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腹部有明顯的一道劍傷,經了七八個時辰的靜養,傷口血液本該大致凝固,如今卻又在滴著血珠。
想來它不知在哪裡歇了一夜,待傷處略略好些,不知怎樣千辛萬苦地才勉強飛回縣衙,找到「藏」在書房的主人,還意外地發現了藏在屋頂的蕭瀟。
它尚記得主人命它追蹤蕭瀟之事,卻不曉得它前夜受傷逃開後,正是蕭瀟救了阿原,居然很盡心地繼續履行職責,拖著受傷之軀攻擊蕭瀟,硬生生把他逼下屋檐。
阿原仔細檢查它的傷處,啞著嗓子笑道:「原來你沒死,你沒死……我真怕你也被殺了……」
眼前又有雪白的鷹影掠過,她已分不出是幻境還是回憶,更沒注意到她不自覺間居然用了個「也」字醢。
她如獲至寶般將小壞抱到懷中,急急帶它去治傷,口中無意識般地喃喃念道:「小風,別怕,我會救你,小風……」
她走出好長一段,才自己怔住。
為什麼她喚的,不是小壞,而是小風緹?
小風,是什麼?
她疑惑著離開時,並未注意到景辭忽然間蒼白的臉龐。
他的目光掠過她的背影,看向左言希。
左言希卻不曾注意到阿原說了什麼。
他低頭看著他治病救人的白皙雙手,竟似魂不守舍。
長樂公主看著收劍前來見禮的蕭瀟,倒也沒因他責怪他偷聽,只問道:「你鬼頭鬼腦躲在屋頂做什麼?光明正大到裡面來聽,也不會有人攔你吧?」
蕭瀟咳了一聲,笑道:「回公主,有……有人攔……」
他將食指暗戳戳地指了指景辭,又飛快縮回。
景辭竟已看到,冷冷道:「現在不攔了!」
長樂公主有些不解,旋即想起阿原,不屑地嘖了一聲,說道:「你不會也是為那姓原的賤丫頭吧?真服了你們,這眼光,真真是狗都不如!」
景辭便向謝岩道:「聽見沒有?公主說你狗都不如。」
長樂公主噎住。
謝岩狗都不如,她苦追著一個狗都不如的人,豈不更是自甘下.賤?
謝岩只作沒聽到兩人話語間的鋒芒,迅速轉開話頭,問向蕭瀟:「蕭瀟,你都聽到了?賀王一案,你怎麼看?」
蕭瀟毫不迴避,答道:「我同意景大人每一個字。立刻搜拿張和,然後結案。至於案中涉及的其他隱情……可以回明皇上,另案處理。」
長樂公主凝視著他,然後笑了起來,「行……賀王案兇手已明,只要搜到張和,的確可以結了。甚至其他的,恐怕……並不是留在沁河便能查明的。」
蕭瀟欠身,笑得明朗如晴空煦陽,「公主明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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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和的消息比想像中來得還要快。
他果然沒逃出去,甚至沒能逃離沁河。
長樂公主、謝岩等人坐了很遠的車,躡著名貴的珠履在鄉野間崎嶇不平的小道上又走了半夜,才趕到張和被害的地點。
張和死在當地的一處小廟裡。
那廟離村莊有一段距離,裡面只有一名老僧帶著個小沙彌住著,故而附近里正、保長都不曾發現廟裡多了個逃犯,直到有村民經過小廟裡發現兩名僧人倒在地上,進而發現有個陌生男人死在了後面一間禪房裡。
兩名僧人沒死,卻已瘋瘋癲癲,連說話都說不清楚。
因景辭近來身體狀況不佳,左言希以醫者的身份再三告誡,不許他前來,並勸阿原也留下,照顧景辭,也可以照顧她的鷹。但左言希、慕北湮及李斐、井乙等人都已趕了過來。
長樂公主看著在泥濘里流著涎水呵呵傻笑的老僧,掩鼻看向左言希,「你看看他們還能恢復神智嗎?」
左言希明知其意,過去搭了脈,搖頭嘆道:「便是用藥調理,也只能緩解癥狀,很難完全恢復。想靠他們了解案發時的情形,只怕不可能了……」
李斐在旁看著,想說什麼,又躊躇著不敢上前。
井乙卻已忍不住道:「怎麼又是發狂?先前丁曹不就是發狂而死的嗎?」
