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來范府宣?的是姚公公,三聲炮響,范府忙碌了好一陣子才擺好了香案,做足了套路,闔府上下都在大堂上候著,而大皇子與北齊公主不方便再停留在府中,便自去了,那位太醫正卻還很堅強地留在書房裡。
聖旨進府是件大事,連范閑都被迫被卧房裡抬了出來,好在宮裡想到他正在養傷當中,所以特命他不用起床接旨,也算是殊恩一件。
他聽著姚公公尖聲的聲音,發現陛下這次賞的東西確實不少,竟是連了好一陣子還沒有念完。他對這些賞賜自然不放在心中,也就沒認真聽,反而覺著這太監的聲音極好催眠,躺在溫暖軟和的榻上,竟是眼皮子微微搭著,快要睡著了。
范尚書輕輕咳了一聲,用眼神提醒了一下,婉兒微驚之後,輕輕掐了掐范閑的掌心,這才讓他勉力睜開了雙眼,最終也只是聽著什麼帛五百匹,又有多少畝田,金錠若干,銀錠若干……終是沒個新鮮玩意兒。
范家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銀子,這是慶國人都知道的事情,所以陛下也不準備在這方面對范閑做出太多補償,只是讓范閑復了爵位,又順帶著提了范建一級爵位,父子同榮。
正旨宣完,堂間眾人無聲散去,姚公公這才開始輕聲宣讀了陛下的密?。
密旨不密,只是這份旨意上的好處,總不好四處宣揚去。
范閑精神一振,聽見陛下調了七名虎衛給自己,這才覺得皇帝不算太小氣。欣喜之餘,便將陛下另外兩條旨意下意識里漏過了。
如今的他,最擔心的就是自己地人身安全,明年要下江南。誰知道自己到時候能不能夠回復真氣,五竹叔現在越發不把自己的小命當回事了,還是得靠自己為善。
……
……
在花圓外面,范閑看見了那七名熟悉的虎衛,領隊的正是高達。這些虎衛數月前還曾經與他一同出使過北齊,當然算是熟人,如今被陛下遣來保護范提司,心裡也是極為樂意——與小范大人在一起呆著,總比呆在陛下身後地黑暗裡要來的舒服,更何況小范大人武技高明。己等也不用太操心。
背負著長刀的虎衛在高達的率領下,半跪於地,齊聲向范閑行禮道:「卑職參見提司大人。」
范閑咳了兩聲。笑道:「起來吧,都是老熟人了,今後本官這條小命就靠你們了。」
虎衛們以為小范大人在開玩笑,卻不知道如何接話,乾笑了兩聲。哪裡知道範閑說的是實在話——七虎在側,就算海棠忽然患了失心瘋要來殺自己,他也不會怎麼害怕無措。
「你們先去見見父親。」范閑望著高達輕聲說道:「雖說平日里。這麼做不應該,不過既然你們要跟著本官,也就不需要忌諱太多。」
高達點點頭,心裡很感謝范提司的點破,有些興奮地往前宅走去,急著去拜見自己的老上司。
「綉枕?美酒?衣服?……居然還有套樂器?」
范閑在自己的房裡,此時才開始認真聽賞賜的單子看了妻子一眼,苦笑說道:「我雖然當過協律郎,可是從來不會玩這個。」
「宮中規矩而已。」
林婉兒解釋道。看范閑一副懨懨的模樣,也就沒說賞賜里甚至還包括馬桶之類地物事。此時後宅圓子里忙的是一塌糊塗,藤子京在府外安排人手接著宮中來的賞賜,而藤大家地就忙生庫房裡歸類,有些要緊的物事,又要來房裡請少***示下。
看著藤大家媳婦在這大冷天里跑的滿頭是汗,范閑忍不住嘆息道:「這倒底是賞人還是罰人來著?」
藤大家媳婦兒眉開眼笑說道:「哪怕是一針一線,也不能含糊。這可都是宮中賞的福氣……整個京都,還有哪家能一次得這麼多賞地?少爺這次可是掙了大大的臉面。」
「賞賜又不能當飯吃。」范閑自嘲道。
「拿命換來的……臉面,不如不要。」林婉兒幾乎與他同時開口,夫妻二人對這賞賜都有些瞧不進眼,婉兒心裡只怕還覺著那位皇帝舅舅居心不良,指望賞賜越厚,自己相公將來就會為他多擋幾次刀子。
「陛下也真是小氣。」范閑笑道:「報金銀數目地時候,我可是仔細聽著的,那數目實在有些可憐。」
林婉兒笑了起來,說道:「你還在乎那些?不過是個意思,賞的東西越繁複,越表示陛下對你傷勢的關心。」
