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目姣好的柳氏,一向刻意在范府中蘊著那份含而不露的貴氣,但今日她再顧不得容顏氣質之類,面色蒼白,悴憔不堪,抱著老爺的雙腿,嘶聲哭泣道:「老爺,您倒是說說話呀……轍兒年紀還小,可禁不住這麼毒打的。」
范尚書看著身前的女子,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柳氏在范建的元配死之後,就跟了他。當年范建雖已受封司南伯,但聖眷在暗處,依然不顯山露水,對方身為國公的孫女,卻嫁給他這個范族旁枝作小,不知道驚煞了多少京都人,婚後柳氏對他小意伺候著,體帖關懷著,硬生生將他從流晶河上拉了回來。
所以不論從哪個方面講,他對於柳氏都是有一份情,有一份歉疚的,更何況這時候在那間書房裡挨打的……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范尚書年紀也不小了,哪裡會不心疼?但不管他心裡是如何在想,他的面部表情卻保持的極好,搖頭訓斥道:「玉不琢不成器,子不教父之過,慈母多敗兒……」
便在此時,遠處書房裡又傳來了一聲慘呼,隱約聽的清楚是范思轍在痛的喊媽。
范建的眉頭稍一挑動,心頭微微抽搐,本來就已經有些顛三倒四的勸誡之語再也說不下去了。
柳氏見老爺一直沉默,帶著淚水的眼中堅毅之色流露了出來,將微亂的裙擺一整,便準備反身離開書房。
「回來!」范建低聲斥道:「范閑做大哥的,教訓思轍理所應當,你這時候跑了過去。讓那孩子怎麼想?」
「孩子怎麼想?」柳氏凄苦地回過身來,雙眼淚汪汪的,「老爺,您就想著范閑怎麼想。卻不想我怎麼想?我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心肝兒,難道您忍心看著他被活活打死?」
她一咬下唇,嘶聲哭道:「不錯,我當年是做過錯事,可是他從澹州來後,我處處忍讓,小意謹慎,生怕他不快活,依您的意思,我四處打點著京中貴戚。就怕拖了大少爺地後腿,怎麼說他如今在京中的地位也有我的一分力,當然。我這個做母親的,做這些事情理所當然,也不會去他面前邀功……可……可如今這是怎麼了?他怎麼就忍心下這麼重地手?……如果他是記著當年的事情……大不了我把這條命還給他好了!別動我的兒!我的兒啊……」
范建看著柳氏抽抽泣泣的模樣,一股火氣升上胸膛,斥道:「這是什麼模樣?范閑是個什麼樣的人。你還不清楚?他既然將那件事情丟開了,就不會再重新揀起來,他雖然年輕。但是是有心胸的……思轍這件事情本來就做的太過,如果不給些教訓,將來真把整個家門拖著陪了葬,難道你才甘心?」
柳氏本就不是位普通婦人,今日知道抱月樓被抄的事情,不過一轉念便知道了這背後有著范家大少與二皇子之間的角力影子,舉手拈袖蘸了眼角淚痕,哭著說道:「本就不是什麼大事,只不過把柄被二殿下抓著了。范閑這才么生氣。」
這婦人與他兒子,對於范閑動怒地判斷倒是極為一致。
范建將臉一沉,說道:「不是大事?剛才後宅書房送過來的東西你又不是沒有看到,思轍年紀小小……居然如此膽大心狠,雖然不是他自己動手,但是與他自己動手又有什麼分別?難道非要你那成器兒子親手殺人,才算大事?」
柳氏忍不住為兒子開解道:「京中這種事情少了嗎?誰家誰戶沒出些子事……」
沒等她說完,范建已經是攔住了她的話,冷冷說道:「這件事情不要繼續說了。」
柳氏很聽話地住了嘴,但是眼角的淚痕蘸去了,睛眶里的淚花還在泛著,遠處那間書房裡的呼痛慘嚎之聲漸漸低了下來,反而讓她這個做母親的更感害怕驚恐,轍兒是厥了過去還是怎麼了?
