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國的使團安靜了下來,就輪到別的勢力著急了,盛掌柜常常來送酒,卑微地傳達信陽方面的致意,沈重也重新邀請了范閑幾次,范閑找了一個極好的借口推託掉,對方也沒有辦法發脾氣,反而是長寧侯有些心痛到嘴邊的肥肉溜掉,在沈重面前哭喪著臉催了好幾次。
長公主與上杉虎之間或許有什麼協議,但是信陽方面在北齊畢竟沒有太深的根基,始終是需要監察院的力量幫助,經由范閑的勸說,言冰雲終於同意了他的計劃,準備動用這四年來鋪織的網路。
南方傳來的消息表面慶國朝廷穩如泰山,沒有一絲波動,只是監察院的報告里提到山東路那邊最近出了幾件極為蹊巧的命案,兇手殺死的雖然是普通百姓,但是行事的手法卻極其兇殘。這是刑部的案子,只是一直沒有查出來,所以眼下是監察院四處接手。
范閑沒有將這件命案放在心上,言冰雲也沒有注意到這裡,畢竟上京的事情已經夠頭痛,而且二人在籌劃那件陰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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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閑推託所有宴請的理由都很充分,因為這兩天他經常在陪一位村姑聊天,以那位村姑的身份,不論是沈重還是長寧侯,都沒有膽量和她去搶客人。
北齊上京一條幽靜的街巷之中,一男一女正在散步閑聊,話語輕輕飄了起來,擾了那些正棲在花叢里貪蜜的蝶兒。
「自然乃一天地。一人乃一天地,所謂天人合一,便是人事必須依循天地自然之道,二者方可和諧。」
「和諧只是表狀。大人以為,天人合一,與天人相通又有何差異?」
「噢,這一點本官就不清楚了,只是覺著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如此方能和諧啊。」
「還是和諧?」
「和諧最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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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大人今日所論別出機杼,朵朵實在是佩服。」嘴裡說著佩服。村姑海棠卻依然是雙手插在大口袋裡,拖著步子,面色寧靜。在大街上像個懶婆娘一般走著,臉上哪有半分佩服的感覺。
范閑自嘲地摸摸鼻子,如在宮中那天一般,學海棠地模樣走著「掃地步法」,心想幸虧這條大街比較安靜。不然自己二人這般走路,只怕會被旁觀的行人笑死。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海棠說道:「我只是覺著這樣走路舒服。至於旁人怎麼看,我還真不在乎。」
范閑略一思忖,發現這話倒也挺正確,人都是好逸惡勞的,這樣走路確實比昂首挺胸要來的舒服些,問題是??如果真是懶,為啥不去床上躺著?他心裡這般想著,嘴裡就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我還是覺得躺床上舒服,海棠姑娘要願意。咱們可以躺在床上說說文學,聊聊人生……
海棠看了他一眼。
范閑有些窘迫地笑了笑,沒有解釋什麼,他對於海棠這個奇妙地姑娘確實沒有太多男女方面的想法,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與她一路閑談,總是會讓自己覺得很放鬆。
重生之後,范閑一直想經歷許多有趣的事,認識許多有趣的人,此次出訪北齊,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滿足他這個精神需要。雖然一路上夾著暗殺陰謀,事情並不如何有趣,但認識了言冰雲和海棠這兩個有趣的人,范閑覺著已是比較划算。
「聽說范大人前些天與沈重大人見過一面?」海棠輕聲問道,伸手拔開街畔垂下的青枝,如今天時已經漸入夏季,只是前些天雨下的密,所以沒有暑氣烘烤,樹木花叢春意猶存。
范閑點點頭:「不歡而散。」他知道苦荷雖然超然朝政之上,但看得出來,這一脈的力量依然是偏向太后方面,所以猜到海棠為什麼要問這個。
「不歡而散?」海棠微笑著,那張平常的臉上溫柔無比,「我只是很好奇,范大人如此急忙拋出那椿提議,難道不怕傳回南方,對你的官聲造成影響?」
范閑心頭微凜,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我不是很明白姑娘說地是什麼。」
海棠說道:「太后對大人的提議很是動心。」
范閑面色微沉說道:「海棠姑娘應該知道這些天,本官一直閉關拒客,之所以您一說話,我便出來陪您散步,全是因為本官心裡覺著姑娘雖然在霧渡河畔曾經出手但畢竟是世外高人,不會談論這些世上蠅營狗苟事……海棠姑娘,您令本官失望了。」
「我如果不說這些,只怕范大人會更失望才對。」海棠心神清明,根本不會被范閑的花言巧語騙了去,「太后請您入宮。」
范閑呵呵一笑,拱手行禮道:「勞煩海棠姑娘傳話,辛苦。」
「范大人先前說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海棠明亮有若寶石地眼眸,望得范閑一陣恍惚,「既知其道,何不行之?事人以誠,豈不輕鬆?」
范閑深吸一口氣,緩緩運起體內那道古怪的霸道真氣,抵抗住海棠處傳來的壓力,微笑說道:「事人以誠,誠有大小之說,誠於人,小道也,誠於天下,大道也……海棠姑娘若以誠待人,何不告訴在下,肖恩究竟有什麼秘密,竟連令師這樣的世外高人也動了心念。」
「誠於天下?」海棠唇角微微翹起,「家師誠於天下,故不能多言,只是肖恩心頭那秘密保住了他二十年性命,若那秘密傳入世俗民間,只怕天下會亂上二十年。」
范閑心頭微怔,他知道一些旁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依海棠這般說法,難道神廟那處有怎樣地危險?
