細查過,那婦人是穩婆新近認識的,那日因慣用的幫工臨時有事,她主動提出相助,穩婆又覺得她膽大心細,又稍懂些醫術,才將她帶入原府幫忙接生。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歷;抱走我孩兒後,她再沒有出現過。我找來找去找不到,有時也便寧願欺騙自己,那個被抱走的女兒,或許真是幻覺……此事當年知道的人便不多,何況又隔了這麼多年,即便要好的親友都認定原家只有原清離一個女兒,連我自己也差點信了。」
「直到十九年後,你被當作清離送回到我身邊。」原夫人嘆息著,撫向阿原有些憔悴的眉眼,「你昏迷時,我的確分辨不出;但你開口說話不久,我便曉得你不僅是失憶這麼簡單了。再怎麼相像,旁人認不出,我怎會認不出自己的女兒?」
阿原眼底陣陣熱意涌動,忙壓了下去,說道:「於是,原清離……真的是自己離開的?然後,以我的名義嫁去了晉國?這偷天換日之計,涉及燕、梁、晉三國,誰能辦得到?」
原夫人搖頭,「我猜不出。但我對景辭身世起疑後,就派人去了鎮州和幽州調查他,以及他和你的關係。你當年被盜後,應該直接被帶到了鎮州,然後一直被景辭帶在身邊,先養在趙王府,後來同拜陸北藏為師,去了燕國,還參與了燕國儲君之爭。你本該幫你師父輔佐的二皇子柳時文,但不曉得為何最後竟幫助三皇子柳時韶繼位,隨後柳時韶安排了你和李源的親事。」
阿原低頭,腦中有個高大沉穩的男子身影閃過。但她闔目細思時,卻怎麼也記不起那男子的模樣。她只隱約覺出,他的眉眼深邃冷峻,但凝視她的目光偏偏溫和安靜,令她安心。
她抱住在苦思中陣陣生疼的頭,慢慢下了定論:「嗯,我認識李源,對他的印象好像……不壞。」
原夫人道:「李源是清離的心上人。但晉、梁誓不兩立,我當然不許他們在一起。我不想棒打鴛鴦,可我不能看著自己的女兒自尋死路。我不曉得她後來偷偷救了李源,更不曉得她竟因此被人欺負。從那以後,她再也沒跟我好好說過話。她恨我,恨透了我。」
阿原怔怔問:「她因救李源被人欺負,為何恨上你?」
原夫人嘆道:「清離以為欺負她的那些人都是我素日相好的,其實不是。皇上雖登基為帝,可不少表面歸附的前朝大臣首鼠兩端,甚至暗中與晉人來往。皇上不放心,派我和這些人接觸,試探他們是否忠心。清離安置李源的那所別院很隱蔽,故而我曾幾次在那裡邀他們見面,故意提起昭宗時的舊事,試探他們本意。他們大約也猜到是皇上的意思,對我又恨又怕,隨後發現清離的秘密,雖不想出賣李源得罪晉人,卻藉機要挾清離,報復在她身上……後來他們先後被殺,也不是完全因為她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