范建看著她地模樣,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再聯想到自己昨夜與范閑商定的事情,心頭微微一黯。
其實這幾個月里范思轍在京中整的生意,他不是一點風聲沒有收到,只是不怎麼在意,總覺得小孩子家家地,能整出多大動靜來?渾沒料到,連自己這個做父親的,似乎也低估了范思轍的能力與手段。
「讓范閑管吧。」范建和聲安慰柳氏道:「你應該明白這個道理,他越不避嫌的狠狠管,就說明他是真將思轍當做自己的骨肉兄弟,范閑那孩子就算對著敵人都能微微笑,之所以今日如此強橫,還不是因為他慣常疼著思轍,如果不是親近的人,他一刀殺也就殺了,怎麼會動這麼大的怒?……想明白了這個道理,你就應該安心了。說句老實話,咱們這家,將來究竟能倚靠誰,你也是清楚的。」
柳氏當然明白這個道理,范府如今聲勢太盛,已成騎虎,只能上不能下。而范建畢竟年歲大了,不說離開這個世界,但也總有告老辭官的那一天,往日後不論是她還是思轍,究竟有何造化,這整座府第能不能保一世平安,還不就是看府中大少爺能在這個國家裡折騰成什麼模樣。
但打在兒身,痛在母心,無論如何,柳氏對於今日地范閑,總會生出些許怨恨之意。
范建搖了搖頭,示意她跟著自己出了書房,往後宅圓子旁邊的那間書房走去。
柳氏大喜,急忙跟在了後面,連身後幾個拿著熱毛巾的大丫環也顧不得管教,擺著手讓她們退下。
七拐八拐,下人們眼睜睜看著老爺夫人難得在府中走的如此之快,不免略感詫異,但聯想到先前後宅子里傳來的「殺豬聲,,頓時恍然大悟。心中又開始不安起來,心想大少爺如此痛打二少爺,這老爺夫人趕了過去,怕不是要鬧將起來吧?范府這幾年一直順風順水。連帶著家風都極為嚴肅認真活潑,下人們極有歸屬感,實在是很不願意宅子里會發生什麼事兒。
柳氏邁著碎步,一臉惶急地往圓子里走,恨不得插雙翅膀飛過去,但是看著自家老爺一如平常般冷靜寬厚的後背,總是不敢搶先。
將將到了前宅與後宅交通地圓門口,便聽著圓內又是一聲慘嚎響了起來,無數的板子落在皮肉之上的聲音,噼噼啪啪的響著。聲聲驚心!
柳氏此時心神早亂,驟聞此聲,也根本沒聽明白是不是自己寶貝兒子在嚎。胸口一股悲鬱氣往上堵著,竟是哀鳴一聲,昏了過去!
幸虧身後地大丫環們沒敢因為她的斥退而離開,很守規矩地跟在後面,這才扶住了顫顫欲倒的夫人。
三間書房裡最安靜的那間。在臨著假山旁的僻靜處,是范閑在家中辦理院務的地點,一向嚴禁下人靠近。此時書房裡卻有三個人坐在裡面。坐在書案後的。竟赫然是那位剛剛赴四處上任的小言大人,言冰雲,而坐在他下手的,是范閑的門生史闡立與一處主薄沐鐵。
除卻在圓子裡面監刑地藤子京和鄧子越,這三個人便是范閑的心腹了,而言冰雲的地位自然是最特殊地那位,他與范閑有上下之分,又有淡淡朋友之誼,此時皺眉聽著圓子里噼噼啪啪的板子聲。忍不住搖了搖頭說道:「該送到京都府去辦的事,怎麼就放在家裡行了家法?與慶律不合,與慶律不合。」
三人之中,只有他才敢對范閑的決定表示置疑。史闡立笑了笑,對這位小言大人解釋道:「這事兒暫時還不能鬧大,真送到京都府去了,查出二少爺和宮裡那位……大家就沒有轉還的餘地,提司大人也只好和二皇子撕破臉皮打一仗,但不論打贏打輸,范家二少爺總是沒有好果子吃地,依京都府能抓著的證據,不說判他個斬監候,至少也要流到南方三千里。」
沐鐵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不敢應話,畢竟抱月樓的事情,是他暗中點醒范提司,等於說范家二少如今地下場是他一手造成,雖然范提司對於自己的表現十分滿意,但誰知道範家大多數人是怎麼想的呢?
