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北湮柔聲道:「這是你不曉得他身世。他父親原是皇上最親近的心腹侍衛,也是我爹好友,當年在戰場上為救皇上而死。皇上憐惜他幼弱,才讓我爹收養下來,但並未改姓,說好日後還要承繼左家香火,像他父親那樣效力於皇上麾下。所以即便他無才無藝,都能是皇上影衛。這次他被押解回京,下入獄中,端侯擔憂,我卻不太著急,也就是這個原因。念著他生父舊情,只要不是十惡不赦的大罪,皇上都不會真的拿他怎樣。」
阿原慢慢地旋著茶盞,低頭瞧著茶水中映出的自己的憔悴面容,頓了半晌,方道:「於是,他殺人,同樣可以無所顧忌?」
慕北湮聽她口吻,倒也怔住,「你好像知道些什麼事?攖」
阿原道:「當日靈鶴髓一案,沁河衙差丁曹發狂後失足摔死,我一直疑惑,姜探病弱,是怎樣做到半夜三更在山間追殺他,並放出毒蛇的。後來左言希承認他戀著姜探,我才敢肯定是那夜追丁曹的是左。是他想以毒蛇殺丁曹,又在山間遺落姜探所贈佛珠。後來丁曹失足摔死,他才放心離去。」
慕北湮還想否認,忽想起一事,頓時變了臉色,「我記得,你查朱蝕案,也曾毒蛇咬過?你……認為那人是言希?償」
阿原嘆道:「不是我認為,而我肯定,就是言希。他當時還想殺我,但景辭一出現,他怕被識破身份,立刻匆匆離去。但我記得他的劍和劍穗。後來在賀王一案中,搜他房間時恰搜出了同樣的劍穗。我還曾因蕭瀟佩有相同的寶劍懷疑過蕭瀟。」
她翻出那枚蒼黑色的雙雀紋流蘇劍穗,遞給慕北湮。
「我後來打聽過,左言希的劍和蕭瀟的劍是一對,都是皇上所賜。皇上先給了左言希一把,後來蕭瀟被清離戲弄,丟下破塵劍落荒而逃,皇上便把另一把給了蕭瀟。言希便是想用那把劍殺我。」
慕北湮持那劍穗在手,臉色終於也不大好看了,「你好像從未跟人說過這事?言希……怎會想殺你?」
阿原道:「景辭曾說,當年他的心上人挑斷他腳筋,把他丟在荒野里喂狼。我後來想著,他指的莫非就是當年的我?所以他往日親近的那些人,看到我一個個都是一副想掐死我的模樣。可笑我當時還以為左言希和景辭有點那什麼不可描述的關係呢,可人家左言希喜歡的明明是姜探那樣病歪歪的女人,而不是景辭那樣病歪歪的男人……」
她努力說得輕鬆,言語間不乏調侃,但慕北湮委實已笑不出來。
他輕聲道:「阿原,你不會是那樣狠毒的女人。」
阿原道:「我也覺得我不會。雖記不得風眠晚的事,但我記得身為風眠晚時的感受。」
夢境或幻覺中零落的小片段里,她謹小慎微,無時無刻不在看著他人的眼色,根本沒有說書人口說那種操縱朝政、顛倒乾坤的女謀士的威風。她的心裡眼裡,滿滿當當,只盈了一個人的影子。
她開始看不清,但如今終於能辨出,那人正是景辭。
阿原突兀地笑起來,掩藏住胸口驀地洶湧上來的絞痛,大笑道:「我以前像是誰都可以過來踩幾腳的小羊羔……北湮,你知道我為什麼會養鷹嗎?我以前也養過一隻的,應該叫小風。大約它慘死在我面前,所以我潛意識裡還記得它,小壞受傷那回,我喊成了小風……真好笑,我叫風眠晚,我養的鷹叫小風,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我和我的鷹其實是同一類,都只是旁人豢養來看家護院、偶爾還能拿來取樂的小玩意兒?」
慕北湮忽然也有些透不過氣。
他上前,輕輕將她擁住,低聲道:「你……別想太多。如果左言希有參與此事,那你失憶之事,也可能與他有關。回頭我找他,問問可有醫治的方子。」
阿原大口地喘著氣,將眼底湧出的淚花一點點逼退下去,方道:「不用了!我現在很好,不想當回那個卑微的風眠晚。別說一個景辭,便是天下人棄我於不顧,我都不會再那樣卑微地活著。」
慕北湮笑道:「你當然不會卑微。你現在在是原家大小姐,未來是賀王妃,即便跟我這個浪蕩公子不怎麼投契,日後也可養上一群美貌小情人尋歡作樂……咱們以後的日子不知會有多快活,又怎會卑微?」