二人復歸清談之道,不外乎是在哲學神學這些玄之又玄的門道上打混,反正范閑有前世的中哲史打底,從董陸王地理論里隨意拈幾條出來虛應著,便讓海棠大感吃驚。只是許多年之後,海棠姑娘緩緩回味,開始整理范大才子的理論,這才發現當年那個年輕人竟是什麼也沒說。
……
……
不知道為什麼,春末夏初的北齊上京城,雨水竟會如此充沛,先前還是淡淡暖陽耀春光,一陣微寒小風吹過,便有雨點子穿過二人頭頂的樹枝潑灑了下來。
蓬的一聲,范閑撐開身邊的布雨傘,擋在海棠的頭頂。一般情況下,以范閑的身份,出門遇雨自然有下屬打傘,但此時就他們兩個人,純以表面的身份論,他給海棠打傘是理所應當之事。
雨水漸濕了街道,范閑滿臉平靜看著街上四處躲雨地人們,實際上卻小心地觀察著海棠的步伐。此時二人鞋下全是積水,范閑早已撤了村姑步,存心想看海棠會怎麼走。海棠依然那般走。
范閑有些無奈地聳阜肩,這才發現海棠的雙腳雖然在積水之上拖行著,但似乎鞋下似乎有一種看不清楚的力量,正托著她的全身,鞋底與水面竟是沒有接觸!這種功力,范閑自忖根本不是自己所能達到的程度,不由自嘲笑道:「海棠水上飄。」
海棠不理他,依然那般走。
范閑嘆了口氣說道:「我就不信你這麼走路能舒服。」
「我不喜歡那個叫言冰雲的人。」海棠忽然開口說道。
「我想,海棠姑娘一向深居山中宮中,應該與咱們大慶朝的雲大才子沒有什麼交往才對。」
「用欺騙女子的手段獲取自己的利益,這一點海棠相當不恥。」
「我們是官員,不是一般的民眾。」范閑替言冰雲開解著,他不願意小言公子這一輩子都被一位九品上的強者記惦,「為了慶國的利益,有些不得已的事情,我們也必須去做。」
海棠說道:「醜陋便是醜陋,不要再用官員來做掩飾。」
范閑微笑道:「雖說無情未必真豪傑,但若心房太過柔軟,在這亂世上如何生存下去?」
「范大人以為如今的天下乃是亂世?」
「人心思亂。」
「范大人以為亂世方能出英雄?」
「不求以英雄之名立世,只求做個無愧此生的大丈夫罷了。」
二人說說停停,已是來到一處小廟的外圍,恰在此時,天下的紛紛落雨很湊巧地停了下來。此地遠在京郊,十分幽靜,四周沒有一絲人息。
一片樹葉落在廟前的石階下。
廟門被緩緩推開,范閑看著廟裡坐在香案旁的那位女子,微微失神片刻後行禮說道:「司姑娘,好久不見。」
海棠唇角微翹說道:「范大人要做大丈夫,想不到卻果然如我所料,是個憐香惜玉之人。」
唰的一聲,范閑收攏濕漉漉的雨傘,望著起身相迎的司理理,微笑說道:「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