言冰雲又搖了搖頭,明顯對於范閑用家法替代國法的手段不贊同,但也知道目前只能這麼樣做,忍不住微微譏諷說道:「咱們這位提司大人……真真是水晶心肝兒的人物,家法狠狠打上一通,日後就算抱月樓的案子發了,他在宮裡,對著陛下也有了說辭……至少二殿下想窮究范府御下不嚴,縱弟行兇的罪名,那是沒可能了。」
史闡立聞言一愣,心知肚明範閑將這頓板子打的闔府皆知,目的就是為了傳出去,事先堵一堵那些言官們地嘴,只是……范思轍犯的是刑案,這麼解決,肯定是不行的。
言冰雲笑著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在擔心什麼,說道:「你就不要瞎擔心,你那位門師早有安排。」史闡立心想,這件事情和四處沒什麼關係,大人喊你來,一定就是有什麼安排,只是也不方便繼續去問。
沐鐵走到窗子旁邊,隔著假山遠遠看著圓子里的板起臀顫,肉開血濺,哀嚎連連,縱使他是監察院的官員,也不免有些心懾於范閑的心硬手狠,看著那些在板子之下痛苦萬分的范柳兩家子弟,忍不住輕輕摸了摸自己的屁股……
史闡立又開始在書案上忙碌地抄寫著一些馬上要用的文書。
……
……
柳氏醒了過來,正準備去找范閑拚命,一揉眼睛,才發現圓子里正在打的都是自家的那些紈絝親戚,雖然那板子下的極狠,血花濺的極高,小子們叫痛的聲音極慘,但只要不是自己的親生崽兒吃苦,柳氏是一點意見也沒有,重新回復了范氏夫人的高貴與端莊,冷冷地看了場間一眼。
在婦人的心裡,自己的兒子范思轍小打小鬧是會的,但在京都搞了這麼些人神共憤的事情,斷然是受了些邪魔外道的引誘,場間這些娘家的子侄,范氏的族人,自然就是罪魁禍首,她越看越是生氣,聽也不聽娘家的親戚向她求救的呼喊,將牙一咬,對藤子京那幹家中護法喝道:「大少爺讓你們打,就給我使勁兒些,不治好這些小兔崽子,怎麼出得了這口惡氣!」
說話間,夫婦二人進了書房,一看見房角處趴在長凳上,下身**著的范思轍,柳氏頓時亂了方寸,撲了上去,心疼地看著兒子背後臀上的道道血痕,忍不住低聲哭了出來,手指小心翼翼地撫過那一道道腫成青紅不堪模樣的棍痕:「我的兒啊……」
一隻手伸了過來,上面拿著一張手帕,為她拭去面上淚痕。
柳氏一看,竟是范閑……她咬著牙,沒有露出怨恨的神色,卻依然止不住有些幽怨。
范閑已經回復了冷靜,一通毒打之後,氣出的差不多了,安慰說道:「沒事兒,您讓一讓,我給弟弟上藥。」
柳氏萬分不舍地退到一邊,看著范閑將葯抹到范思轍的身上,這時候,范思轍已經被整治的上氣不接下氣,奄奄一息,時刻可能昏厥過去。
范建往旁邊一看,自己的兒媳婦兒和女兒都在角落裡老老實實地站著,婉兒的眼裡滿是驚恐的痕迹,想來先前這頓打確實駭人,而若若的眼中卻帶著淚痕,不是心痛弟弟體膚之苦,而是悲於弟弟不成材。他搖了搖頭,咳了一聲,先將眾人的目光吸引了過來,才和聲對范閑問道:「安排的怎麼樣了?」
「依您的意思,思轍今天晚上就走。」范閑恭敬說道:「已經安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