「怎麼不在乎?」范閑一挑眉頭說道:「咱家如今全靠那個書局養著……總不好意思一應用度,還要到前宅找父親伸手要吧?他老人家手裡銀子倒是真多,可我也不能總當啃老族。」
啃老族三個字挺簡單,林婉兒隱約猜明白了,笑了笑,看見房內並沒有什麼閑人,輕聲取笑道:「你不是還有間青樓嗎?聽說那樓子一個月可是能掙幾萬兩銀子的。」
范閑失笑道:「那是小史的,你別往我身上攬。」
林婉兒假啐了他一口,咕噥道:「自家人面前,還裝著,也不嫌累的慌。」
「隨時隨地都要裝,最好能把自己都瞞過了才好。」
「大哥先前找你做什麼?」林婉兒睜著大大的雙眼,好奇問道。
范閑略想了想,說道:「他不想做那個禁軍統領……看我有沒有什麼法子。」
林婉兒微微皺眉道:「依大哥的性子,肯定是不願在京中呆著。」
范閑冷笑道:「誰願在京中呆著?只是陛下可不放心這樣能征善戰地一位兒子,老是領軍在外。」
這話說的有些大膽,有些毒辣。婉兒心裡都忍不住顫了顫,說道:「你現在說話也是愈發不小心了。」
「當著你,才能說直白一些。」范閑嘆道:「我倒是願意幫大殿下,可我畢竟是位做臣子地。在這些事情上根本沒有一點發言權,也真不知道大殿下是怎麼豬油蒙了心,大著膽子對我說的這般透徹。」
「或許大哥以為……看在我的面子上,你總不至於害他。」林婉兒苦笑道:「他自幼想事情就這麼簡單。」
「這京都的水太深,我遊了半天,發現還沒探到底。」范閑皺眉道:「春天下江南,你和我一塊兒走,爭取在那邊多呆會兒,也真正消停一下。」
「就是不知道到時候,朝廷是讓你安個欽差身份先查內庫。還是直接任你個虛職。」林婉兒認真分析道:「如果是欽差身份,可是不能帶家眷地,如果名義上要長駐江南。我跟著去倒無妨。」
范閑搖搖頭,說道:「管他怎麼安排,反正我要帶著你走。」
「這話就蠻不講理了。」林婉兒笑吟吟說著,心裡頭多了幾分甜蜜,她也明白。以范閑和自己的身份,再怎麼壞了規矩,如今也沒有人敢多嘴些什麼。只是不知道宮中那些娘娘們會不會同意自己遠赴江南,她自幼身子柔弱,最遠的地方也不過就是去年在蒼山過了一個冬而已,今日聽范閑說著,似乎自己有可能去傳說中美麗如畫的江南看看,心裡很是高興。
「也莫太出格了。」她忽然想到一椿事情,看著范閑說道:「陛下雖然是發的密旨讓虎衛保護你,不過總會讓京都人知道,雖然你如今身受重傷。虎衛前來的理由充分,可是……虎衛的身份不一樣,在你的身邊會很刺眼的。」
范閑伸手摸了摸自己唇上有些扎人的鬍子,笑著說道:「放心吧,陛下是個聰明人,讓虎衛來府上,用地理由,自然是保護你這位郡主娘娘。」
……
……
房外傳來敲門聲,范閑有些惱火地搖了搖頭,不是惱火於此時有人來打擾自己,而是發現自己真氣全失之後,對於周遭環境的變化,遠沒有往日那般敏感了,至少再也無法提前許久,便能聽到漸近的腳步聲。
范若若領著太醫正進了屋,太醫正看見林婉兒也在屋內,慌地急忙行了個大禮,又將臉轉了過去。
慶國不像北齊,本沒有這麼多男女間的規矩,更何況太醫正的年齡足以做婉兒的祖父了,他這迂腐的舉動,頓時惹得屋內眾人笑了起來。
「父親……說,哥哥既然精神不錯,便與太醫正大人談談。」范若若苦笑望著哥哥。
范閑心裡一涼,知道是父親這個無恥地人,終於頂不過太醫正的水磨功夫,將他推給了可憐的兒子來處理。不過他心裡對太醫院地要求也早有了決斷,笑眯眯地望著太醫正,說道:「老大人,您的來意,本官清楚。」
太醫正張口欲言,范閑趕緊阻道:「不過本官這副模樣,是斷然不可能出府授課的……」他看著老先生一臉憤怒神情,又說道:「不過……我會在府中口述一些內容,印成書本,再送到貴處。」
太醫正一捋鬍鬚,似乎覺得這也算是個不錯的成果,微一沉吟之後說道:「只是醫之一道,最講究身傳手教,只是看著書本,總不是太妥當。」
范閑喘了兩口氣後說道:「書出來之後,若有什麼疑難之處,我讓若若去講解一下。」
太醫正聞言滿臉惶恐:「怎能讓范家小姐拋頭露面?」宮中手術之時,他在旁邊看著,知道是范家小姐親自……動針,不曾懷疑她的手段。