阿原將*的眼睛用袖子掩住片刻,再將面龐露出來時,已努力彎出了一抹笑,「有道理……不過燕國的風眠晚可以被人算計,大梁的阿原可不想再被人算計。至少,我該弄清當日到底都有誰參與了原清離遇劫案。我可不想有一天,再被人換迴風眠晚。」
連自己是誰都無法掌控的感覺,實在太可怕。
慕北湮凝視著她,半晌方道:「彼時原府那麼多人遇害,恐怕不是原清離或當時身受重傷、人在燕境的端侯所能辦到的。」
阿原道:「原清離只想離開,不會令人殺害原府從人,何況其中不少都是跟她很久的侍從。裴四、烏六等只是市井無賴,有家有室,只想謀財,不想謀命。以原府侍從的身手,這些無賴根本無法得逞,所以真正下手的,是一直沒有暴露的第三方人馬。這群無賴只是掩護第三方的替死鬼。裴四等受刑不過,說了不該說的話,恰我母親親身去刑部查問此事,所以才會有案犯暴斃和供詞被撕等事吧?或許,繞了這麼多,只是為了掩過我母親耳目,不至於讓我母親丟了女兒都沒能得個交待?呵,若真是這樣,倒也不難猜到是誰。」
「你懷疑……」
慕北湮欲言又止,乾笑了兩聲,忙喝茶掩飾著,然後漫不經心般倚在榻上,伸了個懶腰,只用眼睛餘光悄然留意著阿原的神情。
阿原沉默了好久,才自語般道:「清離遇劫現場,宮人落水現場,靳家奴僕掩屍現場,都出現了花生殼。這三樁案子,本該風牛馬不相及。難道是巧合?」
說話間,小鹿已端了冰糖燕窩粥進來,笑嘻嘻道:「小姐,來喝點甜湯。夫人叮囑了,近來小姐身體不適,瘦多了,得預備幾樣夜宵補補身子。」
阿原接過燕窩粥,嘗了一口,隨手擱到一邊,皺眉道:「這麼甜,膩得很。」
小鹿道:「還有人蔘雞湯呢,我去端來?」
阿原驀地想起景辭兩回做的雞湯,頓覺五臟六腑都被沸騰的湯水澆了幾澆,悶痛得喘不過氣,忙道:「算了,這個就很好。」
舌尖下的甜湯忽然不膩了,甚至嘗不出任何味道。
見小姐安靜喝湯,小鹿放心了,又道:「那個剛來的勤姑,聽說你們從宮裡回來,一直在打聽著,估計有什麼事兒。」
阿原心念一動,忙道:「請她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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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勤姑進來見禮畢,阿原擱下湯碗,問道:「姑姑,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什麼事?」
勤姑穿得雖還樸素,但衣飾齊整,看著精神不少。她苦笑道:「大小姐,其實……我真不曉得這事該不該跟你說。」
慕北湮卧在榻上,支起他的大長腿懶洋洋地笑,「這話說的……明明就是姑姑想說,這麼著吊人胃口就沒人意思了!」
勤姑早知阿原聰明,再不料慕北湮竟也是個人精,未免多看他兩眼,方道:「那日小姐在宮中問起小印子的事,老身不知深淺,有些事並不敢多聲張。」
阿原不覺凝神看她,「那個小印子逃往攬月湖方向,其實……是想投奔姑姑你?」
勤姑黯然點頭,「他是我的一個本家侄子,入宮不久便已尋到我,與我相認,待我頗是孝順,還帶那個瑟瑟來見過我一回。只是我前朝宮婢的身份,到底有些妨礙,所以每次都是悄悄兒來,並不曾跟其他人提起。」
慕北湮眯著桃花眼輕笑,「你侄兒是個聰明人。喬貴嬪雖是皇上新寵,到底入宮未久,若是聽說小印子與前朝宮人有來往,難免忐忑,指不定就不敢重用他了……不過聰明也沒用,還是死了……」
勤姑滿是皺紋的臉便有些發黑,「小印子跟我提過,喬貴嬪和她的父親以及郢王,暗中來往得很密切,不像尋常安分守己的妃嬪。他年紀雖輕,但聰明機警,必定是發現了什麼,不會無緣無故說這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