長樂公主驀地抬起頭來,「丁曹?是誰?」
李斐這才道:「回公主,是我們縣衙的一個公差。他在追查朱蝕案時,被姜探察覺並下藥,最後因癲狂跌落山坡摔死。」
長樂公主便問謝岩:「就是你上回來辦的那個案子嗎?姜探呢?」
謝岩盯著發狂的僧人,也由不得困惑起來,沉吟道:「姜探一直重病在身,她母親認下謀殺親夫的大罪後自盡,她受不住刺激,當天便吐血而死。」
左言希道:「雖然同樣迷失神智,但從癥狀來看,應該不是一種葯。」
張和的屍體已經被抬了出來,是明顯的中毒而死。
腳踝上有一處嚙傷,從齒痕看,應該是蛇傷。他雖曾被割開傷處試圖擠出毒血,但顯然沒什麼效果。傷痕周圍黑腫發亮,流出來的黑血已經凝固,糊在高腫變形的腳背上,猙獰得可怕。
長樂公主仔細察看著那簡陋的禪房,緩緩道:「這時節,鄉間有蛇蟲出沒,應該是常有的事吧?」
謝岩掃過空蕩蕩的屋子,確定張和隨身攜帶之物連半根針線都不曾剩下,嘆道:「蛇蟲么……大半個月前就有了!阿原先前就曾在涵秋坡被咬過吧?」
李斐吃吃道:「對……對,也是毒蛇所咬……」
長樂公主便嫣然一笑,「於是,最後的元兇也被毒蛇咬死,賀王一案真的可以結了!賀王世子,你說是不是?」
她問的是慕北湮,但慕北湮並沒有回答。
他那雙桃花眼有些迷惑,有些苦惱,也有些憤怒,正出神地看向窗外。
窗外,左言希一襲素衣如雪,默然立於隔年的枯枝敗葉和新生的蓬勃雜草間,怔怔地盯著手上一截半枯的植物。
那是一株鳳仙,隔夜採摘的鳳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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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了賀王案,長樂公主、謝岩很快離開了沁河,竟比來得還要快。
李斐不敢相信,長樂公主居然就這麼離開了沁河,完全沒理會案件里殘留的疑點。
雖說聰明人都該明哲保身,但長樂公主既是奉皇命而來,早就該考慮到賀王案可能牽涉到的複雜性,怎麼肯如此輕易罷手而去?
不過那等高層鬥法,對小小的七品縣令來說,著實遙不可及。
一個不小心,或許能平步青雲;但再一個不小心,可能死無法葬身之地。
有時候,「糊塗」二字,才是長長久久立足官場的不二法寶。
於是,當晚李斐搬回自己卧房,睡得格外踏實,格外安心。
阿原也搬回了原來的住處,享受起了公主般的待遇。
長樂公主離開前,曾將景辭召去,連同謝岩在內,三人有過一番長談。出門時,景辭的面色便不大好看,向謝岩淡淡道了一句,「重色親友,說的就是我某位好親戚!」
謝岩負手而笑,「死貧道不如死道友。何況既已相見,早早攤開來說,豈不更好?」
景辭點頭,「嗯,更好。親上加親更好。」
謝岩便再也笑不出來了。
但送走景辭後,長樂公主的臉色便好轉很多,連臉頰上剩餘的幾顆小紅疹都在她的笑容里閃閃發亮。
或許因為心情大好,她離開時並未撤走屋裡額外布置的那些陳設,連她的卧具和瓶盞等器物都未帶走,白白便宜了阿原,陋室成了華屋。
小鹿很開心,回屋時在地間鋪的柔軟氈毯上打了好幾個滾。
但阿原還是睡得很不好。
眼看景辭病勢好轉,小壞也已無礙,阿原終於忍耐不住,拉著景辭去了涵秋坡。
她並沒有勘察當日被毒蛇咬傷的地方,也沒有再去回顧那夜患難相守的木屋,而是去了姜探的墓地。
景辭坐於肩輿上,遠遠瞧見坡上那處孤單的隆起,不由微微一皺眉。
阿原已緊走幾步,轉著墳頭轉了兩圈,居然從草叢裡找出一把鋤頭、一把鐵鍬來。
景辭訝異,「你什麼時候預備的?」
「不是我預備的,除了我之外,也有人疑心了吧?」阿原嫣然一笑,將鐵鍬等擲給兩名輿夫,順便又丟過去幾串錢,「給我挖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