「若若也不懂什麼,我還得在家中教她。」范閑嘆息道:「想必大皇子先前也轉述了我的意見,這件事情不可能進展的太深,不過總有些有益的注意事項,可以與諸位御醫大人互相參考一番。」
他接著笑眯眯說道:「而且家師馬上就要回京了。到時候,就由他老人家負責去太醫院講課,他地水準比若若可是要強不少。」
太醫正大喜之後又有微憂:「費先生……當年我就請過他幾次,可是他不來。我可沒法子。」
「我去請陛下旨意,不要擔心。」范閑像安慰小孩子一樣安慰著面前地老頭,唇角露出一絲得壞壞的笑容。
等太醫正心滿意足地離開之後,范若若才驚呼道:「哥哥,我可是什麼都不懂,那天夜裡也只是按你說的做地。」
「沒辦法啊。」范閑無奈何苦笑道:「我先揀高溫消毒,隔離傳染那些好入手的寫了,別的等老師回來再說,你也順便可以跟著學學。」
范若若愣了愣,旋即臉上浮出一抹光彩。重重地點了點頭。
范閑兩口子倒有些意想不到,妹妹竟會答應的如此爽快,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哥哥。你總說人這一輩子,要找到自己最喜歡做的事情,然後一直做下去。」范若若低著頭,微羞說道:「那天夜裡,雖然妹妹沒有出什麼力。但看著哥哥活了過來,我才知道……原來救活一個人,會是這樣的快樂。所以就算哥哥今天沒有這個安排,我也要向哥哥請教醫術的。」
范閑張大了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難道自己的胡亂作為,要讓慶國的將來出現一位女醫生……只是不知道費介再教個女徒弟,最後會讓妹妹變成華扁鵲還是風華。
不!一定不能是華扁鵲那種女怪物,當然應該是風華這種漂漂亮亮的西王母。范閑看著妹妹因為興奮而愈發生動地清麗面容,安慰著自己,至不濟也得是個慶國版的大長今才好。
……
……
入夜了。
思思鋪好了被褥。將暖爐的風口拔到恰到好處,便與端水進來地四祺一道出了屋。夫妻二人靜靜地躺在床上,看著閣外的燭火也漸漸暗了下來,許久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睡不著?」
「嗯,半天睡的太多了……你呢?怎麼今天也睡不著?記得在蒼山的時候,你天天像只小貓一樣睡的。」
「說到貓……小白小黃小黑不知道怎麼樣了。」
「藤大家地抱到田莊去了,是你授意的,怎麼這時候開始想它們了?」范閑睜著雙眼,笑著說道。
林婉兒輕聲咕噥道:「是你說,養貓對懷孩子不好。」
范閑一怔,苦笑不語,總不好當著你面說,自己其實很討厭貓這種動物吧?不管是老貓還是小貓,看著它們那份慵懶狡猾的模樣,便是一肚子氣。
「相公啊……我是不是很沒用?」林婉兒側過了身子,吐氣如蘭噴在范閑地臉上。
「有些癢,幫我撓撓。」范閑示意妻子幫自己撓臉,好奇問道:「怎麼忽然想到問這個?」
林婉兒輕輕幫他撓著耳下,在黑暗中嘟著嘴唇:「身邊的人,似乎都有自己的長處,都能幫到你。思轍會做生意,若若現在又要學醫術,她本身就是京都有名的才女。小言公子幫你打理院務,就說北邊那個海棠吧……」
范閑劇咳了兩聲,險些沒掙破胸部的傷口。
婉兒輕輕撫摩著他傷口上方:「那也是位奇女子,只怕也是存著安邦定國的大念頭。只有我……自幼身子差,被宮裡那麼多人寵著長大,卻什麼都不會做,文也不成,武也不成。」
范閑聽出妻子話里的意思了,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婉兒,其實有些話我一直沒有與你說。」
「嗯?」
「人生在世,不是有用就是好,沒用就是不好。」他溫柔說道:「這些角色,其實並不是我們這些人願意扮演的,比如我,我最初的志願是做一名富貴閑人,而像言冰雲,其實他又何嘗願意做一輩子地密諜頭領,他和沈家小姐之間那種狀況,你又不是沒看到。」
「而對於我來說。婉兒你本身就是很特別的。」范閑的唇角泛著柔柔地笑容,目光卻沒有去看枕邊的妻子,「你自幼在宮中長大,那樣一個污穢骯髒兇險的地方。卻沒有改變你的性情,便有如一朵青蓮般自由生長,而讓好命地我隨手摘了下來……這本身就是件極難得的事情。」
婉兒聽著小情話,心頭甜蜜,但依然有些難過:「可是……終究還是……」
范閑阻了她繼續說下去:「而且……婉兒你很能幹啊,打麻將連弟弟都不敢稱必勝。」
夫妻二人笑了起來。
「再者,其實我清楚,你真正擅長什麼。」范閑沉默了一會兒後,極其認真地說道:「對於朝局走向的判斷,你比我有經驗的多。而且眼光之准,實在驚人,春闈之後。若不是你在宮中活動,我也不會過的如此自在……相信如果你要幫我謀略策劃,能力一定不在言冰雲之下,只是……只是……」
林婉兒睜著明亮的雙眼,眸子里異常平靜:「只是什麼?」
「只是我不願意。我不願意你被牽涉進這些事情裡面來。」范閑斬釘截鐵說道:「這些事情太陰穢,我不想你接觸。你是我的妻子,我就有責任讓你輕鬆愉快的生活。而不是也讓你終日傷神。」
「我是大男子主義者。」他微笑下了結論,「至少在這個方面。」
……
……
許久之後,婉兒嘆了一口氣,嘆息聲里卻透著一絲滿足與安慰,輕聲說道:「我畢竟是皇族一員,以後有些事情,你還是不要讓聽見吧……雖然我知道你是信任我,但是你也說過,這些事情陰穢無比。夫妻之間只怕也難以避免,我不願你以後疑我,寧肯你不告訴我那些。」
她與范閑的婚姻,起於陛下的指婚,內中含著清晰地政治味道。只是天公作美,讓這對小男女以雞腿為媒,翻窗敘情,比起一般的政治聯姻,要顯得穩固太多。
只是在政治面前,夫妻再親又如何?歷史上這種悲劇並不少見。更何況長公主終究是她的生母,所以婉兒這番言語,並無一絲矯情,更不是以退為進,而是實實在在地為范閑考慮。
「不要想那麼多。」范閑平靜而堅定地說道:「如果人活一世,連自己最親地人都無法信任,這種可憐日子何必繼續?」
他想說的是,如果人生有從頭再來一次的機會,卻要時刻提防著枕邊的人,那他……寧肯沒有重生過。
京都落了第一場雪,小粒的雪花飄落在地面上,觸泥即化,難以存積。民宅之中濕寒漸重,好在慶國正處強盛之時,一應物資豐沛,就連普通百姓家都不虞保暖之材,遠遠便能瞧著青民聚集之地,黑色屋檐上冒著絡絡霧氣,想必屋中都生著暖爐。
一輛極普通地馬車,在京中不知道轉了多少彎,終於來到了幢獨門別院的民宅小院前。今日天寒,無人上街,四周一片清靜,自然也就沒有人看見馬車上下來的人地面目。
鄧子越小心翼翼地將范閑抱到輪椅上,推進了小院。
范閑今天穿著一件大氅,毛領高過脖頸,很是暖和,伸手到唇邊吐了口熱氣暖著,眼光瞥著院角正在蘇文茂指揮下砍柴的年輕人,微微一怔。
那位年輕人眉目有些熟悉,**著上身,在這大冬天裡也是沒有半點畏寒之色,不停劈著柴。
「這就是司理理的弟弟?」范閑微眯著眼,看著那個年輕人,似乎想從他身上找到北國那名姑娘的影子。
鄧子越輕輕嗯了一聲:「大人交待下來後,院長又發了手令,被我們從牢里接了出來,司姑娘入了北齊皇宮,他的身份有些敏感,不好安置,上次請示後,便安排到這裡來。」
范閑點點頭,這間小院是自己唯一的自留地,除了自己與啟年小組之外,大約就只有陳萍萍知道,最是安全。他今天之所以不顧傷勢來此,是因為陛下將虎衛調給了自己,這些虎衛的存在,雖然可以保證自己的安全,但他們當中肯定也有陛下監視自己的耳目。
想著以後很難這麼輕鬆地前來,所以他今天冒雪而來。
「這位司公子是位莽撞人……為了他姐姐可以從北齊跑到慶國,難保過些天他不會跑出這個院子。」范閑握拳於口,輕輕咳了一聲,說道:「盯緊一些,如果有異動,就殺了他。」
鄧子越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推著他往裡間走,輪椅在地上地渾濁雪水上碾過。
屋內的監察院官員出來迎接,看著坐在輪椅中的提司大人,不由心頭微凜,似乎產生了一種錯覺,以為慶國又出了一位可怕的陳萍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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